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國宇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法學院,北京10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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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國以農:《呂氏春秋》中的農家法律思想研究
化國宇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法學院,北京100038)
《呂氏春秋》意在探尋治國之要術,兼容并包諸家學說。農家學派亦有貢獻,其中以“十二紀”紀首和《上農》《任地》《辨土》《審時》四篇農學論文為代表。以上文獻中包含的豐富的政治法律思想,卻尚未得到學界重視。呂氏農家提出了以農為憲的治國方略,審四時以為政的政令觀,取用有度、順應自然的生態法觀念以及親耕禮的儀制設計,形成了比較完整的農業國治理體系。《呂氏春秋》深刻影響了中國傳統法制中的重農理念。
呂氏春秋;治國以農;呂氏農家;傳統法
《呂氏春秋》(又名《呂覽》)一書,是戰國時秦相呂不韋聚集門客所作的集體作品,“兼儒、墨,合名、法”,被史學界認為是先秦雜家學派的代表作。史學界關于《呂氏春秋》的研究汗牛充棟,且亦不乏從文學、哲學、倫理學、農學、藝術學乃至經濟學和政治學的方面精辟研究。有學者統計,自19世紀初期以來,發表的相關研究已有近600篇,著作和編校作品也不在少數[1]。而遺憾的是,該書卻一直難入法學之門庭,法學學者對其關注實屬寥寥。但實際上,《呂氏春秋》編纂之初的宗旨是集百家之長,為秦的長久統治提供治國理政之要術,并非不存在值得探討的法律思想。其中的“十二紀”的各紀首篇和《上農》篇甚至隱約勾勒出了一個相對完整的傳統農業國家治理的法律框架。
蕭公權指出:“呂書之作雖在始皇混一以前,然其影響及于漢代,實為秦漢交接時代之主要政治思想。”[2]牟鐘鑒說該書“作為先秦時期最后一部大型綜合性著作”,是“為統一的封建帝國提供較為完備的理論學說和治國方案”[3]。從呂不韋在秦國官拜丞相的史實,結合《呂氏春秋》在先秦的歷史地位以及該書權威研究者的評價,可揣測其在秦國建國立制中必定曾起到重要的參考作用。雖然秦國最終取法家之道,但是卻必然有意無意地受到《呂氏春秋》的影響。至漢代,《呂氏春秋》受到了相當重視,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中,有“不韋遷蜀,世傳《呂覽》”之言,認為其為傳世之經典,堪比《周易》《春秋》。漢淮南王劉安組織門客編纂《淮南子》一書,很大程度上從呂書中吸收了營養[4]。呂書被西漢官方所推崇,漢初的政治及學術思想與呂書基本一致,以致新儒大家徐復觀論斷,呂書以滲透融合之力,對漢代發生了幾乎是無孔不入的影響。漢代人士對經學的的把握也受其影響,離開了呂書,就無法了解漢代學術的特征[5]。據此,該書對秦漢兩代在很多方面,尤其應在國家治理方面產生過很大的影響。秦漢開中華法系一脈之源頭,奠定了中國傳統法制的基礎與框架。很多的制度設計和安排都可以從呂書中覓得蹤跡,因之為中國法律史上不能忽視的一本重要著作。
《呂氏春秋》共分為“十二紀”“八覽”“六論”,政治法律學者以往關于呂書的研究中,多梳理、采擷“八覽”“六論”中關于為君之道、為臣之道和治國方略的直接論述*相關研究參見李宗桂、陳宏敬:《〈呂氏春秋〉的政治哲學》,《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第54-59頁;孫實明:《〈呂氏春秋〉的政治倫理思想》,《人文雜志》1992年第6期,第26、73-78頁;韓慧:《〈呂氏春秋〉之治國思想評析》,《政法論叢》2005年第3期,第41-44頁;任海濤:《〈呂氏春秋〉“德治”法律思想研究》,《前沿》2009年第8期,第58-64頁。,對“十二紀”,尤其是每紀的首篇重視不足。