鄭朝暉
天氣漸漸悶熱起來了,雨水也漸漸多了起來。早晨起來,走在小區的院子里,看見夾竹桃的花瓣撲撲簌簌落滿了別人家的車子,車頂上、車窗上、車輪上都是,車頂上的依然有著閃亮的潔白,而車輪上的已經被行人或者路過的車子濺起的泥水玷污了……忽然想起了李商隱的《落花》詩: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
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
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這其實不是一首吟詠落花的詩,而是借著落花抒發對友人思念的詩。不過也無所謂,因為中國詩人總是愿意將天道與人事聯系起來看待。尤其是落花落葉,是很容易牽動詩人的心緒的事情——中國詩人骨子里是悲情的,一旦看到暗示了生命消逝的景物是不免傷感于衷的。所以但凡到了春末夏初抑或是夏末秋初,詩人們都會有格外的感傷。
這首詩首聯將“客”的離去與“花”的亂飛作了一個直接的關聯。客竟去之“竟”字,表現的是詩人對朋友離去的深深的失落感。不過,就像電影里經常出現的象征性蒙太奇一樣,詩人硬生生在這樣深情款款的詩句后面接上一句“小園花亂飛”,將友人離別的傷感與小園亂飛的落花,生生地并置在一起,并不說明這其中的關聯。這是詩人的匠心,有時候,這種并置本身所造成的語言本身的關聯,較之人們的解說更有豐富的韻味。
而且,這落花自小園而至阡陌,大有鋪展于天地之間的意思。更有詩意的是,飛花居然通了人性,款款送別遠方的晚霞,仿佛一個多情的女子一般;黃昏時分正是一日將盡未盡的時候,這時候也是一個很容易寄托傷感的時候,飛花送落日,那種惜悼之情自然也就彌漫在我們周圍。頸聯則從花轉到了人,面對這些頗通人性的落花,又何忍心用掃帚掃了去呢?而更要緊的是手執掃帚的那個人內心有著那一份對于遠行人望眼欲穿的期盼,“仍”字中流露出了一種執拗與失望。最后一聯,其實我以為最有詩意的莫過“沾衣”二字,古注上往往直接解讀為“流淚”,這并沒有錯,但是卻沒了詩意。細想當時情形,拈帚不忍掃之時,難道不會恰好有幾片花瓣,悄悄地沾上作者的裙裾嗎?而在這幾片花瓣中,作者能夠感受到多少春盡的寂寞以及勞勞思遠方的悵惘啊——先有這樣的字面意思,然后再延伸出詩人傷春懷人的意思,應該是更有詩的意味吧。許多人解詩,往往喜歡直截了當,不知道詩人的情致往往不在那個意思里,而在那個意思漸漸在讀者心里浮現出來的過程里。常常說人不解風情,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東坡也有不解風情的時候,據黃升《花庵詞選》說:“秦少游自會稽入京,見東坡……問別作何詞,秦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坡云:‘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其實,蘇東坡的概括未必準確,這個“窺”字里是有著很深的滋味的,想看又不能正大光明地看,不看心里卻又惦記著的那份心情,就在這個“窺”字里表達凈盡。此處不講秦少游的《水龍吟》,所以也就暫且“按下不表”了吧……
說到落花,日本倒是有一首很著名的俳句,可以說一說的。荒木田守武(1473—1549)云,“落花枝に帰ると見れば胡蝶かな ”(“看是落花返枝頭,原來是蝴蝶”),看似短短的幾個字,但卻很有情致。第一眼看,覺得好奇——落花怎么又飛回枝頭了呢?再一看,恍然大悟,原來是蝴蝶飛到了枝頭上;然而垂頭一想,則有了悵惘,春天那點美好的記憶轉瞬即逝,如今枝頭已經花開不再了……俳句是要詼諧的,但是詼諧又要有傷感的底子才好,這就是俳句作者們的文化性格。這首俳句有人翻譯成“蝴蝶猶惜春光好,看似枝頭歸落花 ”,的確是將意思翻譯出來了,但是因為有些直白,反而失去了詩味。倒不如直接譯成大白話,“有朵花飛回到枝頭了,呦,仔細一看,那不是一只蝴蝶嗎”,雖然不夠深沉,但是諧謔的味道還是有的。據說埃茲拉·龐德的《在一個地鐵車站》一詩就是受了荒木田守武這首俳句的影響。
讀詩,其實是一個心緒在內心深處漸漸發酵的過程。不是將詩句“翻譯”成大白話那么簡單,所以不要再問“這首詩講了什么意思啊”這樣的傻問題,而是讓詩句引領你一路走去,或許你在詩歌里發現的不是詩人而是你自己……
初夏多雨,第二天走過小區院子的時候,那輛車并未開走,只是昨日皎潔的落蕊,今天已經變成腌臜的土黃色,沾得車身上到處都是,讓整輛車子顯出那種傷心的樣子。我從車子旁邊走過,忽然有了一種生命在隕落之后被抽離、被蒸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