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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放牛娃到大學者
——楊義的人生舞步
文郝慶軍

楊義先生
打開百度地圖,搜索“廣東省電白縣南海鎮萬壽口村”,指示圖標馬上“刷”地一聲指向中國南海邊的一個狹長三角形的半島。我國著名學者楊義先生于1946年7月30日出生在這個半島上。如今,這里是一片經濟開發和度假旅游的熱土,有著名的茂港開發區、中國第一灘、海濱度假村,碼頭眾多,商鋪林立,游船如織。電白縣已經更名為茂名市電白區,南海鎮如今成了南海街道社區。
可是在楊義的童年時期,這個被稱為南海鄉的半島卻是一個非常貧窮閉塞的偏僻漁村。半島只有一條小路通向內陸,這里除了幾個稀疏孤寂的小村落之外,幾十里方圓盡是被海風卷積起來的荒涼沙灘,植被較少,土地貧瘠,人均土地只有二分,人們還掙扎在饑餓和貧困的邊緣。
就是這樣一個窮鄉僻壤的荒島沙丘,能夠走出一位聞名中外的大學者楊義,人們往往會感到很奇怪,至少從經驗上來講多少有些突兀。可以說,將軍起于卒伍,英雄發乎草莽,優秀人才多來自寒門底層,但是文藝和學術更講究傳承和家學,沒有慧根,心性魯鈍,或者天資平平,稟賦一般,雖然勤苦執著,孜孜矻矻,往往收效甚微,廣種薄收。
在談及自己的家庭和出身的時候,楊義毫不避諱自己出身卑微,家境貧寒,對自己年少家貧的情狀也是暢快而談,絲毫沒有心理障礙,他總是強調人在逆境中要發憤圖強,自己的成就都是刻苦砥礪而成,從不自夸自己的奇異稟賦和個性才華;對自己取得卓異成就,楊義總是謙虛地說是辛勤勞作使然,或命運眷顧之類的話。但是,經驗和事實告訴我們,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一代大儒的養成并非偶然,其間必有難以為常人所道的特殊因由;楊義作為享譽世界的文史大家,卓然而起,取得如此耀眼的成就,一定有某些內在成功的邏輯。
筆者從某舊書網中無意發現了一本叫做《電白人——楊義》的小冊子,快遞送上門后,花了整整一個夜晚讀完此書,收獲頗大,似乎窺到了一點玄機。
這本由電白縣委宣傳部、電白炎黃文化研究會、電白縣教育局、電白縣文聯、電白縣作家協會聯合出品的小冊子出版于1999年,雖然只是定價3元的薄薄一本,文獻和史料價值卻出乎想象,其中劉國光寫的《探尋楊義之謎》和孫郁的《從農家子弟到著名文學史家》兩篇文章敘述了楊義祖上和家庭的許多詳細情況,對筆者的傳記寫作頗有助益。
文章中透露,楊義的曾祖父是清朝的一位窮秀才,由于家貧,沒有繼續考取功名,且去世很早,除了遺留下半屋子殘破的之乎者也線裝書外,其他一無所有。楊義祖父楊茂豐,五個兄弟,均屬赤貧。家里無田無地,茂豐先生年輕時出去打長工,中年成親后,終日同海水灘涂打交道,艱難度日。到了楊義父親楊校乙這一代,家庭的窘困并沒有多少改觀,家里照樣是沒有半分田地,自小佃田耕種,也就是租了別人的土地來耕作,除了交租子之外,所剩無幾,日子之難過,生活之疲困,可想而知。
但是楊校乙先生與一般農民又有所不同。大概繼承了秀才祖父的某些靈氣和天賦,校乙雖然也如鄉土農民一般勤勉克己,誠實敦厚,但他在一個鄰村財主家上過兩年私塾,通些文墨,加上抽空自學,練得一手清秀灑脫的毛筆字,成為鄉間的小知識分子。為了養家糊口,校乙還拜師學醫,精通治療農民的疑難雜癥,尤其是治療跌打損傷,頗有自己的獨門絕技和特效良藥,加之,他謙遜睿智,見人笑瞇瞇的,性情溫和,待人真誠,贏得鄉親們的口碑。由于校乙給鄉親們治療,收費極低,有時免費送醫送藥,即便行醫多年,也沒有改變家庭困難的狀況,始終擺脫不了一個“窮”字,不時借貸度日。
楊義出生在這樣一個雖貧窮但有知識味道的家庭里。他的上面有一姐一兄,排行老三。1948年,楊義兩歲時,他的哥哥被闖門逼債的債主活活嚇死。自此,父親更加疼愛楊義,視若至寶,因為楊義自小就表現出與別的孩子不同的聰穎和機智。楊義開始懂事時,父親就帶他在海里游泳沖浪,下海捉蟛蜞,上山打柴火,鍛煉膽量和毅力。同時,父親還常給他講歷史興廢的古訓,大講古人讀書“囊螢映雪”、“鑿壁偷光”的故事,傳授“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的聲律對仗知識,引領其背誦《千家詩》《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講述一些三國人物和水滸故事。這種啟蒙教育,使得楊義在中學時,便能吟詩作對,學了許多古典古訓。自然,不能過分夸大這些教育對楊義將來成就的影響,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潛移默化,使楊義的幼小心靈浸潤在濃郁的人文精神中,對他日后的人生取向起到了一定的導航作用,應該怎么估計都不過分的。
1949年11月,楊義五歲,電白縣解放,普遍實行土地改革,楊義家里開始有自己的土地。土改時,外公分得一頭牛,把五歲的楊義拉去放牛,楊義成了放牛娃。放牛娃楊義自然不甘于只是放牛,而是一邊放牛,一邊高聲吟誦《千家詩》或唱山歌,引得老鄉贊許。放牛的草地附近有一家私塾,楊義有時會把牛拴在沙灘的草棵里,自己跑到私塾的窗戶外面聽塾師講課。許多情況下,屋里的學生還未聽懂,屋外的楊義已經會背誦了。塾師見楊義天資聰慧,記憶力驚人,非常欣賞他,便對楊義的外公說,神童,神童也,孺子可教也,以后別讓孩子放牛了,跟我讀書吧,便免費收楊義為學生。
