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昊
周一的清晨,剛剛過去的周末的喧囂還沒有離散,透明的落地窗外,這座城市已經在悄然復蘇。
陽光透過玻璃,我拉開厚重的墨綠色窗簾,又看了一眼對面樓層的陽臺。
17樓的露臺上,陽光很好但依舊空無一人。
就在我想再仔細看一眼時,樓下傳來了妻子如同渡鴉一般的嗓音:“李維斯,已經七點了,你卻還賴在床上,你的思想匯報做了沒有?為什么不來做孩子的早飯?”
“我說過很多遍了,我叫李維,不叫李維斯!”重重關上門,不再理會樓下的咒罵聲,我取出手機,面對鏡頭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緩緩開口道。
“今天是3016年,2月25日,我是李維。”我繼續(xù)正襟危坐道:“年齡是241歲,職業(yè)是軟件工程師,工號是ZJ95049,工作狀態(tài)良好,家庭狀態(tài)良好,情緒指數良好……”
突然,手機的鏡頭光圈由大變小,似乎人的瞳孔一般盯住了我,又好像是在疑惑著什么。
我急忙補充道:“我嚴格按照‘手冊生活起居,我的家庭和睦,沒有任何爭吵,之所以匯報晚了三分鐘只是因為我昨天晚上很疲憊。”
話音剛落,手機響起了冰冷的機械合成音,如同在宣告判決一般:“體溫上升0.1攝氏度,判斷為蓄意欺騙系統(tǒng),報錯一次,ZJ95049歷史報錯一次,累計四次將返廠維護。”
“滴”的一聲輕響,我的手機又恢復了之前的界面——金色的沙灘,藍色的海,跟我每天下午要去釣魚的地方一模一樣。
“報錯……”聽到手機的聲音,我頹然倒在床上,喃喃道:“四次的話,聽那個家伙說,會被抹掉記憶,重新開機!那不等于就是……死了嗎?”
半個小時以后,我磨磨蹭蹭地下了樓,面對的是系著圍裙的露絲即將火山噴發(fā)的臉。
沒等我說話,她就已經吼了起來:“李維斯,按照‘手冊,你每天應該六點四十五分起床,準時為你的兒子準備早飯,菜譜是培根面包、麥片粥和煮雞蛋,煮雞蛋的水溫應控制在83攝氏度,時間不高于六分鐘……可是你看看現在是幾點?”
我悶不做聲。
她卻喋喋不休。
“不要以為不說話就沒有事了,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舉報你?李維斯,你已經不是第一次犯錯誤了……我想你需要去校正一下程序了!”
“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不也是‘手冊的要求之一嗎?你這個點應該在上班的路上,而不是在家里!還有,我叫李維,不叫李維斯!”
我冷不丁地嗆了她幾句,拎起自己的公文包走出門去。
但是我卻沒有往公司走,鬼使神差一般地走到了對面的樓下。
站在樓梯口的保安,西裝筆挺帶著一臉職業(yè)的笑容:“您好,李先生,請問您有什么事嗎?”
“我只是來看看。”
“來看看?”保安驚訝地看著我問道,“您的‘手冊里居然有這一條?真是不可思議!”
我無視保安的目光,繼續(xù)問道:“今天這里發(fā)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沒有?”
這一下保安看我的眼神更怪異了。
“您是怎么得到這個消息的?系統(tǒng)可是把這個消息給屏蔽了啊!”
“嗯?”
沒等我發(fā)問,保安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有人找他聊天了,竟是脫口而出道:“您也知道了吧?住在17層樓的林小姐自殺了!”
“自殺了!”我用力睜大眼睛,“這怎么可能,她不是每天晚上都會跟她的先生到樓下購物?兩個人手挽著手,笑得那么開心!每天早上七點準時會在陽臺上唱歌……這種人會自殺?不信!”
保安一臉神秘地笑道:“也許是‘手冊給她安排的呢?當然了,我也只是猜測而已,畢竟連來接她遺體的機器人都說,‘自殺這種事情,已經好幾百年沒有出現過了。”
“為什么是機器人來接她的遺體?”
保安攤了攤手:“這可是意外事件,大家都有自己的‘手冊,誰會預料到有這樣的事情,誰又騰得出時間來接她呢?只有機器人有時間!”
我皺了皺眉問道:“我看你這么閑,有時間跟我聊天,為什么不是你們這些保安去接?”
