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麗
傍晚時分,我在河邊的農家飯館里跟幾個酒友喝得正酣,突然從舉起的酒杯上沿,望見我那七十多歲黑瘦的老母親,穿一件寬大的舊衣服,弓身揮舞著鋤頭。我又氣又恨,直接跑過去找她。
母親頭發凌亂,一臉汗水,脊背上汗濕了一大塊。我既心疼又羞愧,幾把扯碎了她正準備栽種的紅薯苗,還不解氣又踏上幾腳。母親看了看我,默默收起籃子,扛起鋤頭走了。回到酒桌上,我借著酒勁兒開始哭。酒友老戴捶了我一拳:“你哭個球啊!”我猛灌一口酒,嗚咽道:“我要哭,哭我可憐的母親!”
老板娘端過來稀粥和小菜,“幾個兒子都過得不錯,她放著福不享,非要留在村里種菜養雞,還到處開荒,真是想不開。”
我沒理她,喝了幾口粥就趕去上班。剛進辦公室,四弟黑著臉闖進來,“老二你真不是東西!上次你把娘的鋤頭扔水塘里,害我撈半天。明天你給娘買紅薯苗去,不然我跟你沒完!”“我是太生氣了,你沒見她挖地時那樣子,咱們誰缺她那點兒啊!”“大老板,嫌娘給你丟人了?有本事拿錢買個給你掙面子的娘去!”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小聲嘟囔著,不敢看四弟的臉。“咱老早就沒爹,咱娘一輩子就會種菜,土地就是咱爹!”扔下這句話,四弟摔門而去。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床,去城郊菜市場買了一捆紅薯苗,然后往家送。好多年沒這樣步行了,這曾是年少的我天天陪母親去賣菜走熟的路。父親早逝,母親靠賣菜供養四個孩子讀書。山路彎彎,我背著沉重的菜筐子,遙望黎明時分零星燈火下的城市,那城市就像永遠也走不到的夢幻之地。我希望母親穿得干凈體面,像城里老人那樣悠閑度日,可她偏要勾起我記憶深處的絕望和悲苦。
到家時,母親正在吃早飯。我放下紅薯苗,母親趕緊去煎了兩個土雞蛋給我。“這自家雞蛋就是好吃。”我沒話找話。母親說:“我攢了一箱子,等會兒你提著。外面的菜有化肥農藥,對身體不好,以后你們經常回來拿我種的菜,比給我買什么都讓我高興。那么多的地都荒著,看著心疼,種上菜多好看……”
我突然醒悟:這些年來我拼命掙錢,想去那個黎明中的城市,卻一直走不到;而我孤獨的母親,以土地為伴,通過土地消化了苦難。
【原載2016年7月28日《檢察日報·百姓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