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伉 伉
陳家樓:一個城市崛起的背后
文|伉 伉

陳家樓(左二)在墾荒報告會接受青年獻花
共青城,一座有著傳奇色彩的城市,一批又一批年輕的墾荒者曾在這里度過了他們激情燃燒的歲月。
離京出發前,許多知情者說,要追尋共青城的歷史,就要采訪陳家樓。當年,他就是帶頭寫血書向陳毅市長請求墾荒的。到達共青城,記者才知老人已離世多年,好在他的兒子陳得靈珍藏有大量文獻與照片。隨著陳得靈的復述與回憶,共青城繁榮背后鮮為人知的過往漸漸開始復活,被歷史淹沒的細節被慢慢打撈起……
很難想象,60年前,這里還是荒灘野嶺、人跡罕至;60年后,這里已經成為一座美麗的現代化新型城市。陳得靈依然記得,晚年父親時常徜徉在繁華的共青城大街上,看著行人如織、車水馬龍的景象,露出欣慰的微笑。
提起共青城的那段創業歷史,作為當年上海青年志愿墾荒隊發起人、共青城早期建設者陳家樓的后人陳得靈難掩心頭的那份激情:“父親1934年出生在上海閘北,我的爺爺奶奶都是工人。新中國成立以后,他一直是街道工作積極分子,加入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還被選為上海市第一屆民主青年聯合會執行委員、全國第二次青年代表大會代表。”
1955年,年輕的共和國百廢待興,大量人口失業,糧食等食品嚴重短缺,黨中央號召祖國各界青年志愿到邊疆去開荒種地,解決糧食問題。當時的上海人口共有500多萬,大約有幾十萬工人待業和失業,光是失業、失學的青年就有30萬左右。
陳家樓當時是上海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他和街道里的青年了解到國家和上海的困難,從描寫蘇聯共青城建設小說《勇敢》和電影《第一個春天》里知道了蘇聯青年的英雄業績,熱血沸騰了。陳家樓連寫兩封請愿信,隨后聯絡了十多名青年給陳毅市長寫血書,請求組織上海青年去墾荒,像“二戰”勝利后蘇聯青年到西伯利亞墾荒那樣,為國家分憂排難,用自己的雙手去墾荒,去創造一個“中國的共青城”!
收到請愿信后,陳毅在辦公室接見了這群熱血青年。穿著褐色中山裝的陳毅一進門就摘下了墨鏡:“誰叫陳家樓?”“報告首長,我是陳家樓。”“你什么文化?”“高二。”
對于這段對白,陳家樓晚年還記憶猶新。“當時秘書本來說好只給我們5分鐘時間,到時間就打鈴提醒我們,陳毅市長卻和我們聊了半個小時。”
陳毅接見這群可愛的年輕人時說:“我很贊賞你們,可以說你們是幫國家挑擔子,是幫我陳毅挑了擔子,你們建設是個大好事。但是到邊疆去不是上海能辦得了的事情,要報請中央批準。大家去墾荒就是要吃很多的苦,會遇到許多意料不到的困難,你們想過嗎?你們怕嗎?”“不怕!”陳家樓和他的同伴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那好,我就要調中央工作了,你們決心那么大,我一定向毛主席、黨中央匯報這事。”陳毅被他們的熱情感動了。
陳毅被調中央工作后,陳家樓等人天天翹首盼望好消息的道來。很快,上海團市委從北京帶回了好消息,黨中央和毛主席、周總理批準了陳家樓等青年志愿者去墾荒的要求。原來,毛澤東聽了陳毅的匯報后說:“上海是南方,上海的墾荒青年不適宜到北方去,到江西革命老區去為好。帶文化去,要搭配各個行業的青年,年齡可稍大點,年齡小離開父母會哭鼻子咧。”周恩來則說:“這些青年是要在那里安家落戶的,女青年不能少于30%,還要帶上醫生去。”
