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眾多體育明星的缺席和不少項目競爭水平的下降,會否令原本就對奧運會遠不如對足球杯賽(巴西已舉辦過2屆世界杯、4屆美洲杯)感興趣的巴西人,在里約奧運期間更加無精打采?
“白天,世界上沒有巴西;晚上,巴西就是世界。”當地時間8月5日20時起,由電影《上帝之城》導演梅雷萊斯操刀的里約奧運開幕式,在曾長期是世界最大球場的馬拉卡納體育場正式亮相,號稱“性感度爆表”,并打破近幾屆奧運開幕式豪華而昂貴的傳統,改走低碳排、環保風,“用燈光秀和3D影像展示巴西歷史和文化”,且呼吁保護自然環境。
“我們原本期待著1.1億美元的預算(分配給奧運與殘奧開閉幕式),但一點點地,這筆預算不斷縮減,現在4場儀式只有5000萬美元可用,而且這筆錢大部分要用于安保以及購買演出用品。”開幕式創意總監費爾南多·梅里爾說,“我們正處于一個需要我們合理花錢的時刻。我們正在使全球變暖,而環境已無法承受這樣的活動。過度開銷只會顯得低劣和蹩腳……當40%的巴西家庭衛生不達標時,你不能真的動用上億元去舉辦一場演出。”
由于經費緊張,這次開幕式“沒有大型特別效果”,僅是向觀眾傳遞和平及希望的訊息,同時彰顯巴西多元文化。這為之后半個月28個大項的比賽奠定了平實的基調。而這一現實與7年前巴西贏得第31屆夏季奧運會主辦權后的理想存在巨大落差。當時絕大多數巴西人都深信不疑:繼2013年聯合會杯、2014年世界杯后,2016年奧運會將再度向世界彰顯巴西這塊“金磚”的燦爛成色;恐怕那時最悲觀的預言家也沒料到現實會如此“骨感”。
當初許多人堅信里約奧運一定會圓滿成功,是源于對兩根支柱的信心:經濟和政治。
經濟上,自盧拉2003年執政以來,巴西GDP步入高增長,外資對這塊投資熱土趨之若鶩。盡管2009年拿下奧運舉辦權時,巴西尚處金融危機中,當年GDP略降,但次年即隨中國的4萬億刺激措施而強勢反彈,似乎根本不用愁里約奧運沒錢花。自信的里約奧運申辦總監格里內爾(如今是奧運總導演兼組委會副CEO),甚至在當時勾勒出一副“奧運商辦”的美好前景,信誓旦旦要辦一屆“不需要花納稅人很多錢的氣派奧運”;政治上,盧拉和2011年繼任的羅塞夫政府,以及里約熱內盧市所在的里約州,都表現出對里約奧運的高度認同和支持,希望借主辦賽事凸顯巴西昌盛的國力和巴西、里約州良好的發展勢頭,同時借“大賽經濟”刷新當地的國際品牌形象和基礎設施,為下一步更具規模的騰飛做準備。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兩根支柱相繼坍塌。
隨著兩年內世界大宗商品平均價格跌去一半,嚴重倚賴鐵礦石、農產品和石油燃料等資源出口的巴西,迅速從全球經濟尖子生的“金”變成踩了急剎車的“磚”。去年IMF所統計的巴西GDP增速是-3.8%,今年也預測不佳,IMF甚至認為2017年最樂觀預期也就是零增長。由于通脹率高達6.9%,巴西無法照慣例采用降準、降息等金融杠桿措施刺激增長,只能維持幾乎是全球最高水平的14.25%基準利率。這意味著急需融資的企業因利率過高,幾乎無法進行正常的融資。更糟糕的是,巴西今年財政赤字可能高達1705億雷亞爾(約合485億美元),比原先估計的數額翻了近一番。代總統米歇爾·特梅爾7月10日說,他領導的政府打算出售位于圣保羅和里約熱內盧的機場。
