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孫紅俠
梨花落去未成泥
——京劇藝術大師梅葆玖
文孫紅俠

1《貴妃醉酒》中梅葆玖飾楊貴妃

2 梅蘭芳、梅葆玖合演《游園驚夢》

3 梅葆玖先生

4《斷橋》中梅蘭芳飾白素貞、俞振飛飾許仙、梅葆玖飾青兒
2015年10月26日,秋意清冷,北京城北惠新西街北口一處文雅的院落里,很多的演員和學者正在此一聚。梅蘭芳紀念館和戲曲所彼時召開“京劇梅派藝術傳承與發展學術研討會”。梅葆玖先生當然是會議的中心,但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梅蘭芳先生的公子和政協委員等一系列身份。他是一位杰出的藝術家,同時也是一個態度溫婉平和的老者,這兩點比較之前面那些附加的頭銜,也許更讓人親近和喜愛。他會禮貌溫和地對待我們每一個人的招呼問候。很多戲曲研究所的年輕學生也會追星,圍攏上去要簽字合影,他更是不緊不慢不慌不忙一一應對,他會送給他們自己備好的簽好名字的照片,送完了就雙手合十很歉意地說“下次、下次”。種種的這些,似乎在我們這個急匆匆鬧哄哄的“現代社會”里很少見,的確,因為梅公子的“派頭”屬于另一個逝去的時代。
1934年3月29日,梅葆玖出生在上海思南路八十七號。那一年,是民國二十三年,蔣介石在和孫殿英決一死戰,希特勒在地球的另一邊雄心勃勃準備新一輪戰爭,溥儀在偽滿州國宣誓就任皇帝,中華蘇維埃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在瑞金召開,上海的街頭熱映當紅影星阮玲玉的《神女》,她的旗袍和化妝隨即被大街小巷模仿……而在梅家的幽靜院落里,迎來的是梅蘭芳先生的第九個孩子的誕生。當時,其父梅蘭芳先生41歲,其母福芝芳29歲。
梅葆玖先生的童年是在上海度過的。1940年,6歲的梅葆玖被送到法國天主教會辦的小學讀書。七年以后,又進入同為天主教教會所辦的上海震旦大學附中就讀。這些同時代的人遠不能及的良好教育確實為他日后成為藝術家奠定了一個文化的基礎。如果他不是梅蘭芳的兒子,在這樣的教育背景之下,他可能終生不會學戲,即使學,也是風雅的“票戲”而不會正式下海進入梨園。但是,他是梅蘭芳的兒子。
10歲開始,梅葆玖就跟隨父親看戲演戲學戲,在臺上扮《三娘教子》里的小孩兒薛倚哥一類的角色。上海蘭心大戲院、中國大戲院、天蟾舞臺……只要有梅蘭芳演出,父親就把兒子帶在身邊,他在上海的整個青少年時期都是這樣度過的。但是梅蘭芳卻不讓兒子學自己,因為京劇的傳承不是名角兒個人風格的傳承,父親再好也教不出規范的兒子。要想登堂入室,必須拜請名師。在梨園行里,名角兒再大,不教自己的孩子,要么是將孩子送往科班,要么是私人聘請教戲的師父。因此,盡管幼時的梅葆玖最喜歡聽父親的唱片,聽那些高亭百代出品的《太真外傳》《天女散花》,但梅蘭芳發現以后卻讓兒子將自己的唱片收起來。他不愿讓年少的梅葆玖迅速形成自己的風格,也就是梅派的風格,而堅持讓他學習京劇青衣的正聲,堅持讓孩子規范入行,可見梅蘭芳對這第九個孩子寄予了巨大的希望。也正因此,梅蘭芳為九公子請來了王幼卿。