而“六論”中,最后一論《士容論》前兩篇,《士容》與《務大》論國士的操守儀態與為臣之道,而余下《上農》《任地》《辨土》《審時》四篇則轉論農學問題,與前兩篇在體例上并不銜接、連貫,因而該四篇農學論文也多被哲學、政治學和法學研究所忽略。關于“十二紀”紀首的研究,從天文歷法、生物學、農學等角度進行解讀者居多*相關研究參見樊志民:《〈呂氏春秋〉與秦國農學哲理化趨勢研究》,《中國農史》1996年第2期,第22-28頁;王鵬飛:《評〈呂氏春秋·十二紀〉》,載《氣象》1975年第4期,第1-2頁。,而對《上農》等四篇論文,也多做農學考察*相關研究參見吳天鈞:《〈呂氏春秋〉的農學思想及啟示》,《農業考古》2006年第3期,第15-18頁;張喆:《〈呂氏春秋·上農〉等四篇與〈農業志〉的農學思想之比較》,《中國農史》2012年第3期,第122-131頁。。主要原因在于《上農》等四篇論文與“十二紀”紀首主要探討農業、農時問題,而并不像“八覽”“六論”一樣直接言明治國之術。
《呂氏春秋》中關于農事的論述是否僅僅是農技之學這樣的細枝末節?為何在一部雜家學派的治國要術中會專門探討農學問題?要回答這些問題就不得不去考證《上農》等四篇論文與“十二紀”紀首的來源。眾所周知,《呂氏春秋》為雜家學派代表作,由呂不韋門下三千門客合力編纂而成,兼容并包諸家學說,很可能就采擷了先秦農家思想于其中。
先秦農家的代表人物是許行*許行,戰國時期楚國人,生卒年月不詳,從文獻記載考察約與孟子同時。,他率門徒數十人,從楚國到達滕國,滕文公應其請求,劃給他一方可供耕種的土地。當時有儒門后學名曰陳相的人,“負耒耜”從宋國趕到滕國,因推崇許行的學說而棄儒從農。其觀點曾引發了孟子的激烈批判,由此可見其影響并不一般*孟子對農家的批判見于《孟子·滕文公上》,參見《孟子》,萬麗華、藍旭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09-111頁。。然而,除《孟子·滕文公上》的這段記載,史書中卻再難尋覓許行及其農家門徒的明確記載。那么許行的追隨者及其后繼者去了哪里呢?
著名的農史學家石聲漢認為,農家的繼承人很可能參加過“稷下集團”,在寫成《管子》這部論集的工作中貢獻過力量*具體論證參見石聲漢:《中國古代農書評價》,《石聲漢農史論文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30-410頁。。馮友蘭、呂思勉也持類似觀點*馮友蘭先生曾否認過“農家”為百家爭鳴的一家,但他后來又認為《管子》一書中的《地員篇》是農家的著作;呂思勉先生除認定《地員篇》是農家的著作外,還認定《輕重》諸篇皆為農家著作。參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史料學初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46頁;呂思勉:《先秦學術概論》,世界書局1933年版,第137頁。。還有一部分農家門徒,則成為呂氏門客。呂思勉將《任地》《辨土》等篇歸為先秦農家之作[6],馬骕也說《上農》等四篇“蓋古農家野老之言,而呂子述之”[7],以上觀點均不無道理:首先,《漢書·地理志》載,秦國“其民有先王遺風,好稼穡,務本業”。商鞅變法(公元前356和前350年兩次變法)從農戰中心論出發,制定了人粟拜爵、提高糧價、抑制商賈等政策,更使秦國的“好稼穡”傳統進一步加強。正因為秦人“好稼穡”,作為提倡農業的農家,很可能來此地游說,故“農家學派……在秦國獲得廣闊的用武之地,即便在秦始皇焚書坑儒的非常時期,所不去者也有‘種、樹’之書”[8];其次,呂不韋號稱門下食客三千,來自各家各派,許行門徒很有可能位列其中,成為呂氏門客,因此《呂氏春秋》其中必有農家學者之手筆;再次,《呂氏春秋》中《上農》《任地》兩篇均引“后稷曰”,《辯土》《審時》兩篇則是對《任地》后稷提出的十個問題的回答。后稷是傳說中最早的農官,若以藝文志中農家“蓋出于農稷之官”觀之,書中引后稷實際上是表明自己的政治學派是農家*現有研究中,也已有學者曾從歷史文獻學的角度考證《上農》四篇的淵源,雖然對于具體作者以及思想來源尚有爭議,但是基本認定此四篇農業論文出自農家筆下當屬無疑。具體參見劉玉堂:《〈神農〉作者考辨》,《中國農史》1984年第3期,第92-97頁;許富宏:《〈呂氏春秋〉“上農四篇”來源考》,《中國農史》2009年第1期,第3-6、15頁。。