盡管如此,外公還是讓楊義放牛,只是允許他一邊放牛一邊進私塾讀書。時至今日,在楊義家鄉還流傳著楊義牛鞭當筆的故事。楊義進入私塾讀書,私塾窗外拴著楊義的牛,楊義手里便多了一只牛鞭。無論上學,還是放牛,楊義都用這支牛鞭隨時隨地寫寫畫畫,有時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一次,楊義在村邊茅廁蹲坑時,手持牛鞭在墻上寫字作詩,漸漸入迷,不覺天黑。楊義母親看不見兒子回家,心急火燎到處找他,一老叟說見一小孩在茅廁墻上吟詩作賦,正在用牛鞭寫字。楊母推開茅廁竹門,既生氣又可笑,從茅廁里拉出了正在入迷寫字的小楊義。
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實行義務教育,楊義進入了南海鄉炮臺小學接受正規的現代教育。雖然這個學校只有一位老師,既是校長,又是教員,還是打鐘報時的工友。學校只有幾間破舊的瓦房,條件十分簡陋,黑板是一面破舊的屏風,而且不同年級在同一教室里上課,即所謂的“復式班”,很擁擠。但對于楊義來說,能在這里上學讀書,他已經感到非常知足快樂,因為他終于不用一邊放牛,一邊讀書了,而且他在這里讀書,門門功課都是全優。
人的出身無法選擇,但是走哪條路,怎么走,完全可以由自己來定。
1959年,中國進入大饑荒時代,楊義小學畢業,以前三名的成績考入電白縣第一中學。他在這里度過了人生中最為關鍵的6年時光,身體成長,思想成型,人格塑造,意志歷練,乃至生活習慣和行為模式都是在這個時間段完成的,因此說,電白一中是楊義走出鄉村,進入城市,從縣城進入首都,邁向生命和事業輝煌頂點的加油站和人生起點。
楊義在中學時期表現出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喜歡讀書,癡迷讀書,玩命讀書,這在某種程度為他將來從事文學研究打下了閱讀底子。
譚文炘是楊義當時的語文老師。談到楊義的好學與癡迷讀書,他記憶猶新:“上課時,楊義精神高度集中,老師提問對答如流。一下課就交作業。下課后則看課外書。晚上下晚自習后,他常常一個人或偕同三兩知己,蹲在縣文化館門口的街燈下讀書到半夜。很多時候學校宿舍關門了,他就小心翼翼地攀上窗戶,爬進宿舍就寢。”
還有一個細節也可以說明楊義在中學時代讀書之多。電白一中圖書館的管理員賴老師對楊義這個學生印象很深刻。他說,楊義簡直就是個書迷,學校圖書館的藏書,他借閱的至少有三分之一,而那些文藝方面的書則幾乎沒有一本不留下他的指痕。
不死讀書,或者不讀死書,善于應用,變成自己的東西,是楊義讀書的另一個特點。每逢周末,楊義從縣城回萬壽口村的家中帶一個星期用的干糧和咸菜。回家后,他一頭扎進父親的診室,把一周以來的讀書心得和感想見聞都記下來,進行總結和提升。剩下的時間,他便把一些感觸寫成古體詩,大聲吟誦。父親曾把他寫下的幾十首格律詩悄悄拿給縣城里的一位善寫舊體詩的老先生指點,老先生豎起大拇指,夸張楊義的詩為“清才”。
其實,在眾多學科中,楊義最擅長數理化,尤其是數學,從沒有考過99分以下。從初一到高三,楊義的各科成績在班上都保持在第一的位置,沒人超越過他。有一年,一位廣州大學的物理學講師不知何故調到電白一中任教,他一上來就出怪題考學生,結果全班及格的只有兩個人:楊義得了85分,另一個同學得了60分。這下楊義出了名,全校都知道有個學習尖子叫楊義,學生中流行著這樣的口號:“比學趕幫超楊義”。沒多久,他被選為校學生會學習部長,學校的墻報自然由他來主編。楊義出的每期墻報,都會有新花樣,而且圖文并茂,內容活潑,學生都喜歡駐足品評,觀者甚眾。
1965年高考來臨,在填寫報考志愿的時候,楊義與校領導出現了分歧。楊義決定報考新聞專業,校長親自找楊義談話,希望他報考理工科,并說以楊義的學習成績,報考清華北大都沒有問題,但要是報考文科,有點玄……在這個人生抉擇的檔口,楊義是清醒的,也是執著的。他對校長說:“我是個農村孩子,如果考不上文科院校,到鄉下至少可以當一個小學教員吧。”其實,楊義喜歡寫作,喜歡文史哲,這是他的興趣和理想所在,也是他的所長,他清晰自己將來要干什么。但這些話似乎不便給校長說,只好說上面的那些現實的考慮。校長表示理解和同意。這樣,楊義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離開那個叫做“南海”的小島,北上京城求學。
在楊義赴京之前,在這個19歲的青年生活中發生了一件事,似乎值得記上一筆,從這里面發現青年楊義的某些品質和精神狀況,滴水映光,由事窺人。
那是1965年7月高考結束后的第三天,楊義與部分同學一起拜謝老師,共敘情誼,暢談未來。此時,12級臺風襲擊電白縣,狂風攪動海面形成大海潮,一時間海浪滔天,沖垮防波堤,眨眼間撲向電白縣城。電白一中的校園頓時成為汪洋一片,海水淹沒到了平房的窗戶,許多人淹沒在水中,一些教師及其家屬被困,跌跌撞撞撤往教學大樓。楊義見到這種場景,義無反顧地沖向海水中救人。楊義小時候練就了好水性,加上年輕和勇敢,他很快成為救災隊伍中的重要一員。上午是救人到安全地帶,到了中午,他又跑到街上,打撈被海水沖泡的紗布公司的幾千捆布匹。到了下午,等布匹歸置完了,縣食品公司的幾百頭豬沖到街上,楊義在班團支書的帶領下,與班里的其他同學一起去攆豬。傍晚時分,楊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學校,頓覺筋疲力盡,原來他光顧著搶險救災,整整一天都沒有吃飯,而且身上刮得到處是傷痕……幾十年后,楊義所在班團支部書記陳強回憶起這段往事,活靈活現地描述楊義當年的無畏英姿和勇敢舉動時,眼里竟然含著淚花,激動得不能自已。
這件事是由楊義的中學老師和同學憶及的,當問到楊義先生當年這一壯舉的時候,他只是淡淡一笑,謙遜地搖搖手說,不值得一提。
