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牧野
青衫落拓,起弦風雅
◎茶牧野

圖/符 殊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高適《別董大》
那琴聲孤絕清妙,宛如百鳥和啼而鳴,又似瀑布擊石泠泠清響。長風吹林墮瓦,暮雪簌簌覆檐,波譎云詭,曲高莫測。仿佛每個音節都浸沐著冰雪之氣,從云端流瀉而出,直擊人靈魂深處。
高適久久駐足,屏息聆聽這似曾相識的琴聲。
猶記十多年前,自己還是個英姿勃發的少年,心懷壯志參加科考,卻以落第作結。每每心生抑郁,便約上幾個好友,尋一茶樓酒肆,排遣心中憂愁。
一日,他與幾位好友于茶樓小坐,茶香氤氳間幾人漫聊詞話。偶然聽到樓下傳來清潤的樂聲,撥動人心。高適透過小窗循聲望去,只見茶樓后門柳樹下有一青衫男子,長身玉立,正吹奏著一個形狀怪異的管狀樂器。偶有路人聞聲駐足,青衫樂師卻渾然未覺,專注弄樂,視若無人。
高適十分欣賞那樂聲,便走下樓來細細聆聽。聽旁人說,樂師吹奏的樂器乃是西域的一種胡樂——篳篥。篳篥自傳至中原后即被皇家宮廷選作十部樂的主要樂器,精通篳篥的樂師多被皇室或貴族征收,而民間酒館茶座之中擅長吹奏此樂器的人并不多見。
那天的靜好時光在青衫樂師的吹奏下如春水流去,讓人抱憾其短暫易逝。篳篥之音渾郁低沉,偶爾高亮的音色也似裹挾著淡淡哀愁,喚起人沉眠已久的心緒。得與失,聚還散,科考前后心境的落差……往日種種在眼前一一浮現,幾曲終了,高適心下久久難以平復。借著樂聲,他回首往事,恍覺半世歲月倏忽已過,失落之余反倒生出了一絲頓悟之感。
他與青衫樂師一見如故,遂結為友。
樂師名為董庭蘭,隴西人,因在家中排行老大,故被街坊鄰里以董大相稱。董大青年時曾師從陳懷古,因其聰穎善悟,很快便學得諸流派的琴法精髓并融會貫通,練就了獨特的七弦指法。十指流連七弦琴之上,將一曲《胡笳》演奏得出神入化,每個音符都引人入境,妙不可言。在當時的樂壇,董大的七弦琴音曾獨領風騷。
然而,七弦琴終究太過古老,曲高而和寡,知音者甚稀。彼時的大唐盛世繁華,民風奢浮,百姓大多偏愛熱鬧繁華之音,而非靜遠高深之樂。加之胡樂被引進中原,西域音樂盛極一時,七弦琴便如同落了塵埃的古籍,被掩藏在幽暗的一角,在人們的視野中漸漸淡去。
面對勢不可擋的潮流,董大并未固執守舊,而是選擇順流而下。他知道,只有不斷注入活泉,音樂這汪深潭才能一直保持澄凈。于是董大開始鉆研胡樂,學習篳篥。他走出方寸琴室,結交西域樂師,周游四方,虛心求教眾家之長。云游途中,他或在市井村邑為田間民眾欣然演奏,或在酒館茶座為名流高士慷慨獨彈。高適想,倘若真有來世今生一說,為樂瘋狂的董大前世必定是瑤琴一類的器樂至寶了。
回憶在一陣高亢的琴音中被打斷,高適走進樂音傳來的酒肆中。只見端坐于桌前的人容顏未改,青衫依舊,雖是落拓,卻難掩身上那抹高華之氣。果真是他——董大!
琴音戛然而止,董大也認出了高適。四目對視時,往昔的相知仿若漫天落花,在身后簌簌作響。曾經相見恨晚的知音一別多年后各自天涯淪落,卻未曾想,兩人竟在漂泊中于這小城酒肆再次因琴偶遇,聲聲慨嘆后,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此時雪飄四野,冬意凜然,酒肆里熱酒偎爐,香氣四溢,兩人一進去周身就遍生暖意。然而高適掏遍身上口袋,只覺困窘難當。
六翮飄鷂,人生如寄。細算自那次京中相遇,中間已有十余年之久。應試失意后,高適便遠離京師,行走于梁宋之間,尋訪名士,遍游山水,偶爾寫詩寄興。與其說是周游四方,不如說是在自我放逐。風雨凄凄夜,孤舟停泊于異地他鄉,臨岸聽雨時,高適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那抹青衫,還有令人沉溺的琴聲,未曾想兩人真正重逢這日竟是在他最落魄的時候。董大仍舊優雅溫和,直說大丈夫不懼清貧,相逢即是緣,這酒不飲也罷。
兩人來到高適寄居的寓所,秉燭暢聊,徹夜未眠。高適談自己這些年漂流在外的境遇遭逢,董大則講起自己的琴曲創作。當年他周游到了長安,被宰相房琯賞識后征為門客。房琯懂琴惜才,常為他尋來四方好琴相贈。
得宰相賞識,他有幸可以常去西湖游走。每每客居在山寺中,漫看窗外湖光山色,靜聆林間鳥語溪聲,撥弦弄琴,常有靈感浮上心頭。每到這時,他便即刻記在紙上,數天下來,書案上已積了厚厚一沓手稿。如今想來,那些日子像是一個安適而寧靜的夢境,惹人追思。
美夢易逝,好景不長。一夕之間房琯遭貶,董大身為門客牽連其中,被迫離開長安,重新開始了四處漂泊的日子。
夜色如墨,萬籟俱寂。一豆燈火映亮蕭然四壁,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緩緩講述著那未曾遠去的記憶。言畢,短暫的沉默后,室內接連響起長長的嘆息聲,充斥著郁郁的哀愁。同是天涯淪落人,再相逢時,高適只覺悲喜交集心緒冗雜。既是冗雜,索性拋開不理吧!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時困頓不達何足為俱!一別十余年,不知可否再為我撫琴一曲?
董大欣然答應。他拿出從不離身的琴,正襟危坐,指尖游走,樂音汩汩而出。是《胡笳十八拍》,高適聽出來后,發現早有淚水打濕眼眶。漢朝末年烽火連連,蔡文姬在逃難中被匈奴所擄,流落塞外,人生顛沛過十數個春秋,韶華青春被塞外風沙盡數湮沒。她含痛追思寫下《胡笳十八拍》,聲聲泣血,字字椎心。生不逢時的無奈,爭而無為的苦痛,不正是此刻他和董大的心境嗎?
淚水潸然,片片沾襟。
幾日后的清晨,董大決定離開。高適為他送別時,天際黃云密布,日光昏沉如暮。大雪紛飛,北風呼嘯而過,董大啊董大,無論再過多久,你都是我最敬佩的樂師,是真正的樂師!不必擔憂前去的路途中沒有知己,你手下的琴音精妙無雙,它終究會拂落塵埃,用至誠至真之音叩響人們的心門,為你覓得真正的知音。
紛揚大雪颯颯而落,天際一排大雁結群南去。高適站在原地,目色清疏,青色身影漸漸逝去,雪地上空余幾朵馬蹄的印記。別了,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