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藝謀導演的《菊豆》以中國清末中國農村某小鎮染坊為背景,以“叔嬸”“父子”、婚姻等關系的錯綜復雜和混淆為故事梗概,詮釋了封建禮教的根深蒂固和殘忍,再現了在封建禮教苦海中掙扎又葬身火海的菊豆夫婦的愛恨情仇,是一曲舊時代農民的悲劇禮贊。從中西文化背景來解讀影片的深刻內涵,才能理解有顛覆性、觸及文化根基的真諦。電影的視覺語言和獨特音樂都深化了主題,為中西電影思想藝術的開發提供了有益借鑒。
[關鍵詞]張藝謀;《菊豆》;悲劇; 形象; 音樂
《菊豆》是張藝謀導演繼《紅高粱》之后推出的一部新電影,是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角逐中的一匹黑馬。影片上映后曾飽受非議,不同觀眾群體的情感態度也截然不同。香港華人大多抱有沉重的思想感情,而許多內地觀眾是持批判意見的。不過,一些西方電影評論家是在大多數觀眾持贊賞態度的形勢下批判《菊豆》富于性挑逗的。無疑,種種評論加大了這部影片的爭議性,對于電影本身也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分析電影的內容和視覺語言,《菊豆》并無明顯的道德導向與譴責,主人公菊豆與楊天青,最終還是以悲劇的命運結局,天青最終被天白殺死,使所謂對“淫”以及“不孝”的反對者感覺“秩序”得到了延續,傾斜的心理天平似乎平衡了。
該影片在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時候,張藝謀導演曾經毫不隱諱地表示,那些認為影片有問題者,主要是針對影片當中對性場面處理的“陰暗色調”現象,而并不是因為影片當中出現的性場面。不容置辯,《菊豆》所展示的色情內容并非一種簡單的自戀:故事情節開始時,菊豆有意把胴體讓“侄子”偷窺。而事實上,影片中對菊豆骯臟、滿是傷痕的身體表現,結合與畫面相伴刻意呈現的音樂效果,無論是天青還是觀眾都無法得到視覺上的愉悅。相反,過程的體驗并不美好。這些挑逗行為,表現了菊豆對虐待她的楊金山以及家長制的無聲抗議。
《菊豆》公開地展示了一種由情感相通到性相愛的關系。因此,若要引領觀眾的視聽,把握中國人的性觀念尤為重要。在中國傳統思想中,儒家的禮節規范是圍繞“忠、貞、孝”觀念形成的一種倫理體系,它是處理人際關系的奠基石。
《菊豆》之所以在西方觀眾群體中能得到贊賞與肯定,是因為中西方文化差異中,西方文藝批評中對“淫”與“不孝”的矛盾并沒有中國這么沉重,而“淫”與“不孝”卻剛好是《菊豆》情節與立意的深化。如果想弄清電影眾說紛紜的辯論中的所以然,就必須理解中國的政治與文化,理解中國的宗法制度的真諦。《菊豆》飽受爭議的原因,并非是它本身存在某種政治隱喻,也并非情節與內涵違背了傳統,而是因為《菊豆》中顯現出來的中國特征:傳統文化和封建禮教的鎖鏈,死死地纏繞著一代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那些特殊手段的運用,是中國人對傳統信仰、理念和墨守成規習俗的大膽挑戰與歸宿。
一、神話歷史演繹與變遷
人性是個廣闊無際又內涵深刻的話題,包蘊了無數美好與丑惡,也引來了無數贊揚與抨擊。“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是傳統觀念賦予人們的爛熟于心的口頭語。但是《菊豆》卻對這種人人必須遵從的人性進行了批判與反抗。可能很多中國人并沒有準備好接受這種挑戰,因此,一些所謂的正義之士自然而然地對其嗤之以鼻。
《菊豆》改編自劉恒的中篇小說《伏羲伏羲》。我們剖析一下小說的背景與內涵,或許就能領悟許多深層次的文化與思想。
遠古時期對道德亂倫是沒有明確意識的。伏羲與女媧本是兄妹關系,傳說是他們的結合孕育了宇宙,獲得了子嗣:人類的誕生。電影《菊豆》中,菊豆與天青雖然也生育了天白,但天青不是菊豆的血緣兄弟,天青也并非金山的親兒子。小說把菊豆和天青的“婚姻”與神祇的結合相比,本身就暗示著這愛情是合乎道德與天經地義的。伏羲與女媧式的婚姻,不受道德禮法的約束。而在《菊豆》中,菊豆與天青生活于遵循封建倫理的社會環境中,才被規范為罪惡行為。