電白縣在廣東省西南部,屬于亞熱帶氣候,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冬天。楊義負笈北上進京,母親只給他準備了一床沒有被面棉花套作為冬天御寒之物,更不用說毛衣、棉衣之類了。其實也不是氣候懸殊,而是因為家里實在沒錢,窮得置辦不起出門的行頭。這些楊義從來不會放在心上,因為他能夠讀書、學習就夠了。他確實是班上最窮的學生。進京前,他從沒有穿過鞋;上大學的時候,他才有了自己的第一雙鞋。盡管如此,他也舍不得穿,尤其是上體育課的時候,楊義總是赤著腳跑步、跳高、跳遠、做操,同學們不解,笑他。楊義說,穿鞋硌腳,不信你看。他抬起腿亮出自己的腳底,北方同學看到了迥異于他們的長滿厚厚老繭的腳板,堅硬、厚實、粗糙,像在腳底下粘連了一塊堅固的橡膠。
其實,說自己不喜歡穿鞋那是假話,誰也不愿意在北方堅硬的地面上打著赤腳來回走動,一來不協調,二來不美觀,三來受嘲笑;還是因為家里窮,買不起鞋子,更別說高級皮鞋了。鞋子都買不起,襪子更是奢侈品。冬天到了,尤其是寒冬臘月,天寒地凍,腳凍得發麻,楊義咬牙買了一雙襪子,非常愛惜,一般情況下舍不得穿。屋漏偏逢連夜雨,怕什么來什么。一天,楊義去澡堂洗澡,洗完澡穿衣服時發現自己的襪子少了一只。他到處找,到處問,沒有人見過他的寶貝襪子,這下把楊義愁壞了,甚是懊惱。同學見此情形,便送給他一只不同顏色的襪子,楊義也不嫌棄,硬是與自己剩下的那只襪子搭配著穿,一直到他畢業,這雙混色的襪子也沒有舍得扔掉。
物質上貧困并沒有使楊義感到怎么難堪。那個時代是不笑貧的,而且大家都窮,家境優渥的學生少之又少,學生思想健康,精神飽滿,個個積極向上,從不會瞧不起寒門學子。但是在知識面和見識上,楊義確實感到了差距。城市來的學生大都讀過各種世界名著,文史知識豐富,而且見多識廣,視野開闊,與他們相比,楊義感到自己是個“村進城”,遠不及他們這些“城會玩”,多少產生一些壓力和不適。
但是,悟性高而又聰明的楊義很快看到了他們的短板和自己的優勢。他明白這些所謂視野開闊的學生有一個通病,那就是眼高手低,理論一套套,真正做起來事情來卻漏了馬腳;而他們所謂的知識面廣,多是些耳食之學,道聽途說的多,理解和感悟能力薄弱。楊義發現自己的優長是讀書深入,掌握透徹,能夠舉一反三,運用靈活;再者,他的寫作能力強,眼光獨到,能夠發現別人不能發現、表達別人不能表達的意見和思想。深刻認識到這一點,對楊義來說至關重要。很快,他就揚長克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重新拾回了自信心,讀書更勤奮,寫作更順手。不久,他的作文幾乎篇篇成為班上的范本,那些高談闊論的同學不得不傳閱他的文章,對楊義開始刮目相看。
可惜,入學剛剛一年,“文革”便開始了,學校里的教學和學習秩序完全被打亂了,大家忙著搞串聯,加入各種組織,開展各種“革命行動”。楊義不是那種振臂一呼,應者景從的人物,他也不愿意跟著大家亂哄哄地去鬧,他不喜歡趕時髦。他喜歡安靜,喜歡獨立思考一些東西,喜歡閱讀一些經典著作。這種性格影響到他的生活選擇和人生命運,自然也為他將來取得一系列成就奠定了精神基礎。如果他隨波逐流,便不會有“個人著史”的勇氣,獨立完成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寫作;如果他趨時,趕時髦,便不會有寫出一部完全不同于西方理論的中國敘事學著作。同樣,他的冷靜、理性和敏而好學,使得他不斷超越自己,在完成一系列重大超越的時候,還能夠有力量再次跨越新的學術標桿,追求新的學術制高點。這自然是后話了,但在“文革”開始的紛亂日子里,楊義有理性,有定力,不趕熱鬧,不慕時尚,安安靜靜讀書思考。
圖書館關了,楊義就通過各種渠道借書。老師和同學當中有的是藏書豐富的家庭,他恭恭敬敬地上門求書,不是上門打砸搶,自然受到禮遇。書借到了,每天清晨,楊義便從食堂里買兩個窩窩頭,打上一壺開水,找個校園中的僻靜所在,或蹲,或坐,或躺,很快進入書的世界。外面的口號聲、紅歌聲和呼喊聲不時傳來,楊義充耳不聞,完全沉浸在書本中。到了中午,楊義便從包里取出窩窩頭和咸菜,就著白開水,只要填飽肚子,他就繼續讀書。到了傍晚,他會把讀書的場所轉移到鍋爐房的房檐下、實驗樓的走廊上,甚或是澡堂背面的墻角下,是因為那里有路燈照亮。宿舍是去不成了,那是紅衛兵的天地。這樣,楊義每天讀書的時間超過10個小時。從1966年到1970年,楊義兩天一小本,三天一大本,刻苦攻讀,先后閱讀了國內外的文學名著,哲學、歷史和政治經濟學的重要著作也多有涉獵,像《資本論》那樣的大部頭著作,都啃過幾遍,尤其是中外哲學史和中國諸子百家方面的書,他用力最勤。這個時期,別人都在狂亂中迷失自己,而楊義卻把自己沉入書海中,自由翱翔,思想充實。飽讀詩書,為他后來的大有作為積累了知識,也奠定了思想基礎。
大學畢業后,楊義被分配到坐落在北京西南山區的石化總廠,就是現在的燕山石化總公司。先是在車間當了一年的操作工人,后來被調到總廠當宣傳干事,廠報編輯,在這里一直干到1978年他考上研究生。
應該說,楊義并非不喜歡這份工作,也算發揮了他的寫作特長。筆者從資料庫中翻到過一本楊義當年編寫的報告文學集《春到鳳凰嶺》,文筆和思路雖然不免帶有那個時代的印痕,比較夸張和豪邁,但是從篇章結構到修辭運筆,還是非常有新意,某些篇章堪稱精品。盡管如此,楊義在燕山石化期間的生命狀態還是比較郁悶和平靜,因為很明顯,搞宣傳和寫報告文學,并非他最喜歡干的,遠遠不能煥發他的創造精神,找到燃燒的感覺。自然,此時中國還處于“文革”期間,那個大爆發的時代遠未到來。
