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

張蓉

有人說，對父母的愛，不該只存在于朋友圈里。你對他們的心跡流露，對他們的真切祝福，對他們的拳拳孝心，他們一般都看不到，不是每個父母都會玩微信，都會進空間。一腔孝心，倒不如一個噓寒問暖關愛健康的電話來得實在，不如一個假期探親天倫之樂來得真切，不如將他們所念叨所喜歡的東西送到眼前來得欣喜。

今年的母親節和父親節已過去很久，卻始終未能成文。數次提筆，又放下。對摯友，錦繡華章，大可感情充沛淋漓盡致地書寫友誼的小船永遠不翻；對愛人，與子偕臧，大可心之所向毫無顧忌地抒發你儂我儂；對父母，我卻并不善于表達，甚至稍顯木訥與生硬，或許是童年時期的家庭文化使然。

電視劇里，甚至日常生活中，很多父母與兒女的親密，一度讓我羨慕甚至感慨。一個擁抱，一個攬肩，一個挽手，一個撒嬌，都是多么美好啊。曾經很多次我都告訴自己，離別前我一定要給父母一個擁抱，散步時一定要挽著他們的胳膊，可是事到臨頭，卻膽怯，卻羞澀。滿腔的愛只能化作簡單、直接甚至粗暴的表達。母親偶爾給我發個煽情的微信或短信，我都不知如何回復，只是看一遍，放下手機，再看一遍，再放下，半天之后回個電話拉拉家常，就當那條消息未曾收到過。所幸，雙親大人對這種相處方式從未有過微詞，或許我們都已習慣。

錦瑟韶光，華燈幢幢。后來，荼靡開至，青苔滿墻。

我對童年的印象，似乎更多的是清苦與隱忍。當然，還是有小幸福小開心的。

比如六一兒童節公主裙的幸福，全校第一個使用自動鉛筆的榮光，擁有五顏六色蠟筆的驕傲，每次得第一名的竊喜……

那會兒，小小的心特別敏感，本該天真爛漫的年齡卻有莫名的心理壓力，總是擔心做得不夠好惹父親不開心。才三歲，我就坐著小板凳在墻前認粉筆字，父親的教鞭是平時訓牛的鞭子，現在還能想起那時自己怯怯的眼神。從最初的“日、月”過渡到“騾、驢”還有“壹貳叁肆”，真真是虐心的歷程。父親定的規矩是，即使再難的字，如果教三遍還不會就得挨打；如果達不到他的要求就不準吃飯。我委屈了，忍著眼眶里的淚水仍在那努力認字。三五歲的孩子，并非方圓幾十里盛傳的“神童”，天資不是特別聰穎的我那時候覺得委屈，眼淚嘩嘩地掉在飯碗里，不敢夾菜，更不敢哭出聲。父親會大吼一聲“不許哭”，我便乖乖地憋回淚水使勁往嘴里扒飯。太奶奶寵我，經常陪著我認字，以至于后來她從一個大字不識的七旬老人跟著我認識了不少字。那種揠苗助長似的望女成鳳的教育真是把我折騰得夠嗆，父親應該算是我們村八十年代末期名副其實的“狼爸”。

每每想起這些，我不是沒有委屈，不是沒有不解，也不是沒有怨氣。別人家的女兒都是家里的公主，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我的童年，就在那么嚴厲的環境里，悄無聲息地溜走了。在長大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思考，那時他們為何會對我要求如此苛刻和嚴格？為何沒有給一個女孩兒公主般的無憂童年？為何天天陰沉著臉把生活的壓力反射出來的煩躁無意間強加給一個還未換牙的孩子？那時的疑問太多了，多得我有時候做噩夢，好幾次在夢中尖叫著醒來，醒來時已是淚流滿面。按說，年少的孩子應該是純潔無邪的，可是那時候我卻平添了比別的孩子多一些的憂傷、成熟、競爭意識，還有自強的毅力。那時的我只想著快快結束童年，快快讀大學，快快走上工作崗位經營精彩的人生。

正所謂“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多”。后來我漸漸沉沒在人群里，頭上沒有耀眼的光環，最終也沒有圓父親的“望女成鳳”夢。