如果說《上農》四篇具有鮮明的農家色彩,那么“十二紀”紀首是否也存在出自農家的可能?若僅從重農的理論立場出發,提出“重農”主張的儒家,倡導“耕戰”的法家,以及倡導以農立國的農家,出自任何一家都是有可能的。還有學者從“十二紀”紀首中關于天文、歷象等自然現象的記載,推演出了陰陽家的陰陽五行學說,認為其應當出自陰陽家之手[9]。但若細細推敲,從書中關于農學內容的細致經驗表述,便容易得出其出自農家之手的結論。雖然先秦諸子在根本上彼此都同意“民為邦本”“食為民天”的農本觀念,但除“農家者流,蓋出于農稷之官,播百谷,勸耕桑”[10]外,其他學派的知識分子對農業的認知基本都只停留在“常識”這個水平上,即認識了“天時”與“土宜”對于農作物的限制作用,知道讓農民及時耕種、收獲。觀之《上農》等四篇論文與“十二紀”紀首,其絕非僅僅停留在這種粗淺論述,而是對身體力行所得出的實踐經驗的總結。比如“十二紀”中《孟春紀》提出,在孟春之月,皇帝應監督農民整治耕地的疆界,審視并端正田間的小路,很好地考察丘陵、山地、平原、洼地等各種地形,什么土地適宜種什么谷物,什么谷物應在什么地方種植。又如《季冬紀》記載:季冬之月,大雁將要北返,喜鵲開始搭窩,山雞鳴叫,家雞孵卵。負責農業的官吏,要告訴百姓從谷倉中拿出五谷,選擇種子。謀劃耕作的事情,修繕犁鏵,準備耕田的農具。如此細致地記敘農學事項,是除農家外的先秦諸子力所不逮的。這與陰陽家坐而論道的五行學說有不小的差距。同時,從孔子反對“樊遲學稼”的儒家記敘中,可以看出儒家雖提出“重農”,但尚“德”不尚“稼”,對于學習農學是持抵制態度的*“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論語·子路》)樊遲請求學種莊稼,孔子斥之為小人。孔子認為統治者講究禮節,百姓就沒有人敢不尊敬;統治者行為正當,百姓就沒有人敢不服從;統治者誠懇守信,百姓就沒有人敢不說真話。做到這樣,四方的百姓都會來投奔,為什么要自己種莊稼呢?由此可見儒家的農業觀對士即知識分子從事農業生產勞動持反對態度,尚“德”不尚“稼”,認為君子合乎道德而受到供養,就不必自食其力。,不可能提出呂書中“帝王親耕”的建議,而“十二紀”與《上農》等四篇亦不可能為法家言論,既不見嚴刑峻法,更無“耕戰”之說,反而提出在農忙的孟春之月“不可以稱兵”。
不過,農家絕非僅僅討論農業技術的學派,其善于將政治觀點貫穿于農學之中。學派代表人物許行及其信徒數十人,雖“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更“愿受一廛而為氓”,請求滕文公撥給一方土地就地耕作,然而,他卻提出了“君民并耕”的治國理想*關于農家“君民并耕”法律思想的研究,參見化國宇、曹磊:《先秦農家思想研究的法律視域初探》,《陰山學刊》2010年第2期,第112-118頁;劉新、王振東主編:《中國法律思想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版,第132-133頁。和“農官治國”的理論學說*關于先秦農家的“農官治國”理論研究,參見化國宇:《從神農到許行:先秦農家學派法文化事項考察》,《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第165-174頁。,以致儒門后學陳相棄儒從農,“負耒耜”由宋國追隨到滕國。其政治觀點還因此遭到孟子的激烈批判,其影響力可見一斑。
《上農》四篇與“十二紀”紀首既出自農家之手,也必然延續了農家學派的政治抱負。呂氏農家從農為國之本教出發,提出“以農立國”“以農治國”思想,進而發展出了一套以發展農業為核心的理想治理模式。在這套“農治”體系中,“農”(包括農業、農時和農民)為綱,是一切制度的出發點和核心,是治國理政的最高原則、最高綱領,是國家之憲法。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一系列與之相適應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和軍事制度。