在燕山石化的八年間,楊義收獲最大的還是閱讀,命運讓他老老實實地做必要的積累和蓄勢的工作,一切似乎都是為了1978年的那個人生轉折點做鋪墊。
石化總公司有一個規模較小的簡陋的圖書館,藏書并不豐富,可是楊義還是在這里通讀了《魯迅全集》《古文辭類纂》《史記》《資治通鑒》等書,尤其是魯迅著作,他讀了若干遍,思考也多,受到的教益也最大。魯迅的作品讓楊義更深地了解到中國社會,尤其讓他思考中國人的精神本質,了解中國文化中最為精髓的部分,也為他在“文革”期間的某些迷思獲得一些啟迪,甚至試圖找到某種答案。讀魯迅讓年近而立之年的楊義開始認認真真思考人生,思考國家的前途和個人的命運。
也許正是受魯迅的影響頗深的緣故,當1978年研究生考試制度恢復的時候,楊義放棄了自己學的新聞學,毅然報考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而且明確是魯迅研究方向。
研究生考試也七曲八折,出現各種狀況,事后追思,還是那句老話:好事多磨,時也命也。
恢復研究生招生制度這件事對楊義來說意味著什么,楊義起初是不清楚的,甚至也不知道確切消息。石化總廠有一位同學要報考社科院的研究生,問楊義要不要一起報。楊義說可以試一試,但不再報考新聞學,一定要報現當代文學,而且是魯迅研究方向。于是,他委托這名同學為自己報了名,之后就坐火車去廣東老家探親去了。
探親第八天,楊義收到同學來信,說考試時間已定,速回京準備考試。楊義來到電白縣圖書館,企圖找點復習資料以備不時之需,但他找遍了圖書館的犄角旮旯,也沒有找見一絲半點有用的資料,不得不提前結束探親,匆匆返京。
考試時間馬上就在眼前,楊義還沒有看到任何關于現當代文學的復習資料,他有點想放棄的意思。可是就在考試前幾周的時候,忽然翻到一本油印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殘破不全,是某學校教師進修用的教材。楊義如獲至寶,精心研讀這本殘缺的文學史,竟也讀得如癡如醉。楊義多年讀書的積累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用這本殘本文學史作為扶手,以此為綱,串聯起自己豐富的閱讀經驗,他的心中門戶洞開,很快摸到了現代文學專業的門徑。楊義有活躍的思維,超人的悟性,能夠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在很短的時間內很快掌握了基本的專業知識和基本技能。
專業考試題是唐弢先生和幾位老先生一起出的,都是些考察綜合能力和深度思考的考題,頗對楊義的路子。在考試過程中楊義文思如泉涌,滔滔汩汩,寫滿了試卷,深受老師的喜愛。面試的時候,導師唐弢先生專門問楊義對文學史的了解程度,楊義實話實說,說自己對文學史了解不多,倒是對歷史和哲學方面讀的書很多,并簡要談了自己的讀書經歷和一些體驗。唐弢聽后很高興,眼中閃爍著賞識的光彩,對楊義說:“你的視野開闊,讀書多,將來進入專業領域,一定會鉆得很深。”入學后,楊義聽其他老師轉述唐弢對楊義的評價:“楊義悟性高,感受力強。”就這樣,楊義憑著多年的讀書積累和出色的穎悟力,成為中國社會科學院首批研究生中的一員,從一名普通的國企宣傳干事,一躍進入國家最高研究學府。
研究生學習階段很艱苦,也很快樂。起初研究生院沒有自己的教學和生活場所,只好借住一所大學和一所中學的兩棟宿舍樓,東奔西跑,甚是辛苦。一個宿舍中六個人,擠得滿滿當當,讀書肯定受影響。但是,楊義似乎沒事,只要捧起書本,一切都與自己無關,馬上沉入書本中的世界,因為他在石化總廠的時候,在十幾人的大辦公室中讀書照樣讀得下去,練就了自然屏蔽周圍嘈雜的功力。
研究生的生活條件雖然差一點,但他們有一流的導師、一流的學者,愿意把畢生絕學傳授給他們。唐弢、王士菁先生指點楊義兩個方法:一是立足原版書刊,二是讀盡相關材料方下筆。書讀得多了,木頭疙瘩也會開竅,進而以悟性馳騁于材料的孔竅之上,進行尋根問底的鉆研。楊義用這些方法清理了魯迅的全部原始材料及清末民初與小說相關的報刊材料,寫出碩士學位論文《魯迅小說綜論》,受到導師們的一致好評,順利畢業,當即留在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從事專門研究工作。
進入文學研究所以后,楊義看到了另一個世界。這里一方面大師云集,匯集了文學研究界一流的學者,鄭振鐸、何其芳、錢鍾書、唐弢等人都是學貫中西的大學者,形成了獨特的文學所傳統;另一方面,文學所的書籍非常豐富,而且都是上述這些大師級人物搜集來的圖書典籍,許多書都是孤本和原版,在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楊義想,面對這樣好的讀書環境,面對這么得天獨厚的條件,不潛心博覽深思,實在令人說不過去。
1981年進入文學所時楊義剛剛35歲,正是做學問的最佳年華。他不想亦步亦趨地跟在別人后面做課題,而是通過綜合自己的優長,立下了獨立撰寫中國現代小說史的項目。當時還沒有人敢于獨立寫史,都是集體著史,一本文學史由十幾個乃至幾十個人共同承擔,才敢立項。楊義獨立著史,令人不可思議。于是,在報課題的時候,他的項目被列在研究室項目的最后一位,也沒有任何資助。很顯然,人們懷疑他的能力,甚至嘲笑他的這種堂吉訶德式的蠻干精神。
楊義就是這樣的性格,不盲從,不看別人的眼色,不計較外人的眼光,自己定下的目標,心無旁騖地去干,用實績和成果說話。楊義記住導師指點的方法,對許多原始刊物和一二百個現代小說家的全部作品,進行了幾乎是卷地毯式的閱讀。什么叫“卷地毯式閱讀”?就是一本不落,一網打盡地閱讀全部書,也叫竭澤而漁式的閱讀。說說可以,但做起來談何容易!
