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琴
我永遠記得那件“小大事”。說它“小”,是因為事情的起因很小——那天,旺仔沒完成作業,我留他下來補做;說它“大”,是因為事情后來“發酵”,鬧出了一場風波,觸發我認真思考怎么做班主任的問題。
那天中午,旺仔和另外三個小伙伴一起被留下來了。他做事一向很慢,等他準備好補做作業的一整套“工序”時,其他幾個孩子已經三下五除二地完成任務,愉快地說著“老師再見”了。于是,我催促旺仔說:“快一點做,做完了放到我辦公桌上,然后趕緊回家吃飯哦。”看著他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我便轉身離開教室,回家吃飯去了。
下午兩點多時,我回到教室,想看看同學們的課前準備情況。這時,樓道口傳來一陣刺耳的男高音:“郭老師,這是祖國的花朵哦,你就這樣收拾(方言,“對待”的意思——編者注)啊!”我愕然抬頭,看到了那個眼含怒意、膀大腰圓的家長。此時,他正怒氣沖沖地擰著旺仔。而那可憐的孩子也許是完全被一股“巨力”所控制,細瘦的胳膊奇怪地高聳起來。
“你把娃娃放下來!有什么話請跟我說……”因為孩子在周記中說過他爸爸脾氣暴躁,最愛打他,所以情急之下,我首先命令他放下孩子。
“老師,你這樣做恐怕要不得哦?怎么能留孩子一個中午呢……”家長也許還處在惱怒之中,語氣依然咄咄逼人。
我有點疑惑地問:“旺仔,我不是叫你把作業補完了就交到我桌子上,然后趕快回去吃飯的嗎……”孩子怯怯地對他爸爸說:“老師沒有留我一個中午,是我與住校的同學打乒乓球去了,所以沒有回來……”
家長一聽,剛剛放下的手臂又掄圓了。我一下撲過去護住孩子,結果“啪”的一聲,家長的巴掌重重地落在我的背上,我的背頓時一陣火燒火燎地痛起來!家長一看,態度馬上和緩下來,連聲說著“對不起”。
事后,家長生怕我會怪罪孩子,幾乎天天到學校接送旺仔。不久后,孩子媽媽還給我寫了封信,說到孩子爸爸脾氣居然從此變好了,在家里與孩子交流的時間也多起來了,還反復說“小郭老師人挺好的,我對不起她”呢。
其實,那天下午就有同事知道了這件事。他們要我去找校長,告這個家長無故打老師。可在仔細思量后,我選擇了原諒。當時并沒有想太多,就是覺得沒必要把事情鬧得那么大。再說,孩子挺可憐的,攤上這樣的爸爸,如果我再給他爸爸加一些壓力,那個孩子的日子可能就更難過了。何況,我自己也有問題啊,為什么不多等兩分鐘,等他做完了作業再走呢?
從那以后,我開始特別注意與學生交流的方式。如果作業沒做完,我會在他耳邊悄悄說:“什么時候能做完?”這時,那個原本等著挨批評的孩子在瞬間的怔住之后,一定會準時“幫我”把作業補做好。如是幾次以后,班里就再沒出現不交語文作業的孩子了。
這么多年過去,回憶起這件往事,我還是感觸頗多——尊重學生,讓他們感受到你的愛,感悟到你的關心,他們會用自己的成長來回報你。
事隔多年后,有一天,先生發來一條充滿怒意的信息:“你給我介紹了一個什么學生來啊……”這讓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緊了。
不用說,準是我最擔心的宗沛出狀況了。說起這個孩子,我真的該為他寫一本書——因為他太特殊了。據說小學六年,他硬生生被人叫了六年“神經病”。上初中來到我們班后,第一次發現他的不正常,是在第二周評講周記的時候。