與經濟基本面相對應的,是大型國企的效率低下和腐敗纏身。巴西最大的電信服務商Oi在6月20日申請破產保護,一旦破產成為事實,將誕生巴西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破產案;曾是世界第三大石油公司的巴西國家石油公司(Petrobras)不僅經營不善,還深陷一系列政治交易和貪腐丑聞泥淖,涉案金額高達25億美元。
雖說承擔大部分奧運支出的里約市的財政狀況還不錯,但里約州的經濟和財政狀況難言樂觀。今年早些時候,里約州宣布接近財政破產,不得不依賴聯邦政府的財政補助。據里約代理州長Francisco Dornelles的秘書長埃斯平多拉宣布,今年里約州財政赤字累計將達到200億雷亞爾,約合58億美元。這將降低由州政府負責的奧運安保、交通和醫療等服務的質量。
幾年前,羅塞夫總統就因腐敗丑聞和經濟危機,陷入聲勢浩大的反對聲浪中。此起彼伏的工潮和政治示威、巴西國家石油公司貪腐丑聞的持續發酵、執政聯盟內友黨的紛紛倒戈,讓巴西政府早在主辦2013年聯合會杯、2014年世界杯時就險象環生。今年5月12日凌晨,巴西參議院終于通過彈劾案,將羅塞夫總統停職180天。這意味著奧運開幕式上,將由代總統、前副總統特梅爾(Michel Temer)宣布本屆奧運開始,而拒絕出席開幕式、并積極謀求復職的羅塞夫恐怕直到閉幕也無法“翻身”—復職需議會批準,而議會已確定最早只能在8月22日復會,本屆奧運的閉幕日期不早不遲,正是此前一天的8月21日。
對奧運順利主辦至關重要的職位—巴西體育部長更是三易人選:4月初,羅塞夫“丟車保帥”解除3名部長的職務,其中赫然有體育部長喬治·希爾頓;5月12日羅塞夫被彈劾,上任不過1個月的繼任體育部長雷塞閃電下課,取而代之的是36歲的皮齊亞尼。盡管這位新部長上任翌日便表示“十分確信沒有問題”、“巴西奧運毫無疑問將取得成功”,但人們的擔心可想而知。
政治動蕩甚至到了“倒計時”階段也不能消停:奧運開幕前最后一周,仍有數以千計抗議者高舉“歡迎來地獄”的橫幅前往科帕卡巴納海灘示威,要求羅塞夫“徹底下臺”。而在陸續到達的各國代表團對奧運村“天花板到處是洞、臥室沒電視、衛生間漏水、浴簾很不牢靠”等一片不滿之聲中,46歲的奧運村“村長”馬里奧·希倫蒂被解職。
這種動蕩至少會延續到今年底。自1889年巴西皇帝被廢黜、驅逐以后,巴西聯邦共和國在127年歷史中,有近1/4的總統未完成法定任期。現任代總統特梅爾因受到多項指控,也面臨遭彈劾的風險,恐怕注定是個過渡性人物。特梅爾出自國會中的第一大黨巴西民主運動黨(PMDB),該黨在上一個軍政府時期的15年中是唯一合法的反對黨,近年來也一直在里約市執政,此前亦是羅塞夫所在執政黨勞工黨最重要的盟友。如今代總統特梅爾和里約市長愛德華多·帕埃斯都來自民主運動黨,這對前后共計一個月的里約奧運(含9月的殘奧會)有利,卻可能加劇“后奧運經濟低谷”的殘酷程度,尤其考慮到里約市比賽場館的5家承建商都因涉嫌行賄被調查。
8年前的北京奧運至今被許多中國人津津樂道,盡管也有一些不同聲音,但僅就2008年北京奧運的主辦而言,其圓滿成功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公認和高度評價,甚至被部分評論家認為“達到了幾乎無法逾越的高度”。時隔8年,大多數中國人談起當年盛況,自豪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4年前的倫敦奧運,盡管因風格過于“另類”而領受不少譏嘲,姍姍來遲但終于到來的“后奧運經濟低谷”似乎也終于出現—今年7月英國PMI創有紀錄以來最大單月跌幅且跌至“次貸危機”水平,數據公司Markit認為倘此趨勢持續,今年第三季度英國GDP將自“次貸”后首次出現負增長(當然,大多數評論家傾向于將之歸咎于包括“脫歐”在內的其他因素)。然而,絕大多數人仍然欣賞倫敦奧運的別具匠心和巧妙安排。