當時已經結婚生子,社科院分配給楊義只有一間位于大山子的10平米農村瓦房,還是租借來的。房間十分局促,幾乎被他的書占據了,他只好把妻子和兒子打發到城里的岳母家住,自己在這個房子里苦讀。他是每一個星期進一趟城,帶一個大的帆布書包,從文學所圖書館、國家圖書館、首都圖書館借來幾十本書,供自己一周閱讀。下一周,背上讀完的書去各個圖書館還書,再背一包書回來,繼續閱讀。如此寒來暑往,幾乎從不間斷。書包的帶子斷了,縫一縫再用;衣服最先破的地方是肩膀,那是背書磨的,打個補丁繼續穿。他像一個苦行僧,閱讀了兩千多種現代文學的原版書,許多書是從沒有被打開過的“毛邊書”,第一次由他來剪開毛邊。
有位長輩學者問楊義:“現代文學的許多書不值得一看,你為什么裁開了所有的‘毛邊書’,悉數閱讀?”楊義回答:“這么大的中國,有這么多的學者,總要有一兩個人把它們都讀了,其他人不做全部閱讀,才有依托,才能安心高談理論。”材料的清理往往是楊義進入專業領域的第一步,然后他就運用審美學和文化學的思路,從作家論上升到流派論、地域作家群體論,最終結構出現代文學的總體格局,寫成三卷150萬字的《中國現代小說史》,這是他“十年磨一劍”的著作。
1986年,楊義終于寫成50萬字《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一卷。他提著一書包厚厚的書稿來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社的編輯并不認識這位名不見經傳的青年學人,但當他們閱讀完全部書稿之后,都震驚了:從著史體例、結構安排到史實判斷、文字表述,從沒有一部文學史這樣清晰完整而又雄渾有力,視野宏闊而又細膩動人。編輯室同仁紛紛搶著閱讀這部書稿,紛紛討論這部書的優長和特色。編輯室的議論紛紛驚動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總編和社長,他們讀完書稿后,當即拍板,作為重點書目出版,一并與楊義簽下第二卷和第三卷的合同,并建議作為全國高校文科教材來發行。
順理成章的是,楊義的小說史第一卷問世后,學界大為震動,楊義的名字也不脛而走。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胡繩也發現了楊義的小說史,在院務會上高興地說,文學所有位年輕人,搞了一部小說史,是個“地下工程”,卻出了一個大成果。胡繩認為楊義“個人著史”的路子很成功,更值得稱道的是他的拼搏精神和學術勇氣,值得全院科研人員學習。現代文學史家唐弢先生也在《瞭望》周刊撰文《治學要有“硬功夫”——讀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對楊義的這部書給予很高評價,說它是一部篳路藍縷、獨辟蹊徑的著作,肯定了楊義治學的“硬功夫”。但是,唐弢也在這篇文章中善意地批評了他的“才子氣”,直言說不滿楊義的“思”,也指出了該書中某些不太準確的表述。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楊義的導師,唐弢先生在一片贊譽聲中及時提醒楊義看到自己的不足,以免被各種甜言蜜語“捧殺”,這才是真心盼著弟子成長,這才是真正的愛護和幫助。楊義將來取得更大的成就,也得益于導師的這些“良言”與“知言”。人才成長自有其規律,而一味交口贊譽,過度叫好,也會取得適得其反的惡劣效果。
楊義沒有被好評沖昏頭腦,而是再接再厲,一鼓作氣,1988年10月,《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二卷問世,1991年5月第三卷出版,全書三卷本出齊,為國家教委指定高校文科教材,榮獲中國社會科學院首屆優秀科研成果獎、首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文學研究所首屆科研成果一等獎。
錢鍾書致信楊義,稱許其“積學深厚”,“后起之秀,君最突出”。北大著名文學史家王瑤先生認為楊義小說史“體大思精,多有創見”。在“文革”中備受磨難的小說家蕭乾先生看到楊義小說史對自己的評價后,寫信給他說:“您的文字超過了一九七九年的那份‘改正通知書’,因為你才真正為我平了反。”
夏志清是一位比較挑剔的華裔美國學者,他因一部《中國現代小說史》蜚聲漢學界,對中國大陸學者的著述頗有微詞,但是當他看到楊義剛剛出版的與自己作品同名的小說史時,不吝贊辭,一再稱許。第一卷出來后,夏志清致信楊義,夸他“用功”與“努力”、“細心”與“博學”,表示“極為佩服”。一年后,當他閱讀完第二卷的時候,再次表揚道:“一人獨立寫出二大卷,已極不容易,《小說史》全書完成,楊義的名字必將永垂不朽。”等到90年代初看到第三卷,夏志清難以抑制自己的喜悅,寫信告訴楊義:“我國代有人才出,我這一代將成過去,你這一代治小說史,治文學史當推吾弟為第一人,假如鍾書楊絳兄嫂閱讀您的大著,也一定會承認的。像你這樣的人才,海外沒有,臺灣也沒有,望自知珍攝。”
這些評價,有些是客氣,有些是場面的話,難免有些過譽,不必太當真。但是,細讀夏志清給楊義的三封長信,發現夏志清對楊著的喜愛是由衷的,對楊義的欽佩也是由衷的。因為夏志清也是治小說史的,個中甘苦,很是清楚。若非真的喜歡楊義作品,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他沒必要恭維一個大陸后學。
從1981年進入文學研究所工作,到1991年小說史第三卷出版,整整十年,楊義櫛風沐雨,勤讀苦寫,終于以一部大部頭的小說史贏得學界認可,可謂“十年寒窗無人問,一夜成名天下知”,獲獎無數,好評如潮。緊接著,各種世俗的利益隨之滾滾而來,待遇、職稱、住房都獲得解決:破格晉升研究員,房子也換成了三居室,出國考察機會源源不斷……似乎已經功成名遂,楊義將何去何從呢?