他記憶力特別好,幾乎把我第一節課中講的“初中,我們起步了”里面的七個方面內容一字不落地寫了下來,在他那個大筆記本里,滿滿當當地寫了四頁多。我讀完他的周記后,請他到講臺上來拿走周記本。然而,在同學們熱烈的掌聲中,我卻沒有等來宗沛的身影。抬頭看時,他的狀態嚇了我一大跳。只見他低垂著頭,兩手在胸前搖晃著,口中念念有詞:“不怕——不怕——我不怕……”腳步挪動得非常慢。
“幺兒,快點撒!”我熱情地催促他,不料他卻更緊張了。我趕緊走下講臺,把本子遞到他的手中,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著他那惶急的樣子,同學們哄堂大笑。我趕緊用眼神示意大家不要笑。等到教室里終于安靜下來,我引導大家學習宗沛的好記憶力,學習他認真寫周記的精神,要求大家不能嘲笑他,因為他緊張是有原因的……
在此后的三年中,他由開始時的在我面前背書,到慢慢地能夠喊老師好,到與同學有了一些交流,再到畢業時在班上已有好朋友,其中的故事,真的太多太多。期間,我也著實被這個小時候就被醫生確診患過自閉癥的孩子嚇過好多次。不過,我慢慢摸索出與他交流的方法,順利地把他帶到畢業。而他的中考成績還不錯,考入了先生任職的高中。
沒想到,開學不到一個月,他就在新學校出狀況了。初中的時候,他遇到不懂的問題,或者著急時,就會使勁抓撓自己的脖子或手臂,直到撓出血來。每次出現那樣的場面,都確實挺嚇人的。
我趕緊讓先生將他班主任的電話發給我,然后發了一條信息過去:“親愛的劉老師,我是宗沛的初中班主任郭老師。這個特殊的孩子到了你班上,以后要辛苦你了。孩子挺造孽的,在小學被叫了六年‘神經病’,在初中也著實嚇了我好幾次。如果出現狀況,他使勁抓撓自己時,請你試著輕輕撫摸他的頭,然后慢慢抓住他的手,拍他的肩膀,在他耳朵邊輕輕勸說不要著急。只要他不抗拒,就會慢慢安靜下來的。劉老師,愛的接力棒傳遞到你那里了,你會辛苦一些的。但是,如果你把他順利地帶到畢業,你也會產生巨大的成就感的哦。謝謝你愛著這個孩子!”
很快,劉老師就回復信息了,說她了解情況了,感動于我的付出,她一定會將這個孩子帶好。后來,我在與宗沛媽媽交流時,著急地責怪了她幾句,因為在孩子進入高中之前,我就曾經打過電話給她,讓她把娃娃的情況告知高中老師。結果她居然沒有講!以至于高中班主任看著正使勁抓撓自己的孩子時只能束手無策。
想起來,我最愛與孩子們交流的一個話題就是:“我們的世界因為人與人的不同而色彩繽紛。”因為,孩子是活生生的人,我們能夠要求他們都一樣嗎?當一部分孩子還跟不上我們班級的腳步時,這句話就是讓孩子們明確有差異但是要允許差異存在的依據。就像金子美鈴的詩句:“鈴鐺、小鳥、還有我,/大家不同,大家都好。”
是的,假如你的班上正好有一個或幾個這么特殊的孩子,請記得,不要把他們無情地推出去,而要慢慢摸索如何與他們相處,如何表達你的愛。當你成功地走入孩子心靈,等他愿意與你交流的時候,你也會產生巨大的成就感的。
寫到這里,我想起任小艾的一句話:“愛自己的孩子是本能,愛別人的孩子是神圣。”是啊,那個“別人的孩子”,或許因為不理解你的愛與付出,讓你頭疼腦熱;那個“別人的孩子”,或許因為成績不佳、表現不好,而影響了你的班級;那個“別人的孩子”,或許正處于叛逆期,對你的教育充耳不聞;那個“別人的孩子”,也或許因為智力、身體疾病、心理問題等,正嚇著你了……
但是,我們能夠不管那個“別人的孩子”嗎?不能!因為他是我們的學生,是一個正在成長的精彩的生命個體。我們只有耐住性子,尋找合適的愛的表達式,去打通與他之間雙向互通的“愛”的通道,如此才能奏響愛的交響曲,聽到師生彼此生命拔節的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