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石深處見煙客

◎慕楚歌

云石深處見煙客

◎慕楚歌

貫云石（1286～1324），元代散曲作家，著名詩人，精通漢文，出身貴胄。仁宗時拜翰林侍讀學士、中奉大夫，不久稱疾辭官，隱于錢塘賣藥為生，號“蘆花道人”。今人將他的散曲與徐再思的散曲合為一編，世稱《酸甜樂府》。

那是夜色迷蒙的江南，片片蘆葦深處，星輝依偎著水面，映出疊疊斑斕。一個書生棄了手中長篙，斜倚蘭舟，飲完壺中最后一滴酒，就著周遭點點螢火入眠。此刻，他面容柔和，身子骨看起來有些柔弱，然而他卻有著一個響當當的名—貫云石。

貫云石是元代大將，亦是出類拔萃的散曲大家。他的一生宛如兩段截然不同的樂章，前半段慷慨激昂，欲鞭策沙場裹尸而還，后半段溫柔似水，隱于江南不歸。

相傳他的母親曾夢到神仙令她吞下仙石，于是生下了貫云石。貫云石生來神采俊逸，少時一如他的名字—小云石海涯。五字排列起來，小而參差，有亂石穿空的激蕩之意。這份錚然錘煉敲擊他，年少的貫云石便有了極勇武的臂力。

貫云石家世顯赫，祖父、叔父、父親皆官至高位。年歲漸長，貫云石開始斂起光芒，驕傲的心沉入經史典籍，不到數年，圣賢者言便熟記于心，每每出筆成文，自成一格，不落窠臼。

他是生于草原的男子，又怎能少得了拍馬豪情？彼時，貫云石常常與勇士比試賽馬，橫槊立于馬前，須臾便超越前方健兒，到達終點的他驕傲地舞起長槊，英俊颯爽，令觀者拍手叫絕。

有時，貫云石也會邀上三五好友入山打獵，山地崎嶇，他卻如履平地，運箭穩當，虎豕一類兇獸手到擒來，銳利得像一把剛出鞘的劍。

一文一武，有人做好其一便能顯宦高達，更何況貫云石兩者造詣都很高。于是，他世襲爵位，出任兩淮萬戶達魯花赤，因治理有方升遷鎮守永州。貫云石是將家出身，極度痛恨麾下士兵侵擾百姓，管理軍隊甚為嚴厲。那時的貫云石宛如炙熱的驕陽，驅散軍中暗如黑夜的惡習，在他手里，軍紀一片肅然。

閑暇時光，他有些寂寞難挨，寫詩作曲消遣時光，邀請幾位至交好友玩投壺雅歌的游戲，其中數楊朝英與他友情甚篤。朗朗的笑聲里，友人曾戲言他取了個“酸齋”這么酸溜溜的名號，而貫云石笑著說：“我酸，你就應該澹（味淡）。”

疲憊中也會迷茫，沉湎在歡樂時光中久了，貫云石逐漸開始厭倦繁忙的公務，他一人的力量終究有限，而元朝這廣袤的疆土滋生了舉目無垠的官場黑暗，單靠自己無異于以卵擊石，于是他毫不留戀地解下腰間的黃金虎符，將官位交給了弟弟。

他就這樣瀟灑地離開，干脆利落。他本是豪放熱烈的，如今要去尋他的桃源，欲在那片天地修籬種菊。他打點行裝，要拜文豪姚燧為師。他想要全世界都聽到他的聲音，想要千古以后還流傳著他的詩詞。

在姚燧的指導下，貫云石的文學天賦漸漸顯露，平日里更有一堆志趣相投的文友，他的聲名愈傳愈遠，甚至傳到了京城仁宗的耳朵。聽到征召的那刻，貫云石滿懷欣喜，他終于有機會將心聲直達圣聽，不由激動難眠，徹夜寫成萬言書，力陳時弊，條疏理清。仁宗大為贊賞，但沒有采納，只令他擔任翰林學士。這顯赫官位多少人求之不來，他卻每日郁郁不樂，心不在焉。

他本以為這個垂垂欲墜的國度還能扶正不朽，想盡一己之力兼濟天下，卻落了個空。夢想破滅，醫世不得，便選擇醫人。他悄悄辭官前往江南，以賣藥為生，隱居在蘆花深處，自號蘆花道人。

貫云石遠離了紛擾國事，日子過得悠閑自在。他與文友游于山水之間，終日唱和，欣然忘卻了胸中塊壘，他曾寫道：“棄微名去來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飲何妨礙？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然而璀璨到極致有時不見得是好事，夜間萬籟俱寂，月光透過小軒窗，想到胸中壯志仍未酬，他的心染上一片哀傷。他的夢碎了，像掉落在地的琉璃，想要拼接，又不知如何拼接，而今又有誰會憐惜他？他不由裹緊身上的蘆花被，還記得白日里初看到它的那眼潔白如雪。他心動了，迫不及待地用詩與漁翁換了這床蘆花被。被子由蘆花絮織湊而成，柔軟又溫暖，這一刻的貫云石倦了，闔眼入夢。

醒時已是白日，貫云石又恢復了豪放模樣，他拄杖游虎跑泉，有游人在此賦詩，道：“泉、泉、泉……”卻久不能成文。貫云石從旁邊走出，吟道：“泉、泉、泉，亂迸珍珠個個圓。玉斧斫開頑石髓，金鉤搭出老龍涎。”眾人紛紛驚嘆，問他是否為貫云石，他哈哈大笑。

他終是尋得了另一片凈土，也許這樣的日子才最適合他。但這樣陽剛的才子，也有溫柔的時刻。

他遇到的那個女子叫阿里西瑛，吹一手好篳篥，又善散曲，一眼便令貫云石沉醉。

相見的時光，默契到風花雪月都不曾觸及。那時，貫云石的曲、阿里西瑛的音，飄散于宴會上空，織成綿綿的愛慕，溫暖到旁人都不忍打擾。舉杯相對，淺然一笑，他知曉她偏愛琴書、厭棄功名，同他一樣愛著這方煙雨。

宴會散去后，貫云石攜了她的曲回去，堅如磐石的心竟開始動搖。正巧阿里西瑛主動尋來，看著他桌上尚未完工的小令，她提筆勾勒出相思二字。還有什么需要言說，彼此心意明了，自此世間又多了一對神仙眷侶。貫云石帶她修禪悟道，游湖觀潮，足跡踏遍江南。

流年暗換指間風華，清江水緩處，一壺濃酒兌著清茗灑下。在那無名的彼岸，是否有人記得，云石深處曾有一紅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