以農為憲,是對《呂氏春秋》中農家法律思想的總結,即一切以農業發展為中心。所謂“上農”,即“尚農”,也就是說以農為上,以農為綱,以農為憲。《上農》開宗明義,引后稷之言:“所以務耕織者,以為本教。”后稷是傳說中最早的農官*后稷,周的始祖名棄,曾經被堯舉為“農師”,被舜命為后稷。《詩經·生民》說:“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善于種植各種糧食作物,曾在堯舜時代當農官,教民耕種,被認為是開始種稷和麥的人。。農家“蓋出于農稷之官”,因而不同于儒家治國先談仁政,《上農》主張賢君治理國家,要首先導民向農。因為“向農”是國家治理的起點,與國家治理的方方面面(財政、人口、兵源)息息相關。
首先,《上農》強調,以農立國不僅僅是為了獲得財富,而是看重了其對人民品格的塑造,所謂“貴其志也”。其一,人民務農,則品行樸實,“樸則易用,易用則邊境安,主位尊”;其二,人民務農,則品行穩重,“重則少私義,少私義則公法立”,也有利于形成強有力的國家;其三,人民務農會使人民殷實,人民殷實了就安土重遷,眷戀祖國。
其次,如果舍本事末,不務農事,則國家就治理不好。其一,人民棄農經商,則不聽號令,“不令則不可以守,不可以戰”,農民才是國家主要的兵源,而商人則不是,歷史上極少征召商賈去當兵;其二,大家都不務農而選擇經商,固定的田產就不多,同時還有可能蝕本,對逐利而徙的商人而言,國家一旦有難,必然會選擇另尋他國立足而非抵抗;其三,棄農從商會導致人民喜好耍弄智謀,“好智則多詐”,行為詭詐多端就會在法令上耍機巧,規避法律,使得法律難以執行。
《上農》提倡的這種以農為憲的治理模式,是一種利用農業經濟手段影響政治、文化、軍事等方面的制度設計,國家的一切政策、法令都必須圍繞“上農”這個最高憲法原則。在這一最高憲法原則之下,則還需確立一套與之相適應“憲法秩序”,這就是農家提倡的社會分工理論。與之同時代的西方大哲柏拉圖,將其“理想國”治下的社會分為治國者、武士、勞動者三個階層,而治國者則是德高望重的哲學王。《上農》中指出理想的社會分工應當為農、工、商三種職業,百姓之上,則由農官進行治理。農家代表許行曾提出“君民并耕”的思想,希望君主也親耕務農,管理農事。根據這一設想,從天子到地方各級官吏,都在行使農業管理的職能,皇帝是全國最大的農官,而地方的行政長官則是本轄區的首席農官[11]。呂書“十二紀”紀首記敘了主管農業官員(見表1)在每紀的主要責任,歸納綜合起來,就能得出一套系統的農官行政設置方案*《管子》在論王者序官之法時,亦有關于農官行政設置的方案,與《呂覽》的設計有所不同:其中掌川澤之官“水虞”在《管子》的設計中稱為虞師,此外設計有治田、鄉師、工師三官主政土地資源管理、民事糾紛協調和手工業生產,并將農官作為封建行政體制中的主要行政部門。。這套體系化的農業管理機構,構成了農家學派所設計的國家治理主體。這對后世農官設置的行政體制產生了深遠影響。

表1:“十二紀”中記載的農官設置方案*該表格引自張云飛著《中國農家》,筆者根據“十二紀”原文對內容做了改動。參見張云飛:《中國農家》,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第68頁。
農官治理下的三個階層各有分工,農民生產糧食,工匠制作器物,商人經營貨物。但是三種職業并不是完全平等的,農民是主體、核心,而工、商則僅僅是補充。農家之所以允許工、商業的存在,是因為認識到了社會分工的歷史趨勢,可以從農家代表人物許行身上找到依據。《孟子·滕文公上》記載,許行以農為業,同時也不得不在市場上用粟交換衣服、炊具、農具等必需品,只因“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否則將“害于耕”[12]。《上農》在男女分工方面也有類似觀點:“是故丈夫不織而衣,婦人不耕而食,男女貿功(交換產品)……此圣人之制也。”由此可見,工商業只能在為農業服務的前提下才得以小規模存在。而為控制其規模,廣大農民被禁止從事工商業,他們是農家社會中占比最大的群體,也是農官的直接管理對象。
