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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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文學史的扛鼎之作
——評《湖北文學通史》古代卷
李曉華
《湖北文學通史》是一部四卷本一百四十余萬言的地方文學通史,是湖北高校一群關注湖北文學發展的學者奉獻給學術界和廣大讀者的一部地域文學史巨著,它具有鮮明的特色。本文僅就《湖北文學通史》第一、二卷即古代卷部分略陳管見。
地域文化影響并決定了地域文學的發展,任何一部成功的地域文學史的書寫,必須從地域文化出發去挖掘地域文學的特殊氣質和發展演變的軌跡,從而才可能與中國整體文學史區別開來,勾畫出自身發展的特殊性與自身發展的譜系。《湖北文學通史》正是這樣一部地域文學史著作,它在細致確定各個歷史時期發生在湖北地區的文學歷史“事實”基礎上,注重從湖北的地域文化出發探討湖北文學的價值、意義以及累積生成的歷史過程,從而梳理出湖北文學的演變與特殊性。
地域文學史自然應當理清此一地域文學的源頭,《湖北文學通史》開篇就強調楚文化是湖北文學的精神之源。張正明先生指出:“從文化的總體成就來看,楚與希臘難分軒輊。它們從不同的方向出發,卻登上了上古文明的峰頂。由此,說楚文化是當時世界第一流的文化,決無溢美之嫌?!薄逗蔽膶W通史》著作者認同此一觀點,認為先秦區域文化雖各有特色,但楚文化后來居上,其成就之大、水平之高超過了同時代其他任何一地的區域文化;著者進而指出,楚文化的源頭在湖北,鼎盛時期的楚文化的中心也在湖北,湖北文學濫觴于楚文化的肥沃土地,——荊楚精神灌溉、滋養著湖北文學,使之在綿長的歷史中保持著獨特的風姿,自立于中國文學之林。那么,什么是荊楚精神?著作者概括為:篳路藍縷的創業精神、念祖忠君的愛國精神、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有容乃大的開放精神、玄妙奇瑰的浪漫精神和燭隱洞微的探索精神,這構成了楚文化的基本精神風貌。《湖北文學通史》把楚文化作為湖北文學發展的邏輯起點,這既符合湖北文學的實際,也體現著作為地方文學的湖北文學的優勢與特色。

《湖北文學通史》
著作者以此為邏輯起點,考察這種文化精神在湖北各個時期文人思想和文學作品中的體現。先秦時期是湖北文學地域色彩最為濃厚的時期,著者在這一部分書寫中極為注重自然地理環境和社會文化對于文學的影響?!逗蔽膶W通史》以七章篇幅詳盡地追溯和梳理了先秦時期湖北文學的發生與發展。湖北地域是楚國的發祥地,楚國地理位置并不優越,物產也不富饒,位處諸強鄰夾縫中,卻能夠不斷壯大并創造出燦爛輝煌獨具特色的楚文化,同時也創造出精彩紛呈無與倫比的楚文學:如楚地流傳的神話傳說;作為詩始的“二南”;《鬻子》是道家思想源頭,而《老子》、《莊子》的思想集中體現了楚人燭隱洞微的探索精神、好逞神思以馳玄想的思維特點以及荊楚文化的浪漫主義特色;屈原開創的楚辭“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這種有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的新詩體把楚國文學創作推進到罕有其匹的新階段,并開辟了中國文學發展的一個新時代。
湖北文學發展到漢代,著作者同樣關注地域文化對文學的影響。如論述漢高祖劉邦出身楚地,對楚文化多有偏好,加之漢朝統治者對楚歌和楚辭的愛好,這使得楚辭在漢代繼續發展,并直接促進漢代代表性文體——漢賦的成熟與繁榮。到了漢武帝強調大一統的時代,中國基本上結束了狹義的地域文化的歷史,也結束了狹義的地域文學歷史,但廣義的地域文化和地域文學仍是存在的,地域文化對文學的影響也一直存在。不過,這種地域性和影響已不是體現在價值觀念和思想內容上,而主要體現在其文學形式和藝術風格中。對此,《湖北文學通史》有詳細的論述,如在分析王粲的作品《登樓賦》時,著作者認為此一作品的誕生與楚辭文化相關聯,其表達形式、語言和思鄉情懷的反復傾訴明顯受屈騷的影響;晉室南渡以后,南北文化融合,從而導致南北風騷融匯和南北文學滲透之情形,著作者在分析郭璞的《江賦》時,就強調此一作品雜糅了北方文學質樸的現實精神與南方文學浪漫主義手法。