天地玄黃，風月琳瑯。后來，月斜江上，云淡天長。

不知道從何時起，我發現父親雙鬢的白發正在慢慢增多。雖然我和他一樣也有少白頭，但是上了年紀的滄桑，卻是一眼可見。他看我的眼神再也不是童年印象中令我哭都不敢哭的嚴厲，他遇到事情會和我商量了。我才明白，在我渴望長大的時光里，父母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老去了。那些年少時候那么多的不明白和那些帶著不理解的小小“怨恨”，早已隨風飄遠。

我每次給母親打電話，總是絮絮叨叨，家長里短。從天氣、吃飯、小侄子的頑皮、與先生的點滴生活再到家常菜的做法等等，總是聊不完的話題。我一般給母親電話打不通時，才會打給父親，第一句則是“母親呢？”有時候可以想到他的落寞與失望，繼而愧疚，以后都會偶爾打給他，多聊幾句。與跟母親的事無巨細相比，父親的愛可能更深沉一些，和我一樣不愛表達，話里話外卻體現出了無窮無盡的擔心與牽掛。

原來，他們都老了。

兩年不曾回家的我，上次出差路過家里，一下車便看到父親在路邊等著我，后來才知道等了近一個小時。臘月的天，多么冷啊，為什么不在家里呆著呢？他說，沒事出來轉轉。父親幫我拖著行李箱走在前面時，我發現他的背略顯佝僂，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吼我揍我的人。我鼻子有點發酸，發現自己年歲漸長的同時，大山般巍峨的父親在不經意間老去了。母親曾是出了名的愛講究，在清貧的日子里也要過出玫瑰花的心態，再破的家具也要一塵不染，再舊的衣服也要整潔無褶，即使是家常小菜也要講究色香味俱全。可是，她現在也會偶爾忘了放鹽，會任由陽臺上的凳子落了厚厚的灰塵，甚至有點丟三落四了。

先生買給父親的煙酒茶，父親總是說太浪費了，眼神里卻又有驕傲的光彩。我們叮囑他少抽煙少喝酒，他總是說：“知道了，知道了”，就像當年那個小小的我，面對大人的啰嗦有些許不耐煩。我給我那愛美的母親買的各種衣服，她總是一邊糾結一邊開心地矛盾著，糾結的是覺得浪費了我的錢又要挨父親的批評，開心的當然不用贅言。前半輩子未掌握家庭財政大權，人到五十的她，銀行卡有了余額，眉眼間洋溢起了色彩，就像當年那個剛入職的我，平添了一些底氣和自豪。

真的，他們都老了。

水靜蓮香，惠風和暢。后來，云遮薄月，清露如霜。

猶記得，我第一次寫作文時無從下筆，不知所措地拿回家。父親在桌子上點著昏黃的燈，給我寫了一篇《我家的桔子樹》。我們家是桔農，四面被桔園環繞，父親對桔園有著深厚的感情，滿懷深情地寫下了那篇本來布置給小學一年級學生的文章。父親給我開了那個頭，我便沒有停歇過追逐的步伐，每天回家坐在門檻上等地里的父母回來的間隙便練一篇隨筆。

那時的啟蒙老師書法特別好，殺年豬后父親特意請他到家里吃肉。席間，父親對老師說：“我對她要求不高，最低的要求是寫得一手好字，寫得一手好文章。寫得好字和文章的人，通常是孝順通情理的，你一定要盡心教她練好字，寫好文章啊！”那時候我很可愛，識字也多，老師很愿意為我多傾注一絲心血，每天課間手把手地教我練毛筆字，這下便從六歲練到了十歲，直到轉學。

現在離我第一次識字的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很奇怪我對那段時刻的記憶會如此深刻。感謝童年那段時光，感謝父母對我近乎苛刻的教育讓我早早發現了自己的興趣愛好，讓我學會通過勞動獲取回報，讓我明白我得通過努力和堅持去演繹自己的精彩。

當然，也不得不感謝先生的父母，將秉性純良遺傳與他，將勤勞上進教會與他，讓他做我的參天大樹，讓我，護我，寵我。

我們的成長是你們用老去的年華換來的。

我們的青春是你們用日漸增多的白發編織的。

很抱歉，或許我一直未曾讓你們驕傲。

很感謝，你們一直待我如寶。

很幸運，有你們養我長大。

很開心，我能陪你們變老。

霞染天光，陌上花開與你們同賞。

千山暮雪，紅塵紫陌與你們同享。

責任編輯：肖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