梅葆玖幼年出演《女起解》飾演蘇三
王幼卿,鳳二先生的幼子,通天教主王瑤卿的內侄,也是后來擔任中國戲曲學院老院長的王榮增先生的父親。王先生是當時規范而頂尖的教戲師父,他對梅葆玖的要求非常嚴格,一招一式大有王瑤老教戲“藝不過王門不精”的架勢,也正因此,梅葆玖打下的是青衣正聲的優良基礎。除了善說戲的王幼卿,還有“傳”字輩的朱傳茗教昆曲,教花旦的則是朱琴心。
在梅葆玖的個人教育體系中,朱傳茗是一個必須一提的人物。江蘇太倉人朱傳茗,是昆曲名旦朱鳴園的兒子,在昆劇傳習所師承許彩金、尤彩云、丁蘭蓀,后與同為傳字輩的顧傳玠合作,是傳字輩中最優秀的旦角演員。昆曲,百戲之祖,其身段和表演是中國八百年戲曲表演最精華的沉淀和積累。京劇的表演更是從內到外對其全面圭臬。因此,一個優秀的京劇演員身上沒有昆曲的東西是不可想象的。梨園行對一個優秀的演員最高的評價就是這個人“文武昆亂不擋”。梅葆玖身上昆曲的底子因為拜朱傳茗為師得到了非常好的教益,學會了昆曲《水斗》《斷橋》《思凡》《琴挑》《鬧學》《刺虎》《游園驚夢》《奇雙會》等,這為他日后全面繼承和發展梅派藝術提供了最直接最堅實的基礎。
王幼卿和朱傳茗以外,梅葆玖的老師還有當時紅極一時的旦角朱琴心。梅蘭芳請這位協和醫院的票友來教兒子花旦戲,其中具體原因我們無法知道,但朱琴心傍過言菊朋和馬連良等,也非常善于演那些當時流行的戲,也得到過陳德林陳老夫子的教導。和這樣的角兒學習,也不是一般的人能有的機會。梅蘭芳要幼子轉益多師,同時也嚴格地告訴兒子:“王幼卿王老師要給你教開蒙戲,有一條你要記住。你可別聽我的片子,這出戲王老師怎么教你怎么唱,你別說我爸爸那個腔是那么唱的,你這個不對。要是讓我知道了可不饒你。”這其中不僅是讓孩子放下父親的地位和光環,尊師重教,更是要梅葆玖先跳出梅派的個人風格,扎扎實實打好基礎。
在這些最優秀的教戲師父的教導下,梅葆玖學習了很多青衣的開蒙戲。這些骨子老戲當然不像梅蘭芳《霸王別姬》《宇宙鋒》等戲那樣受到觀眾和票房的歡迎,但這些戲學好了、唱準了,打下的基礎讓梅葆玖的受益遠遠超過應時當令的那些戲。
梅葆玖并沒有像同時代的那些梨園弟子被送進科班,他受的是教會學校的教育,白天是要按部就班去學校上學的,和這些私人教師學習一般在假日和晚上。學習之余,他的少年時期的藝術成長始終圍繞著活態的舞臺。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和夏聲戲校的孩子們合作,在上海很有名的戲院蘭心大戲院演出。演出時,他的那些頂尖的私人教師則會來給他“把場”,也就是在臺簾處看著他演出,看完以后給他指出存在的問題以及討論如何提高。這樣一來,梅葆玖的成長和進步非常神速,而這也正是其父梅蘭芳希望看到的。
17歲,梅葆玖開始正式和他大名鼎鼎的父親同臺演出。
抗戰勝利以后,梅蘭芳恢復了演出。從那一時期開始一直到梅蘭芳逝世,梅葆玖都一直跟隨在父親的身邊。不過,要提到父子同臺演出,還要提到梨園一樁傷心的往事,那就是1947年名伶李世芳因飛機失事殞命。
父親要他畫畫,畫觀音、天女、達摩,反復揣摩畫中的各種手勢,體會背后的文化意味。父親告訴他:“天女的手勢不能胡比劃,凡是一個手勢,都代表一個佛教故事,你必須要看看五百羅漢的造型。”他盡管少時未必理解父親這些話背后的含義和期望,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文化的理解不斷加深,父親給他的這些東西都在他的暮年傳給了學生。
1950年6月,梅氏父子同臺在上海合演全本《虹霓關》;12月,父子在北京合演《游園驚夢》;12月31日歲末,父子二人再次同臺,不過這一次的演出地點是在中南海懷仁堂,坐中的觀眾是毛澤東主席和中央首長,當天演出的戲碼是《水斗》《斷橋》。此后的近十年中,梅葆玖一直跟隨在父親的身邊,幾乎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從最北的齊齊哈爾、哈爾濱、沈陽、大連、長春、吉林到南中國的廈門、廣州、佛山,到處留下梅劇團的演出足跡,同時也是梅葆玖和父親同臺演出并學習和繼承的最后時期。在這些日子里,作為一個演員,他幸運地站在舞臺的中央;作為一個兒子,他卻始終在父親的身后。而接下來,梅蘭芳的去世,讓那個當年玉樹臨風的美少年義無反顧地扛起了梅派傳承的大旗。
北京城護國寺街往東走,快到路口處,有一座兩進四合院,現在是梅蘭芳紀念館所在,當年曾經是梅蘭芳先生晚年的居住之所。在這個院落里,梅蘭芳先生排出了他晚年的經典之作《穆桂英掛帥》,也正是在這個院落里梅蘭芳先生突發心臟病去世。那一年是1961年,梅葆玖27歲。而立之年,他失去了親愛的父親,從此以梅派第一繼承人的身份扛起了梅派的旗幟。
1962年8月9日,北京舉辦梅蘭芳逝世一周年紀念演出。當晚梅葆玖給譚富英先生跨刀演出《大登殿》。這次演出,是譚梅兩家世代交好的體現,也是梨園提攜后輩新人的傳統,更是標志著梅葆玖從父親的身后正式站到了舞臺的中央。對于梅葆玖,那是一次意義非凡的演出,而對于譚富英先生,那是他生平最后一次演出。