在經濟形勢一片大好的往昔,人們并不擔心舉辦體育盛會將“攤薄”社會福利和各項民生開支,相反認為“賽會經濟”會進一步提升巴西國際知名度,并帶來更多發展良機;如今“蛋糕”小了,許多人自然不再愿意把本已變小的一份,再分給“過氣網紅”體育賽事。這樣,原本指望為“金磚盛世”錦上添花的里約奧運,就蛻變為鼎沸民意下的一塊燙手山芋,甚至可能進一步淪為壓倒某些人或勢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里約乃至整個巴西,許多人對里約奧運“一擲千金”感到不滿,認為既然經濟形勢非復昔日之盛,就應該把寶貴的資金投放到醫療、社會福利、更“親民”的公共工程項目等上面。如果說幾年前“世界杯周期”里許多人參加示威,還帶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意思,那么如今的示威和街頭矛盾無疑更直接、更激烈,也更攸關社會成員的切身利益。
因為里約州財政困難,許多公共部門出現經費甚至工資拖欠現象,不久前里約州警察、消防和公交雇員發動罷工和示威,以抗議拖欠工資和不付加班費(里約州削減了20%的奧運安保支出)。繼他們之后走上街頭的則是教授和教師們,他們質疑“政府既然有錢辦奧運,為什么教育、醫療投入總是哭窮”。
由于法國在主辦歐洲杯之后緊接著發生了尼斯恐襲,同樣是大型國際賽事東道主的巴西的反恐需求升溫。預計奧運期間會有近50萬游客到巴西(其中38萬人觀賽),相當于平時的兩倍,是這個暑期(里約的涼季,可抑制寨卡病毒)跨國人口流動的一景。加上巴西近來失業率高企,里約500多個貧民窟已成隱患,里約市長帕伊斯承認安全成了巴西首要問題,但里約州卻把負責奧運安保的特警人數砍了一半!
要知道,南美公共災害的預防和救災相對落后,2015年之前的45年間,南美遭恐襲次數僅次于中東和南亞,超過西歐。目前,巴西、阿根廷、巴拉圭三國邊界地區,已經有了一些伊斯蘭什葉派和遜尼派恐怖組織。位于巴西與巴拉圭界河的伊泰普水電站,是“伊斯蘭國”的潛在襲擊目標。巴西警方不久前抓獲“伊斯蘭法捍衛者”組織的10名成員,他們都是巴西人,被抓前還在訓練恐襲技巧。
對巴西當局來說,監測潛在恐怖分子的任務十分艱巨。美國毒品管制局承諾幫助里約打擊非法武器交易,但在奧運前夕,巴西法官再次判決“封鎖”廣受歡迎的社交媒體WhatsApp,原因是它不配合警方緝毒,拒絕提供嫌犯信息。看來,舉辦奧運既增加了巴西的反恐負擔,也令巴西精英人士的生活受到影響。無怪乎最新民調顯示,一半以上的巴西人“不希望主辦本屆奧運”,63%的巴西人認為舉辦奧運“弊大于利”。
賽事本身也因一系列變故而可能面臨減色。
首先,因俄羅斯奧運選手、世界冠軍斯捷潘諾娃(Yulia Stepanova)等人的舉報,世界反興奮劑組織(WADA)自去年起,一直致力于對被控在興奮劑問題上“做手腳”的俄羅斯運動員“全球禁賽”、“全面封殺”。盡管7月21日國際體育仲裁庭(CAS)最終裁定“禁賽與否由各單項體育聯合會決定”,但仍然有110多名俄羅斯運動員(其中包括68名田徑運動員、22名賽艇運動員、7名游泳運動員和8名皮劃艇、現代五項、帆船運動員等)被禁賽。