清規戒律是時代的產物,附有不同的時空標簽,也與權力、地位、目的、手段相掛鉤。追溯歷史,不難發現:秦始皇的曾祖母宣太后羋月,在維護政權平息戰亂中,就有很多公開的、從不隱瞞的風流韻事,除了正牌丈夫秦惠文王外,還和深愛她的義渠君交往30年左右并生兩子,秦國強大后又誘惑其殺之。試想:在宣太后執政時代,她何以有罪?唐朝時期的武則天,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媚娘,和唐高宗李治結為夫妻后,生子、執政,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地位顯赫、政績卓絕的女皇。有人敢譴責嗎?父權、夫權、神權,豈不退避三舍?可知,權力與道德之間,前者重于后者。張藝謀導演的《菊豆》,就是以自然與人為的矛盾以及制度與人類實際之間的矛盾進行辯證的討論。制度的建立是以控制人的行為為目的,但在權力面前,又反被人所控制。
《菊豆》中,影片對制度與人的認知矛盾是通過對染布活動的詳細拍攝來表現的。在菊豆所處的時代,染布在我國大多數農村都很常見,人們將染布機器組裝完整,通過將染料加到布上的工作行為,染布活動才能得以開展。《菊豆》以特定的鏡頭對染布機器的各個部分進行了細致的展現,以全景鏡頭對染布機器每個部件的嚴絲合縫與按部就班、周而復始的工作過程進行了細致表現。與此同時,結合高度風格化的逆光鏡頭,將影片打造出一種沉重與壓抑的感受。
機器雖然是沒有感情的物體,但是卻與菊豆所處時代背景下的人物形象有著辯證的關系。在楊金山的染坊中,人與牲畜沒有什么區別,都只是生產的工具。電影中將巨型染布機器置于前景,而將從事染布工作的人們以微弱渺小的形象進行展現,表現出人們的活動都是圍繞著機器的運轉而進行的。畫面一轉,染坊中掛著整整齊齊染好的布匹,則象征了結構和秩序。那些掛著的白色條幅,猶如葬禮上的幡,是死亡的象征。
盡管機器的體系龐大,依然不能永遠遏制生命的迸發。《菊豆》中有關菊豆的鏡頭以逆光仰拍的方式拍攝,對菊豆年齡階段應有的青春朝氣進行了生動表現。菊豆動人的自然美和她所處環境的非自然性形成強烈的反差,印證了她的不幸婚姻就是這一環境的縮影。菊豆年輕、漂亮,楊天青和她相互吸引。菊豆對壓迫與虐待她的楊金山厭惡、憎恨是必然的,但是在當時的社會綱常之下,菊豆的感情為社會所不容,她與楊天青的結合被定位于“淫”,萬惡中排第一,是不合禮制的。其實,《菊豆》中并沒有對道德進行過多的評判,對人與自然制度之間的矛盾也同樣以象征的方式進行了表現。菊豆生下天青的孩子后,村里長者為孩子取名“天白”,以天字命名,使天青與天白陷入了既是父子又是兄弟的矛盾之中。這兩個名字合成后就是“天青白”,其含義是清潔無瑕。而“天”字的應用,則讓人有意識地聯想到了原著《伏羲伏羲》中的神祇,或許是導演的匠心獨具,也是影片的畫龍點睛之筆。
二、孝道:悲劇的必然
《菊豆》辛辣地批判了命名傳統,因為命名顛覆了“父與子”的關系,把“父親”規范到了“哥哥”的行列,“兒子”變成了“弟弟”,也規定了二者的權利和規范。楊金山中風后,知道了真相,他失去了父親的地位;天白的孝道,又歸還了楊金山“父親”的地位。電影通過命名與天白殺掉天青的逆行,推動著敘事發展。而影片最后烈焰沖天,菊豆悲憤交加、義無反顧自焚的鏡頭,與莎士比亞的悲劇作品《羅密歐與朱麗葉》有著異曲同工的歸宿。
《菊豆》一開始分別用簡單的鏡頭對菊豆與天青的性格進行了交代。菊豆與天青都是年輕、溫順的被壓迫者,有各自痛苦的內心世界。他們的結合是簡單的,也是人類自然的、本能的表現。楊金山對菊豆的性虐待使其性關系也呈現公開的狀態。天青知道了叔叔濫施淫威時,對菊豆有深深的同情。他們有了染布坊那場熱戀后,楊金山中風了。他們本以為水到渠成,已經擁有了追求幸福的可能。因此,對楊金山的監督公開進行反抗,將楊金山置于被管制地位。由于楊金山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所以只能生活在惱怒、仇恨的情緒之中,忍受那對戀人肆無忌憚的調情、愉悅、放蕩的行為。這時,丈夫、妻子、兒子的關系又被顛倒過來了。菊豆和天青以夫妻身份相處,而金山卻必須讓他們像照顧兒子一樣給他喂飯、洗澡、穿衣。
但是,楊金山不甘被擺布、受侮辱、戴“綠帽”,他試圖殺死天白以宣泄心中的怨恨。而楊天青則為孝道倫理所束縛,認為他與菊豆的關系是大逆不道的,不敢反抗。與此同時,在那個畸形家庭中成長和受教育的天白也就成了他們身邊的定時炸彈。楊金山利用天白的天真無邪,報復他的父母。他在天白面前宣布自己是父親,菊豆是母親,天青是哥哥。重新確定了原來的丈夫、妻子、兒子的關系,恢復了壓迫者和被壓迫者、有權和無權的關系。在這種象征關系之下,菊豆只能忍氣吞聲,默默忍受折磨,任憑悲劇發生。在楊天青的意識里,對楊金山盡孝道義不容辭。菊豆譴責他懦弱時,他居然打了她耳光。正是天青的暴力讓菊豆清醒地意識到,在這種循環式的壓迫中,她永遠都是犧牲品。故事最殘忍的是楊金山為了報復這對戀人,要殺死他們的孩子天白,結果自己溺水身亡;最可悲的是天白居然成為楊金山的幫兇,讓親生父親成了自己的刀下鬼。