《太真外傳》中梅葆玖飾楊玉環、黃世驤飾李隆基
此后的梅葆玖,每年二百場以上的演出,梅蘭芳劇團和北京青年京劇團的足跡遍及京滬和全國各地。那也是他藝術生涯的飛速成長期。但令人遺憾的是,很快隨之而來的不僅是他個人藝術生涯的冰封期,也是整個藝術的寒冬。1965年至1978年,梅葆玖沒有演出,他和那個年代所有迷茫困惑的中國人一樣度過了十余年荒廢時光,所不同的是,他的十年不僅是個人青春的遺失,更是一個演員最寶貴的黃金時代的荒廢和流失。

《雷鋒塔·斷橋》中梅葆玖(國家京劇院梅蘭芳京劇團)飾白素貞,蔡正仁(上海昆劇團)飾許仙
1978年9月,梅葆玖重返舞臺,和李萬春合作《霸王別姬》。傳統戲重新回歸舞臺,可是臺上虞姬的演出者,那一年已經44歲了。
這一階段的梅葆玖,應該始終是處在雙重思緒中的。他慨嘆藝術青春的流逝,因此以一種釋放全部熱情的執著去投入與京劇的傳承相關的一切事宜。發展自我還是最大程度地繼承父親,也許是另外一個問題。但不管怎樣,梅葆玖是以眾所周知的熱情投入工作的。從1981年8月的梅蘭芳逝世二十周年演出到1984年與當年的坤伶皇后童芷苓合作,北京京劇院與上海京劇院聯合赴香港演出;從1988年5月上海人民大舞臺舉辦的梅蘭芳藝術大匯演到1990年10月在香港舉辦的紀念徽班進京200周年演出;從2001年11月1日《大唐貴妃》上海首演到2009年4月在北京京劇院建院三十周年之際獲得突出貢獻獎……梅葆玖忠實地繼承著父親的遺愿和藝術,忠實地傳承著京劇藝術的傳統,盡己所能,有目共睹。
在一些戲曲理論家的眼中,梅葆玖可能終其一生都沒有走出對梅蘭芳的忠實繼承。這一點當然不錯,也是梅葆玖畢生的藝術追求,但即使拋開其父的影響和梅葆玖這種主動的繼承意識,他仍然不失有自己獨特的藝術造詣。
梅葆玖的《西施》,在表演上比其父更突出了人物的性情與特點。因為基礎扎實,表演兼具王派與梅派的優長,從聲腔上看是清澈圓潤,從表演分寸上看,是沒有火氣躁氣,平常中包涵端莊典雅和中規中矩。梅葆玖的《貴妃醉酒》走出的改革之路比其父大膽新銳。梅葆玖恢復重建了梅蘭芳京劇團并親自出任團長以后,他敬畏傳統的同時始終兼收并蓄緊跟時代,重新改編演出《太真外傳》和《梅華香韻》等演出,全面采用聲光電現代手段和交響樂伴奏,注重流行時尚元素的應用。后期的《梅蘭霓裳》,所用的技術手段更是先進大膽,民樂與管弦大膽與京劇融合。新戲《大唐貴妃》更是新時期新戲中的杰作,劇中的核心唱段“梨花頌”得到流傳,并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梅葆玖的代表作。
京劇是“角兒”的藝術,所謂人在藝在,人亡藝亡,但是同時它又不能僅僅是這樣一種在角兒們身上流傳的藝術。人在藝在不錯,但人亡,藝卻不能亡。梅葆玖先生作為海內外最知名的梅派藝術的掌門人,他深知傳承的力量。為了藝術的存續,他在全球華人世界里收徒五十余名,李勝素、董圓圓、魏海敏、張晶、張馨月、胡文閣……這些海內外的梅派弟子都以精湛的技藝忠實傳承梅派藝術。他們編創新戲,傳承老戲,幾乎都是中國戲劇梅花獎、梅蘭芳金獎、文華獎等國家級賽事獎項的獲得者,不僅是梅派藝術的傳承者,更是當今中國京劇藝術繼承與發展的核心力量。