呂書中的《審時》篇對農之四時的重要性做了專門論述。該篇分析了耕作得時、過早和太晚對六種主要農作物產量和質量的不同影響,證明了不違農時極端的重要性。
“十二紀”紀首亦以農時月令為名稱,將春、夏、秋、冬四季中每一季按照孟、仲、季又分為三個月,共12個月。雖說是農時,但在古代農業中國,其關乎人民福祉和國家生死存續,繼而被陰陽學說逐步上升為“天時”。在“君權神授”的傳統極權體制下,“天時”和農業生產往往與政治密不可分,正如《管子·四時》就言到:“不知四時,乃失國之基。”因而“天時”不僅是“農時”,也是“政時”,農業生產不僅是農事,也是政事*受“天人合一”等神權思想的影響,古代將“天時”(及反映天時的歷法)作為天子施政的依據之一,而農業生產作為立國之本和政府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則是天子施政的主要內容。。農業對古代國家的重要作用決定了統治者對農時的要求是帶有強制性的。在這種意義上,“十二紀”紀首并非僅僅是農民進行農事活動的指導,而是一部農事法典。
既然農時如此重要,而百姓又必須遵循(否則即違法),為了避免農時之法與日常政令相抵觸,統治者立法、行政也必須遵循農時,以免妨農擾民。呂氏農家是較早提出通過法律制度設計來保障農時的學派。按照“以農為憲”的要求,農時就是最高的上位法,而其他政令不僅不能與之相抵牾,還應當促進百姓遵守農時。為此,呂書提出:
(一)農民的法定義務
《上農》規定,農忙時“庶人不冠弁、娶妻嫁女、享祀,不酒醴聚眾,農不上聞,不敢私藉于庸”[13],即農民如果不是加冠、娶妻、嫁女、祭祀,就不得擺酒聚會;不經官府批準,不得私自雇人代耕。以此保證農時,從而確保國家財政來源。
此外,《上農》一篇還提出了制定農時禁止之法令的思想。法令其主要內容是:土地尚未翻整,不得織麻,禁止清掃污穢;青年人禁止棄農從圃,從事輕體力活;勞力不足,禁止任意開荒擴耕;農民禁止經商,禁止從事其他行業。否則,“就要受到法律上‘墨家乃畜’的財產制裁”。
(二)統治者的義務
1.不得作為的義務。呂書中向統治者諫言:“凡農之道,侯之為寶。”[14]“數奪民時,大饑乃來”[15]。主張在農忙時,統治者必須將農業放在首要的位置,承擔“不亂作為”的法律義務:不能勞師動眾,大興土木,“農不見于國”,“不興土功”;不能發動戰爭,“兵戎不起”,否則“稱兵必有天殃”[16];祭祀不能用牲畜作祭品,而用玉圭、玉壁,或者用皮毛束帛來代替[17];停止受理民事糾紛,減少關押的人犯[18];等等。
2.積極作為的義務。“十二紀”和《審時》篇均對統治者的政令活動提做出了規定,要求統治者根據農時不同階段(又稱“四時”)的特點積極采取政令舉措,促進農業生產。這些“審四時”而立法、修政的具體舉措可歸納如下(見表2):

表2 “審四時”而立法、修政舉措統計表
由此可見,農家在立法和執政的理念上,始終是以農業生產為核心展開的。一方面,他們用“順應天時”來賦予天子責任和義務,劃分各級官吏的行政職能,督促農民的農業生產,從正面角度規定了社會各個階層的“法定義務”;另一方面,也從反面規定了各階層的禁止性活動,例如統治者不能在農忙時大興土木、大舉兵事,農民不能違反農時禁令等等。因此,這就要求不論是天子、官員,在知時、重時的基礎上,立法、為政做到“無奪民時”,老百姓做到務農得時,最終達成順天之時的治理目標。如此,能夠按照時令來進行農業生產,百姓才能富裕;百姓富裕,國家才會財用足,統治者的統治才可能長治久安。這就是農家的立法觀和為政觀。農家就是這樣將農業生產與立法、為政結合起來的。“審四時”的“農時”觀念影響著統治者的國家治理策略和法令制度頒行,甚至內化為整個中國傳統法制中的時間元素,被歷朝歷代的統治者所借鑒和遵循*中國傳統法中的某些具體立法條文和司法制度明顯受到審四時而立法、修政思想的影響。如《唐律》中有“非法興造”的條款,觸犯者“十庸以上坐贓論”。根據《疏議》的解釋,所謂非法興造,即興造缺乏法律依據,或雖有依據,但非時興造亦屬非法,即在農忙時大興土木、征發徭役,“驅使十庸以上,坐贓論”。又如《宋刑統》關于“務限”之規定,田宅、婚姻、債務等民事訴訟,每年的十月一日之后到第二年正月三十日前交予官府,官府必須在三月三十日前審理裁定完畢。在二月初一到十月初一這一段時間內,官府不受理民間的各種民事訴訟糾紛。但是如果訴訟與耕作的農戶無關,不適用此規定。上述規定均意在保障農時。參見化國宇、曹磊:《先秦農家思想研究的法律視域初探》,《陰山學刊》2010年第2期,第112-118頁。。