無疑,地域文化對文學的影響是多姿多彩的,著作者將這一情形通過對諸多作品與文人思想的分析呈現在我們面前:江淹多年羈旅荊楚,對楚地風物之浸染尤深,對楚文學有深刻感受,這些都反映到作品《山中楚辭五首》中來;孟浩然一直以布衣身份居住湖北田園,澗南園周圍的環境與文化氛圍是充滿歷史人文色彩和富于詩意的,這種環境促使其創作了大量清淡曠遠和隱逸與壯逸之氣交織的詩篇,從而成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開創者之一;歐陽修在湖北生活了近二十年,湖北的教育與文化熏陶對于啟迪他的文學革新思想以及領導詩文革新運動,產生直接影響;姜夔基本上在湖北生活,荊楚文化哺育他成長,湖北的山水給了他創作的靈感,他的大量詞作中充滿著無可排遣的故鄉之情;晚明湖北深厚、自由、開放的人文氣息使得李贄完成了思想整理,并且在其啟發下,形成了“公安派”、“竟陵派”等引導全國風氣的文學流派,使得文壇呈現人才輩出、群星璀璨的局面。尤值得稱道的是,著作者也思考著地域性對湖北文學發展制約的一面,如明代后期湖北出版業的落后和湖北以詩歌辭賦為底蘊的浪漫主義抒情傳統不利于敘事文體寫實風格的形成,這兩點原因構成了湖北通俗小說創作的缺席。——如此,就將地域文化對湖北文學的影響問題實事求是地、辯證地剖析,而非簡單地梳理、褒揚,這無疑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湖北文學通史》的反思色彩。
要之,該著作根據湖北文學發展的實際情況,在整個編撰過程中各有側重地貫穿了湖北地域文化對文學影響這一宗旨,使閱讀者能夠或現或隱地感受到湖北文學內在的前后相承的地域文化精神,而這正是湖北文學史區別于其他地域文學史的獨特之處;著作者力求“去追溯湖北文學的浪漫氣質和絢麗風采,去尋繹湖北文學獨特精神和優良傳統,去重鑄湖北文學的活潑生命和現代靈魂” ,《湖北文學通史》做到了這一點,將湖北文學的獨特性展示在我們面前。
撰寫文學史,要尊重歷史,以史料為基礎,要有自己的文學觀念和歷史觀念,避免個人偏好的過多介入;任何文學史的編撰都不可能不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但更重要的是要形成編撰者自己的歷史的、文學的、審美的觀念,在其文學史的理論框架和內在的邏輯體系中得以揚棄。主編王齊洲先生一直強調這一原則,并指出該著作在借鑒前人及同時代人的研究成果時,努力將這些成果融入對湖北文學發展的整體把握中,以形成屬于自己的理論體系和邏輯結構。通觀全書,隨處可見王先生強調的這一原則在這部巨著中如實貫徹,可謂守正出新,較為全面地展示湖北文學的“歷史真實”。如人們對于宋玉及其作品的評價一向偏少、偏低,該著作用一章五節的篇幅考察宋玉所處的時代和生平,細致分析宋玉的作品,肯定了宋玉的文學成就;認為雖如前人指出的那樣,宋玉沒有真正繼承屈原的精神,但宋玉的創造在于,他在道卑而勢微的文化語境中,在“楚辭”與“漢賦”之間創造了“騷賦”這種新詩體,在文學史上起著承前啟后的關鍵作用;又如盛行于梁代的宮體詩,歷代持論者幾乎都以“清辭巧制,止于衽席之間;雕琢蔓藻,思極閨闈之內”而予以否定,該著作分析宮體詩產生的內外原因和具體表現后,既不否認宮體詩題材狹隘、格調浮靡的弱點,又肯定其價值:“從文學發展的角度考察,宮體詩能突破儒家要求詩歌‘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正統文學觀念而將文學視為娛樂的工具和情感宣泄的手段,這是文學自覺性的表現,是文學觀念的一種進步……(宮體詩)基本完成了古體詩向近體詩的轉變?!?再如南宋湖北詩文作家張 著作頗豐,但因他是主和派官員以及攀附秦檜等因素,歷來受人詬病,著作通過梳理《宋史》、《四庫全書提要》和大量相關文人文集等文獻記載,并結合其詩文分析認為,張 的詩文成就是不可否認的,雖沒有建宗立派,但在文壇上叱咤風云,發揮了建設性的作用。著作者以現代人的眼光審視,認為是否一與秦檜有關系就成為污點,這是可以再討論的;主和派官員中也并非全是賣國求榮者,只是對形勢的理解不同而做出的判斷有別。另外,評價明前期的“臺閣體”詩歌并非全無可取之處,肯定其用來表現明初社會穩定與經濟繁榮是很合拍的;通過細致考察明代楚地方志《楚紀》的內容與思想認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其評價過低是因為該書犯了滿清的忌諱;詳細地考證明代文言小說《耳談》的故事取材與來源后,認為其在小說史上的地位顯然被低估了;通過相關作品的分析認為前人不當將八股文排斥在文學史外,按中國古代文學內容和美學標準完全可將八股文視為中國古代文學的一種重要體裁,等等。