1992年,楊義已經出版了14本書,被授予“國家有突出貢獻的專家”,事業進入高峰期。此時,他完全可以喘口氣,歇歇腳,十年的艱苦跋涉和辛勤耕耘,應該到了一個稍事休整與享受成果的收獲階段。但是,如果那樣的話,就不是楊義了。他有自己清晰的學術規劃,他不會小富即安,小成即滿:他要向新的學術領域——古典小說研究——進發。
楊義是典型的廣東人性格。廣東人富有開拓創新精神,喜歡標新立異。從鴉片戰爭,到戊戌變法,從北伐戰爭到改革開放,近代以來的許多有深遠影響的大事都是由廣東人開啟的。歷史上的“康梁變法”震動中華,國父孫中山也是廣東人。廣東人能吃苦,重實干。有人說,北方人是先思考后行動,而廣東人是先行動后思考,因為他們看重的是效益和價值,從不注重形式和外表。廣東人對空頭理論不感興趣,也沒有工夫空談哲理、人生。務實,肯干,重實效,敢為先,這些品質在楊義身上都有所體現。
正當人們為楊義在現代文學研究領域取得的卓越成就感到歡欣鼓舞的時候,楊義卻轉身離去,盯住中國古典小說領域,悄悄地出發了。
對于此次“跨界行動”,楊義事后的解釋是:我是研究現代小說的,我想尋根溯源,找一下中國小說的祖宗,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楊義聲明:我不是跟搞古典文學的朋友搶飯碗來的,而是共同研究中國小說的理論形態問題。這是一個比較說得過去的因由,里面自然有些狡黠與示弱的成分,但骨子里卻帶著一種倔犟和頑強的味道。
不管怎樣,楊義是想在古典文學領域再大干一番了。按照楊義自己的話說,這叫做“學術戰略”,他有自己更大的雄心。早在1991年,楊義就申請下了中華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古典小說研究”,開弓沒有回頭箭,箭在弦上,不得不發。1992年,楊義負笈英倫三島,開始了為期半年的國際訪學計劃。在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和愛丁堡大學,楊義與世界一流的學者展開深度對話和交流。
《人物》雜志1998年第2期對楊義的采訪稿中這樣描述:“在英倫三島,他三訪莎士比亞故居,二游大英博物館,博覽了英格蘭蘇格蘭的皇宮古堡,參加了劍橋五月狂歡節……楊義通過異邦所讀、所見、所聞,考察著作為西方近代文明發源地的英國的文化思維方式,尋找著東方與西方對話的大語境。異鄉的文化不是空洞的,它令楊義站在更高的精神層面上,身不由己進入了更加廣闊的文化視野和更有魄力的學術建構之中,進行古與今、中與西的精神對話,完善多重智慧的撞擊、交融和升華。”
這段話多少有些夸張和煽情,文學成分太重,其實說白了,楊義去英國訪學就是開闊視野、長見識去了。楊義知道西方敘事學理論在中國非常時髦,中國的那些理論家們天天把羅蘭·巴特、杰拉德·熱奈特掛在嘴邊,動不動就是敘事結構、敘事時間,要不就是話語、文本、零度敘事,弄得很神秘,很熱鬧,大多數人又不知所措。楊義去英國,一個主要的目的就是找到敘事學理論的祖宗,閱讀原汁原味的敘事學理論著作,與英國學者面對面交流西方敘事學的原理與規律。楊義不想重復咀嚼國內理論家搬運的敘事學理論,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學者,不會被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時尚遮蔽自己,他有自己獨特的運思方式,有自己的獨立判斷。
從英國訪學回來,楊義至少有三點收獲:第一,西方敘事學理論的精髓和學理是怎樣的,楊義基本掌握了,而且拿到的是一手的原汁原味的東西;第二,對照西方敘事理論,楊義感到中國小說應有自己的敘事模式和敘事策略,不應該亦步亦趨地盲從西方理論,但可以參照;第三,應該建構中國敘事學的理論體系了,這一點非常重要,也刻不容緩,楊義下決心承擔起這個使命。
楊義的方法是科學而有謀略的。他不是直接貿然接近目標,以免打草驚蛇,強攻不下,而是花大工夫清理周邊,做好外圍工作,斷其后路,埋好陷阱,徐徐撲之。
他花三四年時間,完成了《中國古典小說史論》這部反響很大的著作,一個漂亮的亮相,風風光光地登堂入室,進入古代文學研究領域。這部書稿在成書之前,相關章節發表在中國社科領域最富權威的大型期刊《中國社會科學》上的就有6篇,《新華文摘》和人大復印資料轉載的文章達30萬字,引起古典文學專家學者的普遍關注。這部書稿出版后,書評文章很多,許多人認為是另一個“楊義”的手筆,甚至一些外國漢學家也驚呼中國有兩個楊義,一個是治現代文學的楊義,另一個是治古典小說的楊義。當人們明白其實是同一個楊義的時候,不免為楊義的學術功力和優美的跨界轉身而驚嘆。
但許多人不知道,楊義的這部書只是他研究中國敘事理論的一座橋和鋪路石,他做這些基礎性工作和具體古典小說研究的目的是要建構一個更大的理論體系——具有體現中國獨有敘事智慧和華夏基因的中國敘事學。
1995年出版了《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之后,清理了外圍,扎牢了籬笆,楊義便開始了他的理論攻堅。經過兩年夜以繼日的精研苦鉆,上下求索,于1997年年末,終于出版了震驚學界的扛鼎力作《中國敘事學》。這部書究竟有多牛,可以聽聽這幾位專家的意見。
文學理論家錢中文說:“楊義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基礎上寫成的《中國敘事學》,在現代思想的關照下和對西方敘事學的參照下,確立了一種新的立場,一系列新的觀點。這就是作者通過對我國古代典籍的細讀,鉤玄提要,梳理爬抉,發現了不同于西方敘事的我國敘事的文化密碼,即敘事與歷史相結合的源起,提出不同的思維方式在敘事中的不同表現原則,發掘了中國敘事智慧之特征。書稿通過對不同于西方敘事中的結構、時間、視角、意象、評點的總體把握、闡幽發微式的探討,從理論上揭示了不同于西方、對于西方學者甚為陌生的中國敘事學世界,初步建立了我國自己的敘事學原理。”
理論家杜書瀛說:“楊義同志的《中國敘事學》填補了一項學術空白,第一次建立了具有中國特色的、與西方體系可以對峙互補的敘事學體系,因此,該書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具有重要的價值,具有開創性的意義。作者在建立中國特色的理論體系過程中,認真把握西方敘事學之關鍵,以豐富的原始資料進行中西比較,既符合中國實際,又能與現代世界對話,學術眼界開闊,顯示出大氣象、大手筆。該書新見迭出,如:指出中國語言的表達形態是‘永遠現代時’;中國人的表達時間的順序為年—月—日,不同于西方的日—月—年,這反映出中西不同的時間觀,中國是整體性的,西方是分析性的……”