要保障農業生產的順利進行,農業生產所處的環境條件的維護也是非常必要的。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借助國家立法對環境進行保護的觀念。《管子》曰:“山林雖廣,草木雖美,禁發必有時……江海雖廣,池澤雖博,魚鱉雖多,網罟必有正。”[19]《荀子》載:“污池淵沼川澤,謹其時禁,故魚鱉優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斬伐養長,不失其時,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20]其觀點是,即便疆域內的生態資源是豐富的,既有縱橫的河江湖海,又有遼闊的山林美材,也得科學的、有計劃的進行開發與保護,只有如此方能不破壞自然資源的再生能力,從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持續地為人民生活和國家運轉提供物資財貨,實現可持續發展。否則只顧及眼下小利,盲目開發,就會斷絕生物生機,破壞生態平衡,使自然環境日趨惡化,妨礙農業生產,危及人民的生產、生活。
為了保證環境保護法的切實貫徹,《管子》和《荀子》都主張設置專門的官吏來履行保護自然資源的職責。《荀子·王制》有云:“修火憲,養山林,數澤、草木,魚鱉、百素,以時禁發……虞師之事也。”[21]“虞師”可以說是全國環境保護工作的總負責人。而“火憲”,則明顯是防火法令,具有防止和應對山林火災應急預案的性質。
與之相比,先秦時期更為完備的環境保護法案記載于《呂氏春秋》的“十二紀”及《上農》篇之中。其環境保護的思想是由農業思想中衍生出來的,根本目標是為農業的可持續發展提供一個良好的生態環境。與其他先秦諸子泛泛而談的主張不同,先秦農家借助其長于農技,熟稔農時的優勢,提出了極為具體而周延的生態保護方案。
1.以正確認識并尊重自然規律為原則。“十二紀”中有很多關于自然現象和自然規律的記載。比如“孟春之月……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候雁北。”[22]“孟夏之月……螻蟈鳴。丘蚓出。王菩生。苦菜秀。”[23]與其他先秦諸子不同,農家是一個身體力行實際參與農業生產的政治學派,對自然現象的認識非常細致到位,甚至包括鯉魚破冰、蚯蚓出土、苦菜開花等,就如同常年耕作的老農。因此呂氏農家也極其強調凡事要尊重自然規律,要求“凡舉事無逆天數”,而且“必順其時,乃因其類”,一定要順應天時,將自然規律作為最高法則去遵循,何時該做什么就做什么。違背自然規律而頒行政令,通常會導致生態環境的破壞,產生不好的后果,“十二紀”中每一紀對此都有大量論述。以《仲夏紀》為例,“仲夏行冬令,則雹霰傷谷,道路不通,暴兵來至;行春令,則五谷晚熟,百螣時起,其國乃饑;行秋令,則草木零落,果實早成,民殃於疫。”[24]
2.提出科學改造自然的政策建議。在認識自然規律的基礎上,呂書主張對自然進行科學的改造從而為“農”所用。其中以《任地》和《辨土》兩篇最為典型。這兩篇文章主要在探討對土地和土壤的改造,提出通過人力使其性狀、肥力等發生改變,從而適宜于農業活動。《季夏紀》也專門提到利用自然之力為土壤除草增肥的方法:“是月也,土潤溽暑,大雨時行,燒薙行水,利以殺草,如以熱湯,可以糞田疇,可以美土疆”[25],即趁著盛夏時節土地濕潤,天氣潮熱,大雨常降之際,燒掉割下曬干的野草,待雨水一沖,太陽一曬,既有利于除去雜草,又可肥田,改良土壤。