梅葆玖不僅自己開絳帳收徒,還聯合老藝術家杜近芳、李玉芙、李炳淑、王志怡等京劇梅派藝術專家開辦“梅派藝術學習班”,使更多無緣拜師的年輕人有機會深入學習。

《奇雙會》中俞振飛飾趙寵、梅葆玖飾李桂枝
2016年4月25日,一個尋常普通的日子,暮春時節的北京城,一切一如既往。只是,當今中國京劇界會戲最多的一代名家梅葆玖在昏迷中安靜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任何一個生命離開這個世界很可能都只是回去,而未必是離開,但一代宗師的離開卻很多時候是真真實實的離開,因為《宇宙鋒》《霸王別姬》《貴妃醉酒》《鳳還巢》《天女散花》《黛玉葬花》《生死恨》《抗金兵》《金山寺》《女起解》《游園驚夢》《穆桂英掛帥》……這些在這個人身上存在的戲和演法將被他永遠帶走。當年王幼卿、朱傳銘等名師所授、后來跟隨其父梅蘭芳演出所學、十余歲登臺一直到82歲離開這七十年的舞臺經驗——不可復制的經驗——都永遠被他帶走了。
5月3日上午,梅葆玖先生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八寶山殯儀館大禮堂舉行。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社會各界人士送來花圈挽聯悼念梅葆玖先生。梅先生有著諸多的社會職務和聲譽:第七屆至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北京京劇院藝術委員會主任,梅蘭芳京劇團團長,全國政協京昆室副主任,北京市梅蘭芳藝術基金會理事長,梅蘭芳紀念館名譽館長,京劇傳承與發展研究中心名譽主任,中國戲曲學院研究生導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藝術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是的,這些都是令人敬仰的,也是社會回饋給一個努力工作的人的認可。但,也許這些,對于藝術的遺憾來講都還不夠,因為有些東西不可再生,有些東西沒了就不可能再回來,這些東西是祖先留下的,歷經了八百余年劫后余生,也許有價值的殘缺,也許還沒有被現代文明的光芒燭照,但它的技藝美輪美奐、美不勝收,浸透了我們民族的審美情感和密碼,是我們代代相傳的文化血脈和藝術基因,是的,是我們的傳統戲劇,是戲曲;是京劇,是被稱為地方戲的民間戲曲,也更是藝術。
因為藝術是全人類的。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