王齊洲先生曾指出,文學史研究需要的首先不是“成見”,而是在扎扎實實地收集材料、辯證真偽、考鏡源流的考據和實證工作,然后才能從具體翔實的歷史事實中得出符合實際的結論。該著作正是運用此方法,從大量的材料出發,同時又以歷史眼光和現代意識去透析這些材料,并結合對各時期作家和作品的考辨分析,力圖最大限度地接近湖北文學的“歷史真實”,在這一過程中,無疑會貫注自己的價值標準和審美標準,運用自己的文學觀念和歷史觀念,從而形成編撰者的獨到見解?!逗蔽膶W通史》無疑正是運用這一方法結出的豐碩果實。
史與論的經緯交織,宏觀與微觀兼顧,對湖北文學既有縱向的歷時梳理,又有橫向的共時性論述;既有對文學發展史總體的把握,又有對其中枝節的細膩分析,從而使得文章結構緊湊而不顯局促,行文嚴謹而不失靈動,脈絡清晰而論證充分,這是該著作的又一大特色。如在先秦文學論及詩歌部分時,著作者捕捉到那些具有標志性和轉折性意味的關鍵作家和作品,從文學發展史的角度依次梳理了《詩經》中的“二南”是湖北詩歌的源頭,也是中國詩歌之始;“二南”之后有存世不多的如《越人歌》等楚歌;湖北“詩祖”尹吉甫改變《詩經》“諷諫”傳統而選擇了歌功頌德;屈原是湖北文學史上第一個有主名的偉大詩人,他開創了“楚辭”這種新詩體,并成為中國浪漫主義詩歌傳統的源頭;宋玉緊隨其后,完成了騷體文學向賦體文學的轉變,開啟了賦體文學發展的新時代。從“二南”到楚歌,從楚歌到“楚辭”,再從楚辭到賦,間有“詩祖”尹吉甫之轉變詩風,先秦時期湖北詩歌發展的脈絡清晰呈現在我們面前。
在這種總體的勾勒上又依據充分的材料對某些前人未曾關注到或不夠重視的細微處進行縝密的考論。如尹吉甫在文學發展史上的地位前人多不重視,但他卻被稱為“中華詩祖”,其來歷何在?他的頌歌透露了怎樣的文學信息?該著作從文物、銘文和《詩經》記載中推斷尹吉甫生平經歷,通過相關文獻記載考證宣王并非中興之主,尹吉甫卻用詩歌為其美化頌德,將原來反映社會生活進行禮樂教化的詩歌傳統轉變為謀取個人利益的工具。從道德層面來看,尹吉甫的詩歌改革是不應該肯定的,但從社會發展來看,尹吉甫的詩歌擺脫了禮樂教化的束縛,同時完成了詩歌由儀式化向世俗型的蛻變、由集體性向個人化的演進。因此尹吉甫被稱為“中華詩祖”,這一稱呼決非空穴來風。這種在總體的文學發展和演變脈絡中探究易被忽略的枝節問題,借助于問題的追溯,從堆積無序的材料出發,深入發掘背后原因,盡可能還原史實,再將其聯系到文學發展的歷史潛流中來,體現了編撰者開闊的學術視野和敏銳縝密的思辨能力。
又如宋玉的文學成就雖難與屈原相比,但他是屈原詩歌藝術的直接繼承者,世人多以“屈宋”并稱,兩人都對湖北文學史和中國文學史產生了里程碑式的影響,這是對于兩人文學成就總體的勾勒和對比。但著作者并不僅限于此,而是緊接著對兩人所處的時代背景、生平經歷、胸懷抱負和創作心態作了詳細的剖析和論證,深入分析宋玉的作品為何沒有屈原作品那樣具有震撼力的關鍵所在:由于低微的社會地位和不受重視的處境,使得宋玉缺少屈原那樣的政治抱負,勢尊而道卑的社會環境又使得宋玉失去了犯顏直諫的勇氣和條件。當然,他也沒有必須承擔的道義和責任,再加上人格中的弱點,這些使得我們無法要求宋玉也有與屈原一樣的精神與作品。在“草木搖落而變衰”的環境中,在社會需要知識分子服從和服務于強勢權力的條件下,文人能做的,除了像李斯那樣直接參與強權政治的建設,恐怕也只有像宋玉這樣去做“主上所戲弄”的言語侍從之臣了。這種在融通整體的把握中又本著“了解之同情”的分析,更見出論者學力之深厚與情理之清通。
注重地域文化對文學的影響,彰顯湖北文學的獨特性;在尊重歷史和從材料出發的基礎上,運用自己的文學觀念和歷史觀念消化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力圖最大限度地還原“歷史真實”,并在文學發展歷史的敘述中表達出著作者獨到的見解;史與論結合,宏觀研究與微觀考察兼顧,文學演變脈絡清晰而論證充分有力;正是這些特色使得《湖北文學通史》具有極強的史料性、學術性、理論性和現實性。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湖北文學通史》的面世,對推動湖北文化、文學建設發展,推動湖北對外文化交流,提升湖北文化品牌方面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