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20多年前,我是一名牙科醫生,在中國南方的一個小鎮上手握鋼鉗,每天拔牙長達8個小時。
過去,牙醫屬于跑江湖一類,通常和理發的或者修鞋的為伍,在繁華的街區撐開一把油布雨傘,將鉗子、錘子等器械在桌上一字排開,同時也將以往拔下的牙齒一字排開,以此招徠顧客。這樣的牙醫都是獨自一人,不需要助手,和修鞋匠一樣挑著一副擔子游走四方。
我是他們的繼承者。我所在的醫院以拔牙為主,只有20余人,因牙疼難忍前來治病的人都把我們的醫院叫成“牙齒店”,很少有人認為我們是一家醫院。與牙科醫生這個現在已經知識分子化的職業相比,我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名店員。
我就是那時候開始寫作的。我在“牙齒店”干了5年,觀看了數以萬計的張開的嘴巴,感到無聊之極。我倒是知道了世界上什么地方最沒有風景,就是嘴巴里。當時,我經常站在臨街的窗前,看到在文化館工作的人在街上走來走去,心里十分羨慕。于是,我決定寫作,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進入文化館。
當時進入文化館只有三條路可走:一是學會作曲;二是學會繪畫;三就是寫作。對我來說,作曲和繪畫太難了,而寫作只要認識漢字就行,我只能寫作了。
在1983年11月的一個下午,我接到了一個來自北京的長途電話,一家文學雜志讓我去北京修改我的小說。當我從北京改完小說回家時,我才知道我們小小的縣城轟動了,我是我們縣里歷史上第一個去北京改稿的人。我們縣里的領導認為我是個人才,說不能再讓我拔牙了,說應該讓我去文化館工作。就這樣,我進了文化館。
這幾年很多外國朋友問我,為什么要放棄富有的牙醫工作去從事貧窮的寫作?他們不知道在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做一名醫生不會比一名工人富有。
所以,我放棄牙醫工作去文化館上班,沒有任何經濟上和心理上的壓力。恰恰相反,我幸福得差不多要從睡夢里笑醒,因為文化館里的生活是自由自在的。
我幾乎每天睡到中午,然后在街上到處游蕩,實在找不到什么人陪我玩了,就回家開始寫作。到了1993年,我覺得能夠用寫作養活自己時,就辭去了這份世界上最自由的工作,定居北京開始更自由的生活。
生活在自己的敘述里
現在,我已經有20年的寫作歷史了。20年的漫漫長夜和那些晴朗或者陰沉的白晝過去之后,我發現自己已經無法離開寫作了。寫作喚醒了我生活中無數的欲望,這樣的欲望在我過去生活里曾經有過或者根本沒有,曾經實現過或者根本無法實現。
20年之后,我發現自己的寫作已經建立了現實經歷之外的一條人生道路,它和我現實的人生之路同時出發,并肩而行,有時交叉到了一起,有時又天各一方。
因此,我現在越來越相信這樣的話——寫作有益于身心健康。當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欲望在虛構的生活里紛紛得到實現時,我就會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來。
寫作使我擁有了兩個人生,現實的和虛構的,它們的關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當一個強大起來時,另一個必然會衰落下去。于是當現實的人生越來越平乏時,我虛構的人生已經異常豐富了。
我知道閱讀別人的作品會影響自己,后來發現自己寫下的人物也會影響我的人生態度。寫作確實會改變一個人,會將一個剛強的人變得眼淚汪汪,會將一個果斷的人變得猶豫不決,會將一個勇敢的人變得膽小怕事,最后就是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個作家。
我這樣說并不是為了貶低寫作,恰恰是為了要說明文學或者說是寫作對于一個人的重要,當作家變得越來越警覺的同時,他的心靈也會經常地感到柔弱無援。他會發現自己深陷其中的世界與四周的現實若即若離,而且還會格格不入。
然后他就發現自己已經具有了與眾不同的準則,或者說是完全屬于他自己的理解和判斷,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具有了無孔不入的本領,他的內心已經變得異常的豐富。這樣的豐富就是來自長時間的寫作,來自身體肌肉衰退后的警覺和智慧的茁壯成長,而且這豐富總是容易受到傷害。
20年來,我一直生活在文學里,生活在那些轉瞬即逝的意像和活生生的對白里,生活在那些妙不可言同時又真實可信的描寫里……生活在很多偉大作家的敘述里,也生活在自己的敘述里。
我相信文學是由那些柔弱同時又是無比豐富和敏感的心靈創造的,讓我們心領神會和激動失眠,讓我們遠隔千里仍然互相熱愛,讓我們生離死別后還是互相熱愛。
(選自“中工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