1955年8月31日,從首都北京傳來了“北京市率先組成青年志愿墾荒隊到黑龍江蘿北開荒”的消息。這時,上海的青年們再也坐不住了。
9月11日,上海市召開的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大會,陳家樓代表其他4位青年在會上向1000多名與會代表宣讀組建墾荒隊的倡議書。12日,上海團市委一致決定接受青年陳家樓、吳愛珍、石成林、韓巧云、呂錫齡的倡議,組織第一支上海青年志愿墾荒隊,到江西墾荒。
倡議書猶如一股強大的沖擊波,在社會上即刻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十幾天的時間陳家樓收到來信五六百封,都要求跟他去墾荒。
一時間,一萬多名各界青年把報名點圍得水瀉不通。報名的人太多,共青團上海市委從中嚴格挑選出1000多名青年,經體檢、政審合格后至上海華東團校學習一周,到市郊區進行農業勞動鍛煉,體驗江西生活,學吃辣椒,練挑擔、插秧、耙田……
經過一段時期的考驗,1955年10月15日,第一支由團市委挑選的98名上海熱血青年組成的志愿墾荒隊在隊長周文英、副隊長陳家樓的帶領下,打著“向困難進軍,把荒地變成良田”的隊旗,奔赴江西鄱陽湖畔的九仙嶺下。
從繁華的大城市來到這片荊棘叢生的鹽堿地,98名青年帶著鐮刀、床板,開始了真正的白手起家。采訪中,記者找到了陳家樓生前的手稿,上面寫道:“當我們來到千年沉寂的荒灘時,都驚呆了,想不到神州大地竟然有如此不毛之地。荒原土崗荊棘叢生,野獸出沒,蘆葦密布的灘地上,釘螺遍地,血吸蟲肆虐,人跡罕見。難以想象的困難如同大山一樣朝我們壓來,是咬牙堅持下去還是卷起背包回家,成為許多人激烈斗爭的心病。我作為發起人和領導者,不僅自己要克服心理障礙,還要穩定同伴們的情緒。”

當年的墾荒隊員。后排右三為陳家樓
當時陳家樓和幾個隊領導分頭找隊員們談心,幫助隊員解決生活和勞動中的具體困難,暢談共產主義的遠大理想。陳家樓處處起表率作用,用自己的模范行動影響和鼓勵隊友。
據陳家樓早年給孩子講述:“白天我們要開墾土地,晚上則是住在我們親手搭造的茅草房中。有一天晚上,有人迷迷糊糊感到有東西在鉆我們的草墻,一看竟是只老虎,當下嚇出一身冷汗,慌忙把大家都叫醒,大家都起來還真沒那么可怕了,紛紛打開手電筒,整齊、大聲地唱起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那時還真把那大老虎給嚇走了。”
1955年11月29日,團中央書記胡耀邦到德安縣九仙嶺專程看望上海墾荒隊員,和大家進行座談,為他們即將組成的合作社命名并題字為“共青社”。當晚,胡耀邦一邊吃炒黃豆,一邊與隊員拉家常:“我今天吃你做的稀飯、炒黃豆、蘿卜干,等你們把這里建設好了,我再來吃酒席。”陳家樓搶著回答:“那時我們一定請您來我們這里做客。”
沉睡千年的荒地被喚醒了!勞動號子的呼喊聲、隊員們的歡歌聲,匯成了一支壯美的青春交響曲,給這里帶來了勃勃的生機。大家憑著對祖國的赤誠,憑著對墾荒事業的真情,憑著年輕人的干勁和志氣,投入到共青城初創工作中。抵達當年,墾荒隊員們就開出300余畝荒地,種上了油菜、小麥。一年后,1700多畝荒地被開墾,加上當地農民送的8000多畝熟田,共生產了180多萬斤糧食和其他農副產品。
1956年6月13日,陳家樓被組織上批準加入中國共產黨。這一天,成為他一輩子的榮光。
“共青”的事業在許許多多像陳家樓那樣的熱血青年中一路豪邁地走向輝煌。經過三次搬遷、三次開荒,共青社規模越來越大,形勢越來越好。1978年9月,胡耀邦在北京再次題詞“共青墾殖場”。