此書一出,立刻引起海內外敘事學界的很大反響。臺灣南華出版社首先引進版權,出版了繁體字版的《中國敘事學》,港臺許多學者先睹為快,引起討論。對楊義的這部新著,歐美許多國家的權威人士也表現出極大興趣,他們要看一看東方敘事學是個什么模樣,紛紛邀請楊義去講學。幾年中,楊義在英國的劍橋、牛津大學,美國的耶魯、哈佛、斯坦福大學,法國的東方語言學院,做了“中國敘事學的文化闡釋和方法論問題”的演講,引起許多師生的討論和研究興趣。這本書被上述許多大學列入研究生的參考書目。
楊義的學術成就再次震驚海內外,也驚動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領導層。時任院長李鐵映和副院長江藍生對楊義的成就給予充分肯定。1997年底,人民出版社在出版《中國敘事學》的同時,審讀了楊義的其他重要著作,包括新著《楚辭詩學》《李杜詩學》,他們為楊義的突出學術成就感到振奮,一致決定給楊義個人單獨出版一套學術文集——七卷十冊的《楊義文存》。為一個普通研究員出版學術文集,而且規模之大,規格之高,這在共和國出版史上也是少見的。1999年年初,中國社科院與人民出版社召開了《楊義文存》座談會,30多位全國知名專家和學者到會發言,50多家媒體予以充分報道,可以用“盛況空前”來形容。楊義在會上發言,題目是《〈文存〉存的是我的心血和生命》。
楊義的學術事業再次跨越一個新標桿。
1998年,楊義出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所長。從一個普通的研究員,直接躍升為正局級干部,對楊義來說,甚至對許多人來說,都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這就是中國。只要你有突出的表現、特殊的貢獻,馬上會賦予你相應的權力和責任。你很難理解,但事實就是如此,事情確確實實就在那里發生了。有人不服,有人跳高,但都不會改變什么。你瞠目結舌也好,頓足捶胸也罷,無濟于事,于事無補,干瞪眼,瞎著急。楊義本人也表示自己能力有限,干不了行政工作,更愿意埋頭做研究,更覺得自己適合干業務,但領導說,任何事情,誰都不會生而知之,都是從不熟悉到熟悉,從不懂到懂,從不會干到會干。楊義認為當干部很難。領導說,再難能難過搞科研,搞攻關嗎?又說,你當這個所長,不是當官享清福,而是讓你為廣大科研人員服務,讓你帶領全所人員一起把學術事業搞上去,這是一副重擔,要勇敢地挑下去,再者,當所長并非中斷了學術,科研可以繼續搞,還要再出成績,再立新功。
事已至此,楊義沒有選擇。你不愿意為大家服務嗎?你能辜負院里對你的期望嗎?你還能說你怕中斷了學術研究嗎?當然,楊義書生本色,他不會因為當所長而忘乎所以,忘記自己的學術使命。楊義經常說,我首先是個學者,學者的任務就是搞科研;其次才是研究所的所長,帶領全所上下把科研工作做好,把大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營造一個風清氣正的工作環境。
事實上,從1998年到2009年,當所長十一年間,楊義在做好所務工作的前提下,他的學術成就更進一步。這個時期最為著名的恐怕是關于“重繪中國文學地圖”概念的提出和對這個概念進行反復論證的學術實踐了。
進入新世紀后,楊義的學術創構力與思想涵納力更臻于深廣,不斷提出新見,不斷有所創獲。他先后提出并闡釋“大文學觀”、“文學民族學”、“文學地理學”、“邊緣的活力”等學說,尤其是“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理論,深受學界認同和稱許。如今,這些范疇和學說已經深入人心,不斷有人借鑒與引用,漸為學界共識。
2001年楊義繼提出“大文學觀”之后,就在北京香山召開的“文化視野與中國文學研究”國際研討會上提出:“我有一個夢想,就是希望畫出一幅比較完整的中華民族的文化或文學的地圖。這個文化地圖是對漢族文學、少數民族文學以及他們的相互關系,進行系統的、深入的研究基礎上精心繪制的。這樣的地圖可以相當直觀地、賞心悅目地展示中華民族文學的整體性、多樣性和博大精深的形態,展示中華民族文學的性格、要素、源流和他的生命過程。”自此,楊義寫成了《走向大文學觀》《重繪中國文學地圖》《重繪中國文學地圖通釋》等書,對中國文學地圖的命題進行探討和闡釋,并在英國劍橋大學的一次演講中,專門講述“文學地圖與文學地理學、民族學問題”。
其實,在提出命題之后,楊義更為看重的是將這個理論預想建立在全面占有原始材料的基礎之上,因此,當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所長的第一件事,就是倡導和推動“中國少數民族文學資料庫”列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重大項目。由于兼任全國格薩爾領導小組組長,在一次專家會議上他提出“格薩爾史詩屬于江河源文明”的命題,引證史詩材料,論述江河源文明是高山文明,具有雪域高原的原始性、崇高感和神秘感,崇拜高山圣湖,贊頌刀弓寶馬,高揚圣武精神諸多特征;而且它處于東亞文明、中亞文明、南亞文明的結合部,藏族、蒙古族文明的結合部,融合著多種文明的復雜因素。“江河源文明”這個術語自此被廣泛接受,運用甚廣。

楊義著《重繪中國文學地圖通釋》書影
楊義一再表白,自己并非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專家,只不過是從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宏觀視野中,考察漢族和少數民族的文學及其相互關系,有可能講出一些就具體問題談具體問題所未能講出的話。因此,他考察了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相互碰撞,帶動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之間的“太極推移”。中國常見的南北朝局面,在民族碰撞融合中產生了深刻的“南北朝效應”。而在“太極推移”中,巴蜀和三吳是黑白的兩個“太極眼”。從中國兩千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過程來考察,北方政權“誰得巴蜀,誰得統一”,因為此時的北方政權已經跨越了長江天塹,打破了“太極推移”的平衡,而造成不可阻遏的一統天下的趨勢。三吳地區則在多次的衣冠南渡、家族遷徙中,發展成為全國的經濟文化中心,乃糧倉、智庫、工商發源地所在,唯有獲得三吳,才能提高中國文明的文化力量。
從這個意義上講,“重繪中國文學地圖”其實就是對中國文學研究中以漢族為中心的敘事模式進行再認識和重構,強調多民族文學的互動融合關系,強調文學變遷中文化層面的動力問題。這無疑是一次顛覆性和重建性的工程,他是怎樣落實和變現的呢?