電影的悲劇還通過那個象征性的葬禮鏡頭進行了展示:天白高高地坐在棺材上,成為楊金山的“代理人”,構成了一種再生儀式。菊豆與楊天青作為楊金山的遺孀和長子,需要連滾帶爬49次阻撓送葬隊伍以示孝道。無疑,天白的存在就是世俗社會對人們的報復。從整部電影復雜人物關系以及前后對應的劇情結構來看,“逆弒父情結”與我國一直延續的以孝道為主流的傳統相符。電影用反復的仰角特寫鏡頭,把楊金山的棺材塑造成為一種權力的象征,而菊豆與天青則必須屈于權力之下。菊豆無疑是悲慘的,三個男人(丈夫、情人、兒子)輪流折磨她的身心。這三個男人分別在宗法制度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剝奪了她的自由與生命。由此可知,女人如果無法擺脫權力循環的軌道,將注定永遠是悲慘的結局。
三、視覺形象和音樂效果
張藝謀導演的電影,向來以表現英雄主義為傾向,比如《紅高粱》《英雄》《十面埋伏》等,與中國的傳統文化格格不入。但《菊豆》卻表現了不同時空中人的性格被摧殘、被奴役,深層昭示出軟弱對人們精神與肉體的殺戮,是中國的希臘悲劇再現,進而讓人們從反面思索悲劇的根源,思考怎樣活著的原理。
(一)視覺形象
影片中的人物身份有多種:楊金山是菊豆的丈夫和名義丈夫;菊豆是楊天青的名義嬸子和妻子;楊天青是楊天白的父親和名義兄弟。《菊豆》就是在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中構建了俄狄浦斯情結(戀母和弒父)劇情。
楊天青是個悲劇人物,他名義上是楊金山的侄子,實則是楊金山的長工,他只有干活的權利,只有偷看嬸子洗澡滿足欲望的極限;他聽到嬸子被楊金山性虐待發出慘叫聲音的時候,拿著斧子在樓梯上砍了一下,被楊金山質問時嚇得連氣都不敢大喘;為楊金山送葬,他和菊豆哭天喊地攔棺材,他兒子卻坐在棺材上充當父親的“父親”;菊豆激怒他,讓他殺了楊金山,他為孝道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還譴責打罵菊豆;他不敢帶菊豆逃離染布坊,最終被兒子所殺。他的忍耐、軟弱,讓他兒子把他推入墳墓,他又把自己心愛的人拽進墳墓。與其憐憫,不如說痛恨。所以,悲劇成為必然。
菊豆具有反抗精神,未被命運壓垮,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卻仍死在了封建禮教的屠刀下、宗法制度的殘忍中。她的善良(不忍離開丈夫和兒子)不足以讓她掙脫楊金山為她綁定的鎖鏈,她的悲劇是封建禮教、宗法制度的存在釀成的;是那三個男人剝奪了她愛和被愛的權利釀成的。無形的劍,有形的刀,多么兇殘!
(二)音樂效果
《菊豆》的背景音樂都是以傳統樂器塤的聲音進行呈現。整部影片伴隨著塤的聲音,后加上童聲的演唱,緩緩表現故事情節,帶給觀眾情緒的感染。影片中,菊豆和楊天青在楊金山癱瘓后拜堂時候的音樂比較歡快悠揚,悅耳動聽,表達了兩人兩情相悅的心情;而在菊豆病重階段的音樂則舒緩、低沉,對菊豆與天青兩人生活的無奈進行了生動表現,同時,緩慢的音樂節奏也表達了主人公無聲的控訴。影片最后是兒童的演唱,激昂,猶如行軍曲,是個比較完美的收場。塤的應用,時而縹緲,時而低徊,是線性的白描手法,講述了封建統治下一個小鄉鎮的悲劇愛情和倫理道德碰撞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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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殷翰(1984— ),女,河南新鄉人,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音樂專業2012級在讀博士研究生,河南師范大學音樂舞蹈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音樂教育與美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