大范圍的禁賽,令許多世界級明星被迫缺席,削弱了許多大項、小項賽事和獎項的含金量。不僅如此,由于CAS的裁定模棱兩可,各單項聯合會莫衷一是,導致了許多混亂,如前述被宣布禁賽的7名游泳運動員中,有兩名在最后關頭申訴成功,可以參加奧運會。8月4日晚,國際奧委會確認有271名俄羅斯運動員獲得了參賽資格,但還有116人未被放行。不難想見,即使在奧運開幕后,仍可能有俄羅斯運動員被宣布禁賽或解禁,這將令比賽本身的精彩程度和當事運動員的競技狀態受到很大影響。
除了WADA/CAS“重磅炸彈”的“殺傷”,其他一些“小意外”也在減少著里約奧運的看點:俄羅斯網球名將莎拉波娃因藥檢不過關無緣奧運;好不容易從禁賽中爬出的環法自行車賽冠軍、西班牙名將康塔多因摔車事故而無法參賽;澳大利亞高爾夫球名將雷什曼、斐濟高爾夫球巨星維杰·辛格、美國自行車名將加德蘭等,因擔心“寨卡”疫情回避參賽;澳大利亞女子100米欄奧運冠軍皮爾森大腿拉傷無法參賽;韓國跳馬名將梁鶴善跟腱受傷錯過兩輪國內選拔賽從而無緣本屆奧運;美國籃球“夢之隊”因眾多當家球星紛紛“閃退”,不得不組建了被稱作“1992年以來星味最淡的一屆奧運”……有人擔心:眾多體育明星的缺席和不少項目競爭水平的下降,會否令原本就對奧運會遠不如對足球杯賽(巴西已舉辦過兩屆世界杯、4屆美洲杯,今年6月又獲得2019年美洲杯主辦權)感興趣的巴西人,在里約奧運期間更加無精打采?
巴西是1920年首次參加奧運比賽的,當屆即奪得1金、1銀、1銅共3枚射擊獎牌,帕雷恩賽(25米手槍速射)成為巴西史上首枚奧運金牌獲得者。此后,巴西參加了除1928年阿姆斯特丹奧運外所有歷屆夏季奧運會,共獲得金牌23枚、銀牌30枚、銅牌55枚,總獎牌數108枚,位列世界第37位。其中,獲得金牌總數最多的是2004年雅典奧運(5枚);上屆倫敦奧運,巴西斬獲3金、5銀、9銅共17枚金牌,是歷史上獲獎牌數最多的一屆。
當時許多評論家認為,巴西代表隊在奧運獎牌榜上的進步(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上獲15枚獎牌,此后一直保持在10枚以上),是和過去一段時間該國政治穩定、經濟繁榮令官方、民間體育投入持續增加分不開的。原本2016年本土舉辦奧運,人們普遍看好巴西挾東道主之利,可以在獎牌榜上更上一層樓,但如今大環境事與愿違,巴西代表團能否在改變了的“氣候”下繼續獲得好成績?盡管過多的“東道主元素”并不討人喜歡,但人們同樣不希望重演1976年蒙特利爾奧運的一幕—當年因一系列危機的困擾,東道主加拿大隊僅獲5銀、6銅,成為迄今唯一一屆東道主“零金”的夏季奧運會。
“被鑿開的人行道,塌陷的排水管,難聞的下水道氣味,丟滿垃圾的水塘,這一切都更加令人為里約奧運擔憂。”英國《每日郵報》如此描述奧運開幕前夕的里約。盡管如此,里約奧運首席運營官托斯泰日前仍發表聲明稱:“奧運村已能正常運作,8月4日前一切都會完善。”與之相呼應,國際奧委會(IOC)主席托馬斯·巴赫也稱:“每屆奧運主辦都充滿挑戰,巴西會再次向全世界表明他們真的準備好了。”巴西著名營銷專家特謝拉教授和里約地鐵四號線交通管理負責人戈麥斯都表示:巴西人有拖到最后一分鐘才把事情做好的傳統,因此不必過于擔心;對奧運通勤至關重要的里約地鐵4號線在最后關頭(8月1日)通車,就是個例子。
或許,人們需要在豐滿的理想和骨感的現實之間尋找到一個平衡點,惟如此,才能以一個更好的心態,去迎接并欣賞這第三次在南半球、第一次在南美洲舉辦的奧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