在繪制中國文學地圖的方法論上,楊義主張時空維度方面,在以往注意時間維度的基礎上,進一步強化空間維度;在空間維度所蘊含的發展動力方面,在以往注意中原的輻射力、凝聚力上,進一步強化“邊緣的活力”;在縱深的意義維度方面,在注重文獻的開發搜集的基礎上,進一步強化深層意義的原創性發現。尤其是“邊緣的活力”命題的提出,觸及了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的形成,不僅是漢族影響了周邊的少數民族,而且周邊的少數民族也影響了漢族的文化哲學原理,在少數民族研究界得到熱情的反應。
經過五六年的史料清理,田野調查和理論建構,楊義終于撰寫了《中國古典文學圖志——宋、遼、金、西夏、回鶻、吐蕃、大理國、元代卷》。從副題就可知,此書將10到14世紀的少數民族文學作為中國文學有機組成部分的重要一翼,寫進完整的文學史中,與漢族文學比翼齊飛了。在材料搜集過程中,楊義展開了治學五途徑,即做學問不僅要重視眼學、耳學,而且也要調動手學、腳學、心學,形成多渠道綜合的治學方式。比如,他到青海、西藏、內蒙古等地開會時,總是附帶著進行田野調查,因而加深了這樣的判斷:中國史詩如果考慮到少數民族地區,乃是史詩的大國、強國。公元前一千年人類最偉大的史詩,是荷馬史詩;公元后第一個千年,人類最偉大的史詩是印度史詩;公元后第二個千年,人類最偉大的史詩實至名歸地應是以《格薩爾》《江格爾》《瑪納斯》為代表的中國史詩。這些判斷,在《中國古典文學圖志》中有著更豐富翔實的體現。

楊義著《中國古典文學圖志——宋、遼、金、西夏、回鶻、吐蕃、大理國、元代卷》書影
2009年,楊義從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和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所長的崗位上退下來,以他的學術成就和在學界地位,是大學爭搶的對象。果然,不久楊義便接到許多高校學府的邀請和聘書,但他一直沒有決定去哪里。其實,他此時正在研究先秦諸子的課題,對“諸子還原”的工作興味盎然,真的沒有時間考慮去什么地方應聘,也覺得一切隨緣為好。
2010年4月,澳門大學召開一個研究港澳臺文學方面的國際會議,會議秘書處邀請楊義參加會議。因為楊義對港澳臺文學方面涉獵較少,他反復思考在會上講些什么。最后決定講一下利瑪竇。在會上,楊義同參會學者分享了他的論文《西學東漸四百年祭——從利瑪竇、四庫全書到上海世博會》,贏得一片喝彩。
會后,楊義被澳門大學校方請去見了校長、董事長和人事資源部的負責人。當時,他毫無準備,根本不知道跟他談的是加盟澳門大學,受聘為澳大講座教授的事情。從會場出來直接坐車去了山上的澳門大學,領帶都是陪同他的人文學院院長借給他的。校長對楊義說,希望他能夠在澳門大學寫出一些里程碑式的著作來,至于教學,主要是帶博士和博士后。就這樣,楊義跟著利瑪竇的腳步,開始了自己在澳門大學的學術生涯。
剛到澳大的前兩年,楊義的太太還在北京工作,沒有隨他一起去,吃飯基本在學校食堂解決。在那個叫“小泉居”的食堂里,分為學生區和老師區。楊義總是喜歡在學生區,邊吃雙拼飯,邊與學生聊天。開始的時候,食堂的服務人員以為楊義是內地的退休老人,到澳門這邊投靠親戚的,后來楊義在食堂吃飯大半年了,他們才知道這個經常與學生聊天的是澳大的教授。楊義開始帶博士和博士后,學生們便圍著他一起吃飯,一邊吃一邊聊,久而久之,圍攏過來聽楊義聊天的學生越來越多,他們經常向楊教授提問各種學問上的問題,楊義邊吃邊與他們聊天,逐漸成為澳門大學食堂的一道風景。
到澳門后,楊義在生活上的開心事固然很多,但更重要的是迎來了自己學術上的又一個“黃金時代”。
《澳大鏡報》在2014年10月29日對楊義的采訪報道中統計了這樣一組數字:在來澳門大學的短短四年時間里,楊義出版學術著作11本,內容涉及先秦諸子、魯迅研究、文學地理學、文學評論即文學隨感等,合計369萬字;主編圖書兩套,發表論文更是多達84篇,合計150萬字。二者相加,著作量超過接近1000萬字。該報記者采訪楊義,問他在澳大短短幾年,何以取得這么顯著的成就時,楊義說:“澳門在我不當所長之后給了我很大空間,到澳門來之后,我的心很寧靜,靈感出自虛靜。”
楊義是廣東人,澳門的氣候、食品、語言和生活習慣,他很適應。加之澳大校長也非常尊重楊義的想法,為他創造了好的環境,而不是讓他做很具體很繁瑣的事情,能夠專心做學問。搬到橫琴校區之后,面朝大海,山色青冥,環境更好,條件更優越了。每天傍晚他能沿著海濱慢跑40分鐘,看十里燈光,吸萬里長風,非常愉快。從住所到辦公室,是一條湖光長廊,楊義每天從這條長廊走過,承載著他的生命熱度,他的學術道路依然充滿活力。
2015年是楊義學術研究上的又一個豐收年。105萬字的《論語還原》由中華書局出版,在學界引起很大反響。學界圍繞著這本新著開了兩次會議,《光明日報》《中華讀書報》《文藝報》等媒體也專門做了介紹和報道,被學術界評價為先秦諸子學和經學研究的巨著,乃中國古典學研究的一大里程碑。
楊義每完成一部書稿,都有一種“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感覺。他表示,作為一個治學階段的諸子還原,進程還沒有過半,接下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說是“任重道遠”也不為過。但是不管存在多少困難,他還會一如既往地頑強走下去。楊義總覺得,中華民族文化自覺的一個關鍵,在于從實質意義上振奮和提高對自身文化根子的原創性解釋能力,從而使學者對中國思想文化的解釋既符合歷史實際,又具有說服力、生命力、學理魅力,可以逐漸成為中國學術的共識。
楊義的學術實踐表明,中國學者可以在愈益豐富的層面和范圍上,與當代世界進行平等的深度對話,為全人類的思想智慧庫藏增添屬于中國原創的珍寶。這個目標是如此宏大,足夠一代復一代的學人投入全部的心血精力和聰明才智。

本文作者郝慶軍與楊義先生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