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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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鄉村記憶
——讀長篇小說《夜長夢多》(第一部)
樊星
趙蘭振的長篇小說《夜長夢多》(第一部)有點特別的意味:如夢如幻,影影綽綽,閃爍出魔幻的光怪陸離,又寫出了鄉村的另類記憶。
中國的神秘文化源遠流長。每一個村莊都有神秘的傳說,從一口井到一棵樹,從一座廟到一通碑,從祖先的傳說到生活的傳奇,都常常彌漫著神奇的色彩。中國的作家當然深諳此中玄機。魯迅先生就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論述了中國文學的神秘本色:“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有趣的是,“須知六朝人之志怪,卻大抵一如今日之記新聞,在當時并非有意做小說。”
當代作家賈平凹也說過:“我就愛關注這些神秘異常現象,還經常跑出去看,西安這地方傳統文化影響深,神秘現象和怪人特別多,這也是一種文化”,并說:“我作品中寫的這些神秘現象都是我在現實生活中接觸過,都是社會生活中存在的東西……我在生活中曾接觸過大量的這類人,因為我也是陜西神秘文化協會的顧問。”他還說:“我老家商洛山區秦楚交界處,巫術、魔法民間多的是,小時候就聽、看過那些東西,來到西安后,到處碰到這樣的奇人奇聞異事特多,而且我自己也愛這些,佛、道、禪、氣功、周易、算卦、相面,我也有一套呢。”他的小說《龍卷風》、《癟癟家溝》和《太白山記》,都寫出了商州人的魔幻人生與神奇信仰。莫言亦說過:“我的故鄉離蒲松齡的故鄉三百里,我們那兒妖魔鬼怪的故事也特別發達。許多故事與《聊齋》中的故事大同小異。我不知道是人們先看了《聊齋》后講故事,還是先有了這些故事而后有《聊齋》。我寧愿先有了鬼怪妖狐而后有《聊齋》。”“我必須承認少時聽過的鬼怪故事對我產生的深刻影響,它培養了我對大自然的敬畏,它影響了我感受世界的方式。童年的我是被恐怖感緊緊攫住的。”他的小說《貓事薈萃》、《草鞋窨子》、《奇遇》、《夜漁》、《生死疲勞》、《食草家族》……或寫實與傳奇雜糅,或夢境與奇思交融,都寫得光怪陸離、令人遐想。
在這樣的背景下讀趙蘭振的長篇小說《夜長夢多》,我感興趣的話題是:此書寫鄉村的種種奇聞異事,寫出了新的氣象沒有?
小說以一個村莊三十年的變遷為主線,卻將主要筆墨集中于寫鄉村的奇聞異事、“紛亂往事”,在影影綽綽的傳奇中透出世事變遷的玄機——一切都雜亂無章,一切都難以理喻,一切也都似有若無。這里,似乎沒有理性的反思,有的是欲言又止的種種猜想:那口與政治運動密切相關的塘為什么成為“鬼魅叢生令村人們談虎色變的地方”、那些神秘兮兮的小聲議論、那個幾度出現的無頭鬼的影子、那些從天而降的魚引發的熱鬧、那些突然出現、惹是生非的貓引發的恐慌……這些紛亂的印象、傳說有什么意義嗎?一切“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推倒了村子里的上層建筑”,連那些口口聲聲都是革命口號的干部們也不得不暗地里做些驅邪祈福的事情。至此,那些神秘的印象與傳說才突然呈現出非同尋常的文化意義:在中國鄉村、中國農民心中根深蒂固的神秘文化,居然具有與狂熱的“革命”運動、政治意識相抗衡的力量!想想也是,“文革”中“破四舊立四新”的暴風驟雨何其猛烈!可到頭來,“四舊”的回歸又是多么迅猛、不可阻擋!
于是,《夜長夢多》對“文革”中神秘傳說的點染、渲染就具有了某種特別的意義:不僅還原鄉村生活的神秘本色,而且點化出那神秘文化不可小看、以柔克剛的強大影響力。
而那條神秘的大紅魚被捕獲以后,那口塘里居然就拒絕生長任何魚類、卻生出一頭麒麟的怪事,還有那條神奇的大蛇、那只同樣神奇的大龜、那個顯靈的女神,以及那些奇奇怪怪的夢,又意味著什么?小說中有一句話:“傳說是一個村子秘史的一部分”,足以耐人尋味。傳說中,有世世代代的信仰,有人們猜不透世事玄機后的臆想,也有對某種強大的異己力量的敬畏感。小說中關于高中生正義終于信命的那段文字因此令人感慨:“按說村子里第一個具有高中生畢業學歷的人不應該再迷信,他接受過現代教育,而且經風雨見世面,在一場延續10年之久的人間浩劫里大顯過身手、怎么可能再去信命、再去對他早年曾嗤之以鼻的被蔑稱為‘四舊’的東西畢恭畢敬!可世道就是這么反復無常……”這樣的轉變在經歷過“文革”的人中,相當有典型意味。以為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會徹底創造一個新世界,以為敢于斗爭、敢于沖鋒陷陣就可以改變自己乃至一個階級的命運,卻不曾想十年一夢,夢醒以后還是一場空!多少當年的“紅衛兵”對于當年的魯莽痛悔不已!多少當年的“積極分子”對于曾經的狂熱諱莫如深!只是,在這樣的大起大落、大徹大悟的后面,就只有回歸“信命”的這一條老路么?!走出“現代迷信”,兩代人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新時期的新啟蒙運動曾經給這個社會帶來了新的希望。然而,迷信的回歸仍然來勢洶洶。這不能不說是神秘文化的陰影。當我們注意到更年輕的一代人既對科學的最新發展了然于心,同時又篤信血型、星座、算命、緣分等等神秘事物時,我們不能不感慨當代文化的難以理喻。難道迷信注定與人類的知識增長、生活改善如影隨形?
因此,盡管作家的本意也許只是寫出對故鄉的特別記憶,我還是從中讀出了新的隱憂:在一個狂熱的政治運動年代已經隨風飄逝以后的年代,在新的生活已經迅速改變了人們的價值觀的今天,在許多鄉村都因為年輕人進城打工而急劇衰敗的今天,如何填補當代鄉村乃至當代城市的精神空白?回歸傳統已是大勢所趨。可當這回歸意味著對迷信的認同,是否又會為邪教的死灰復燃、人性的萎靡不振埋下新的危機?已經有許多的悲劇證明了這一點。
能夠觸發這樣的思考,也是本書的意義所在吧!
另一方面,我也覺得這部長篇的敘事節奏還是慢了些。那些影影綽綽的傳說與猜想,其實是可以與更多現實人生的糾葛交織在一起,從而寫出更加匪夷所思的人生、更加虛實相生的豐厚底蘊的吧!
寫到這里,忽然想起,今年是“文革”爆發五十周年。這本《夜長夢多》對于鄉村“文革”的特別記憶,因此也顯得及時、別開生面。

樊星,男,1957年生于武漢,祖籍河北邢臺。文學博士。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當代文學與文化思潮的研究。1997年—1998年美國俄勒岡州太平洋大學訪問學者,2007年德國特利爾大學漢學系客座教授。系中國新文學學會副會長、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北省文藝理論家協會副主席、武漢市文聯副主席、武漢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