“文革”前,陳家樓因為批評地方干部挪用墾荒工作經費,被打成了“右派”,受到“開除黨籍,撤銷職務,每月發20元生活費,回原籍勞動改造”的處分。陳家樓對工作組堅定地說:“從哪里跌倒從哪里爬起來,我堅決不做共青的逃兵!”陳家樓不但沒有回原籍上海,還動員家人和他一起來到德安。陳得靈說,直至1979 年3月父親才被平反,恢復黨籍,落實政策。
“父親被劃‘右派’期間,全家住在一個2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沒有商品糧吃,母親種些自留地。我哥哥幾次想當兵,因為父親的‘右派’身份而兩次沒有當成,平反后才如愿穿上軍裝。哥哥退伍后,原本可以分配到好的單位,父親不同意,就被分在德安縣棉紡織廠當鍋爐工,工廠倒閉后只得自謀職業。”陳得靈邊呷茶,邊緩緩地說:“父親對我們要求比較多,他做事比較果斷、執著。他曾找墾殖場的領導為墾二代解決過不少就業問題,但是從來沒有想過為自己的孩子就業找過關系。在我們全家最困難的時候,他也沒有找組織提任何要求。這輩子,他講的就是奉獻犧牲、助人為樂,幫助人家總是滿腔熱忱。不過,我們也不能埋怨他。”
據陳得靈講,1985年,共青城經濟發展后,基礎設施建設需要大量的鋼材。父親主動請纓,回到上海找到寶鋼集團,來回坐公交跑了48趟,找到當時的寶鋼有關負責人,爭取到1000噸計劃內鋼材,為共青城節省了200多萬元。按規定,父親當時可以拿到12萬現金獎勵。但是他推掉了,說:“能爭取到鋼材是整個墾荒隊的榮譽,‘共青’的發展到處都需要錢,就用這些錢去支援建設吧。”
在陳家樓的遺物中,記者找到不少有關“胡耀邦與共青城”的手稿手跡。日子越來越好,但是在陳家樓等人的心中曾始終有一個夙愿沒有實現,那就是當年胡耀邦答應過他們要來“共青”吃酒席。1984年春節期間,陳家樓等幾位老墾荒隊員在一起商議,明年就是“共青”墾荒和建場30周年了,是否能邀請耀邦同志再次來“共青”看看這里的變化呢。他們決定給時任黨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寫信,匯報“共青”這30年的巨大變化,并希望他能抽空再次來“共青”做客。
1984年12月12日,是共青人的大喜日子。胡耀邦第二次來到“共青”看望全體新老建設者。當見到30年前的老墾荒隊員時,胡耀邦親切地稱他們為“墾友”“棚友”,一句簡單的稱呼一下子就拉近了共青人和總書記的距離。當看到“共青”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時,胡耀邦感慨萬分,欣然第三次題詞“共青城”。
在胡耀邦與大家談心時,招待所的同志忙開了。他們從湖中撈上了新鮮的自養的鯽魚,準備了“共青”自產的板鴨、獼猴桃酒、全汁葡萄酒,用瘦肉型豬肉包了餃子。胡耀邦不喝酒,可是在“共青”卻破例暢飲,“這是你們用自己種的葡萄釀的酒啊,我愿意用它為你們的事業干一杯!”這一切,成為陳家樓晚年難以忘懷的幸福記憶。
陳家樓后來擔任德安縣政協副主席,1994年正式退休。2007年,在紀念五四運動88周年、中國共青團成立85周年之際,200多名新中國成立以來各個歷史時期的優秀青年代表歡聚在首都北京,參加“我與祖國共奮進”中國青年群英會,陳家樓作為知青代表出席了這次會議。陳得靈珍藏了父親出席這次群英會的所有資料與證件,客廳的側墻上還醒目地掛著群英會代表合影的長卷。