3.制定嚴格保護自然資源的四時禁令。《上農》篇提出國家要制四時之禁:“山不敢伐材下木,澤人不敢灰僇,繯網罝罦不敢出於門,罛罟不敢入於淵,澤非舟虞不敢緣名。”[26]即不到適當季節,禁止伐木取材、燒灰割草、捕取鳥獸魚蟲,以免擾亂動植物資源的自然更新過程。“十二紀”中關于四時禁令的規定更是不勝枚舉。比如春季萬物生發,禁止人們從事任何開發動植物資源的活動,尤其是不能傷害動植物的幼苗和幼崽,以利其繁衍增殖,保證資源的恢復和再生。只有到了秋季,“草木黃落,乃伐薪為炭”[27];至冬季,方可“取疏食田獵禽獸”[28],“命漁師始魚”[29]。并且,為將“禁發有時”落到實處,有專門負責管理山林、池澤和漁業的野虞、水虞和漁師進行處罰和教導。
總之,從上面可以了解到,呂書中的生態保護的法律觀念的中心仍然離不開“農”和“時”,是“以農為憲”在環保領域的展開。
《孟春紀》《季春紀》和《上農》明確提出“耕帝籍田”和“皇后親蠶”這兩種禮儀形式*《呂覽·上農》主張:“是故天子親率諸侯耕帝籍田,大夫士皆有功業”;“后妃率九殯蠶于郊,桑于公田,是以春秋冬夏麻崇絲繭之功,以力婦教也”。。
農家學派奉為始祖的神農創制歷法,教會百姓種植五谷,對農耕文明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被后代奉為農神。《北堂書抄》“帝王部”引《尸子》曰:“神農氏并耕而食,以勸農也。”《呂氏春秋·愛類》稱神農氏:“故身親耕,妻親織,所以見致民利也。”而后農家代表人物許行繼承,提出“君民并耕”說,即要求君王與百姓并耕而食,不能設置倉庫,征收賦稅,“厲民以自養”。而后,則逐步演變為呂書中提出的“耕帝籍田”和“皇后親蠶”的主張。“耕帝籍田”作為一種儀式,要求孟春之際,“天子親載耒耜”,“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籍田”。而不同階層所耕次數皆有法度,“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諸侯、大夫九推”[30]。“皇后親蠶”則指的是“后妃率九嬪蠶于郊,桑于公田”[31],即每年季春之月,皇后要率領妃嬪媵嬙到郊外去養蠶。
實際上這種制度設計較早期農家代表許行的“君民并耕”說已大為更張,原因在于這樣的建議更容易為統治者采納。要求君王和農夫一樣常年在田里勞作,這只能是許行的良好愿望,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實現。而許行的徒子徒孫,作為《上農》的作者的呂氏農家,已經明確意識到這一點,所以選擇了更切合實際,更能被統治階層接納的制度設計,來實現本派的政治理想。而實際上所起到的作用,較“君民并耕”說并未減損,即告訴子民,即便尊崇如帝王都要耕作,何況其治下的官吏和民眾呢?這同樣能起到率先垂范,教育民眾,強調農耕的作用。如此一來,由于這種儀式簡約省力,統治階層又慮于農業在國家中的重要地位,逐步采納了農家學派的方案,至此,“君民并耕”曾經作為農家學派的最高政治理念在形式上得以實際施行,并且貫穿了整個封建時期,對后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明清兩代“親耕禮”的發展到達巔峰。歷代皇帝均極為重視親耕禮,明帝曾親自修訂親耕禮儀,幾乎每位皇帝登基之初要親耕親祭[32];清帝則極為重視,并一絲不茍的嚴格執行禮儀,且由禮部每年正月奏請儀式。
禮作為中國傳統法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是傳統社會主要的治理工具和治理形式。親耕雖是歷代帝王象征性農事活動,但作為一項經久不衰的重要禮儀,對農耕文化的發展起到重要的政治上的推動作用。
春秋戰國是中國社會大變革的動蕩時期,也是形成中華民族群體融合文化思想趨向的重要時期。先秦諸子流派在百家爭鳴中有一個相互影響、相互融合的過程,而《呂氏春秋》作為雜家學說,則反映著百家思想融合的趨勢。其包容諸子百家的特點使得農家學派治國理念得以在其中延續。
呂氏農家的“農治”“農本”等思想是在中國古代封建小農經濟萌芽之際提出的,體現了戰國社會大轉型時期農家學派對于社會發展路徑的積極探索。這套思想體系不僅影響了中國傳統法中的具體制度設計,也促成了中國傳統法治中重農理念的形成。農家倡導的親耕禮甚至對西方社會產生了重要影響。重農學派鼻祖魁奈就對此推崇備至。他曾于1756年通過龐巴杜夫人勸說路易十五模仿中國皇帝親耕,1768又促成當時的皇太子(后來的路易十六)在一次宮廷典禮上,親手拿著絲帶裝飾的耕犁模型在人前炫示。此外,在1763年出版的《農業哲學》(在魁奈的指導下,由米拉波寫成)一書的第一章封面上,特地設計了一幅表現中國皇帝親耕的裝飾圖案,以此寄托他對這個重農帝國的向往……
