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跟你見了最后一面的人

畫眠

晚上，室友接到了從家里打來的電話。她的父親，一位將近50歲的男人，在電話那頭哭得聲嘶力竭。就在下午她坐在教室里安安靜靜上課的時候，她的小姨騎著摩托車在戈壁上飛馳，與一輛卡車對撞，小姨當場死亡。

她拿著電話沉默著沒有說話，許久，才擠出兩個字——“死了？”本來還在熱烈地討論著電視劇情的我們突然安靜，空氣瞬間凝固。

她拿著手機的手在顫抖，語氣卻異常平靜。她說：“你先冷靜下來，然后去醫院。不要告訴外婆，她有高血壓。穩住外公情緒，陪著他。”

然后掛掉電話，號啕大哭。

室友是個標準的女漢子，此刻卻縮在椅子上，沙啞地嘶吼：“怎么又是我們家啊，怎么又是車禍啊……”

我們不能做什么，只能在旁邊安靜地陪她。

車禍好像常常降臨她的家庭。她說，幾年前，她的媽媽出車禍，醫院下了病危通知單。家人把她媽媽連夜從新疆喀什轉院到成都華西。雖然手術很成功，卻留下了永久的后遺癥，直到現在，她媽媽的身體里還留著鋼板，一到陰雨天就痛得在床上忍不住地哭。

眼淚從她眼眶里無盡地滑落，她瞪著眼睛問我們：“怎么會呢，下午還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我們無法回答她，只能用沉默回應。她做夢都沒想到，下午她剛跟小姨通的電話，成了小姨留給她最后的聲音。

我看著漸漸安靜下來的她。她光著腳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齊腰的頭發散開，一下一下輕輕晃動著掃著腳踝。我想她現在是不是在后悔，下午沒能在電話里跟小姨多說上幾句話，為什么沒提醒一下開車慢一點注意安全。

寢室很安靜，室友聳著肩頭啜泣的聲音在有限的空間里回蕩。我看著這樣的她，突然想起了阿健。

阿健是我的發小。他家離我家經營的小門市部不遠，大人也互相認識，自然上學放學都在一起。那是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孩子，很聰明但很調皮，常常讓老師頭疼。而我作為一個安靜聽話的學生當然是受老師歡迎的。我還記得當時我對于阿健來講，就是那個所謂的“無所不能的鄰居家的孩子”。她的媽媽總是愛和我媽媽一起探討關于子女教育的問題，而阿健依舊滿不在乎地繼續為所欲為。

但是隨著我們長大，上了不同的初中，漸漸地，也就沒有再聯系。后來等上了高中后，有在年級女生的議論中聽到過他的名字，我才知道和他在一個學校。

面容清秀的小男孩長成了一個高顏值的小帥哥。那些女生說，如果忽略掉阿健只有1米7出頭的身高，真真是可以憑他精致的五官登上校草的寶座的。

我還記得那是個有些涼意的初春早晨，星期一的例行升旗儀式。我習慣性地站在了隊伍最后面。升旗儀式進行到一半時，一個身影喘著粗氣跑了過來，又小心翼翼悄悄站在了隔壁隊伍的最后一個。隊伍因為他的到來有了一些小小的騷動，我低著頭隱隱約約聽到有男生戲謔的聲音：“嘿嘿嘿，阿健，運氣好啊，沒被老班逮到。”

阿健？

這個熟悉的名字讓我忍不住抬起頭。我這才發現，阿健離我那樣近。他就站在我的右手邊，隨著我看向他的目光，也轉過頭來看向了我。

在這之后，我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看向我的目光。清澈的，波瀾不驚的，不帶絲毫情緒的目光。在記憶中，我跟他對視了很久，就那樣不說一句話，靜靜地看著對方。

我看著他在想，是阿健啊，小時候圓圓的臉開始有了棱角，還是那樣眉清目秀，讓人看著就想起了夏季凌晨四五點時帶著一點點青白色的藍天。

我想我應該跟他打聲招呼的，至少說一聲，哈，好久不見，我們居然在同一個學校呢。

但我什么都沒有說，一種復雜的情緒堵在胸口。后來我想，打什么招呼，早不聯系了。

然后我重新低下了頭。我能感覺到阿健的目光也從我身上移開，開始聽到他小聲地和其他男生聊天，時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

第二天早上，剛踏進教室，本來應該在安靜自習的教室鬧成一片，一個女生過來跟我說，你知道嗎，我們年級的阿健，出車禍死掉了，啊呀，好可惜的，聽說長得蠻帥的呢。

我呆呆站在門口，那天早上他望向我的眼神不斷重復出現在我的腦海。我閉上眼睛，看見他就站在離我不遠處靜靜地看向我，清水一般的目光緩緩流轉。

那是我見到阿健的最后一面，時隔多年，沒有言語，靜靜地看著對方，然后就再也見不了了。

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覺，像是用一大團棉花從喉嚨開始往下填塞，直到再也塞不下去。不是悲傷，不是可惜，也不是懷念。

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記日記。等到周末，我回到家里，從抽屜里拿出小學時候的日記，一頁一頁滿滿都是他。

“今天，阿健到我家里來玩，這是他第一次到我家，被我家的小狗嚇哭了，我在旁邊哈哈大笑。”

“今天，我在新華書店門口等阿健，等了好久他都不來，我以后再也不跟他玩了。”

“今天，我和阿健一起去報名學畫畫。”

……

我抱著日記本哭得不能自已。

那個時候的我不愛說話，可是我從沒有那么憎恨過不愛說話的自己，從沒有那么責怪過自己，為什么吝嗇到一個招呼都不肯打。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好希望當時能笑著跟他打一聲招呼，問問近況，嘗試著像小時候那樣約著出去玩。

可是沒有如果。

我們都不曾想到，那是我們見彼此的最后一面。中間隔了整整5年，再次見面，目光無聲地交錯，就再也沒有以后。

因為沒有預料到會失去，所以不曾珍惜。

人的一輩子多長啊，來來往往那么多人，有人只是萍水相逢，充當路人的角色，有人陪我們走過一段路程后就漸行漸遠，能陪我們一路走下去的只是少數。我們不能在遇見下一個人時判斷出他是哪一類人，所以也不知道是否值得珍惜。

但真有那么一種人，他和你說的一句話，就真的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的聲音。你看向他的那一眼，就是他留給你的最后的容顏，讓你在深夜里回想起他，只剩下他那復雜的如水眼神。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