晚年,陳家樓經常被請出去做演講,他去過江西、北京、福建、廣東等地,雖然身體不太好,但他總是說:“只要我健在,有人愿意請我,我都會盡量答應。”他的聽眾大部分是年輕的大學生,他喜歡給他們講過去的故事,講那個讓他為之自豪的共青城的崛起。“共青精神永遠是一面旗幟,她已化成一種艱苦奮斗的精神!給這些青年人做演講,我很高興。他們對我都是一種尊敬的目光。可能我們這種不計較個人得失的作為,對他們也能有一種觸動。我想讓他們明白:只有艱苦創業才有出路,只有開拓創新才有希望。”他經常勉勵青年學子學有所成,自主創業。

陳家樓與墾荒隊員周承立(左一)等合影留念
2010年6月,陳家樓因胰腺癌去世。治療期間,團中央有關負責人曾看望、慰問,問他有什么困難,陳家樓搖了搖頭,說:“沒有什么困難,感謝組織的關心。”其實,他的子女都沒有正式工作,以打零工糊口。陳得靈對記者說:“父親沒有給我留下什么物質上的財富,但是精神層面的東西給予我們很多,我們做子女的給自己定位——靠自己的雙手,勤勞致富,服務社會。”
曾在20世紀50年代和陳家樓一樣的老墾荒隊員們如今都為自己的人生選擇而激動、為自己開創的光榮事業而驕傲。曾有很多人對陳家樓說,沒有當年的舉動,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共青城。陳家樓總是連連擺手:“不能這么說,原來是原來,共青城的崛起和騰飛、現在的欣欣向榮,不僅僅是我們當時98個人的墾荒隊的功勞,更重要的是之后幾十年、幾代人的奮斗和努力。這需要繼續傳承下去。希望共青城能更好,一定能更好。”
“我們是志愿的墾荒隊員,我們是毛澤東時代的青年……”2015年4月4日,“上海青年志愿墾荒隊創業交流促進會”在嘹亮的《墾荒隊員之歌》中成立,陳得靈被推選為首屆會長。陳得靈說,促進會的成立是為了繼承和弘揚父輩們的墾荒精神,深化作為到江西墾荒的上海人子女的身份認同感和自豪感,互幫互助,共同發展與進步,與時代對接。
“當年,父輩這群風華正茂、熱血沸騰、充滿正能量的年輕人,心懷建設新中國的理想和信仰,毅然舍棄大城市繁華優越的生活,志愿來到這塊紅土地,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留在這里。他們克服種種困難,挑戰著惡劣的生存環境,墾荒山、種糧食,自給自足地開創了從無到有的新生活,為落后的山區帶來了新知識、新思想、新理念。父輩的這種精神是我們墾二代、墾三代等寶貴的精神財富,影響著我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陳得靈深為父輩感到驕傲和自豪,認為自己有責任讓后代了解父輩的這段光榮歷史,牢記和發揚父輩的精神,接過他們的接力棒,助推共青城的社會、經濟等各方面的發展。
如今的共青大道已是樹木成蔭,人來車往。放眼望去,一座座新落成的建筑無不顯出共青城勃勃的生機。再也找不到荊棘叢生的荒涼蹤跡,這里成了年輕人創業的活力之城,成了人們休閑度假的魅力之城。當年,“陳家樓們”在篝火旁遐想、憧憬的“共青”已變成了現實。2010年7月,陳家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是他的魂魄已屬于這片充滿感情的紅土地,成為他最后的歸宿。
誠然,共青城雖然變了,但“艱苦創業”的共青精神卻始終像一根接力棒,時刻傳遞在共青城人開拓事業的跑道上!
責任編輯/胡仰曦
專題·紀念共青墾荒艱難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