保安臉色一肅,似乎是怕我舉報他,趕緊挺直了腰板,緊了緊脖子上的領帶沉聲道:“回答住戶的詢問,這也是‘手冊給我安排的工作!好了,李先生,您還有別的事情要咨詢嗎?”
從樓梯里出來,我發(fā)動飛車,一路上卻是魂不守舍。
她真的死了嗎?
她為什么要自殺?
自殺的人會怎么樣?
也許她根本不喜歡她老公呢?也許她根本就不喜歡唱歌呢?更不喜歡早起唱歌?
這一切說不定都是“手冊”給她安排的,而她根本不堪重負?
那我喜歡每天早上七點聽隔壁樓上的她唱歌……繼而對她有一些……情愫,豈不也是可笑的錯誤?
在行車途中我三番五次地險些與其他車追尾,引來了一片又一片不屬于“手冊”范疇的謾罵。
我想明天早晨做思想匯報的時候,肯定會有很多人因為情緒失控而報錯了。
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因為遲到了整整兩個小時,而被公司主管又報錯了一次。
“ZJ95049,嚴重違反勞動紀律,報錯一次,歷史報錯兩次,短時間內連續(xù)報錯,建議程序校正!”
回到崗位之后,我處理了幾個軟件上的故障,很快就又閑了下來。
我的同事兼死黨杰克端了一杯咖啡走過來與我聊天,聊的是下午釣魚的事情。
當然,這是“手冊”安排的,包括他與我的友誼也是。
不得不承認,我們現在是一個很好的時代,機器人取代了一切臟累煩的工作,而我們只要每天動動手指就可以坐享其成。
用杰克的話說,我們與機器人簡直就是奴隸主與奴隸的關系。
當然,如果我們可以不受“手冊”約束的話。
杰克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遞給我一杯咖啡。
“李維,下午去海邊釣魚吧!我可不相信我每次都會釣不到魚!”
水溫82攝氏度,速溶咖啡。
這不是因為杰克樂于助人,而是“手冊”為他安排的,每天為同事煮一壺咖啡,僅此而已。
我看著面前的杰克,沒有說話。
這讓他覺得很奇怪,因為他認為,根據“手冊”,我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去,我們午休后在停車場見面,不見不散。”
可是我開口說的卻是:“你明明不會釣魚,還要每天約我,不累嗎?”
他盯住我的眼睛,仿佛見了鬼一樣。
他伸出手來,按住了我面前的鍵盤。
該死,他要舉報我!
一天之內居然被報錯了三次!
恐怕我會引起系統(tǒng)的注意而會被重點關注吧!
“咔!”
整個操作間里原本盯住我們的攝像頭全部暗了下來。
黑暗之中,只有杰克深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聽我說,李維,你這樣的想法太危險了!”
聽到杰克的話,我立刻意識到了他在做什么。
他切斷了操作間的監(jiān)控,來防止我剛才說的話會被監(jiān)聽。
這會導致他被報錯一次,甚至會被直接送去校正程序。
他壓低聲音說:“我們必須按照‘手冊生活,因為我們離不開它,沒有人可以離開機器人的供養(yǎng)獨自生活,我們也不可能違背原主人的意思……”
“他也是這樣說的!”
“他?”
我點頭。
“他也叫李維,在我的手機里,留了一段視頻,他跟我一樣……”
“他不喜歡動手做飯,也不喜歡釣魚,更不喜歡做軟件工程師,他說他真想那個編手冊人的媽,憑什么他可以將他的喜好編進手冊里強加給我們?就因為他是人,我們不是‘人?”
杰克似乎被我說懵了,而我則捏住自己的臉,像拉著一張牛皮一樣說。
“我知道你要告訴我,我們繼承了他們的皮肉、模樣,有一模一樣的指紋、一樣的虹膜紋、一樣的基因……我們的存在就為了幫他們延續(xù)生命,可我們畢竟不是他們!”
“然后他死了,重新開機,變成我!如果不是他留下了視頻,我永遠不會知道還有一個‘他!”我歇斯底里道。
杰克平復情緒淡淡說:“今天有一個人自殺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
“那是我妹妹。‘手冊里的……”
“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解脫這一切了?”
“不可能,你會被重新開機,就像報錯四次一樣!”杰克的話語依舊平靜。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做一個校正吧,你會過得快樂一點!”
他接著說道:“還去釣魚嗎?”
我長舒了一口氣:“去,下班以后停車場,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