本著理解古人、尊重歷史、認真學習的態度,深入探討這些寶貴的思想遺產,對理解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形成和發展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意義。同時,現代法治發展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需要從古人那里汲取營養,通過批判繼承其中的法律思想(制度),必然會讓我們得到各方面的有益啟示,使我們更加聰明起來,從而有助于我們今日的法學研究和法治建設[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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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鵬飛
Agriculture as the Constitution:the Legal Thought of National Governance in Lv’s Commentary of History
Hua Guoyu
(LawSchoolofPeople’sPublicSecurity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038)
Lv’s Commentary of History contains the theories of various Pre-Qing philosophers,as well as the contribution of the physiocratic school of China.The first article of each chapter of the twelve Ji and the four articlesShangnong,Rendi,Biantu,andShenshiare perfect examples.There are extensive political and legal thought in these articles,whereas they have been neglected.Physiocratic school of Lv formulated the “constitution of agriculture” county governance model,and proposed the rule of agriculturists,emphasis on seasonal,ecological protection and pro-farming ceremony.These thoughts and systems led to the physiocracy in Ancient Chinese law.
Lv’s Commentary of History;rule of agriculturists;physiocratic school of Lv;ancient Chinese law
2016-04-18
化國宇(1987—),男,山東臨沂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
2015年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學改革項目“中國法制史課程教學改革研究”(2015JY05)。
D909.9
A
2095-3275(2016)04-0146-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