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客
今年5月的“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落幕,回味良久。這個已經33歲的老品牌,是它讓每年的5月成為滬上樂迷的節日。但于我而言,每年最吸引我的不是名家名團,而是專演中國當代作曲家新作品的“海上新夢”系列。遺憾的是,這個系列長期受聽眾冷落——票價在黃牛手里甚至能跌至10元一張。若現場有幸滿座,其中估計八成是靠熟人贈票來的。如此尷尬的情境下,“海上新夢”能堅持辦到第十屆,實屬不易。
推動新音樂發展的從來不是票房,而是委約機制。正在書寫的中國音樂史書不會記錄古典名曲的上演,而首演于“海上新夢”音樂會的某部新作一定會赫然在目。假如身處當代的我們都對身邊正在發聲的歷史進程充耳不聞,該多可惜!
去年,筆者曾在杭州大劇院主持“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研究生新作品音樂會”。音樂會后有座談互動環節,臺下有位觀眾說:“我一直以為中國至今仍然只有《梁祝》《黃河》這兩部交響作品,現在竟然聽到尚未畢業的研究生都寫出了自己的交響樂,還聽到了一些聞所未聞的新音色!”之后的杭州愛樂樂團成員反饋環節,有演奏家指出一位青年作曲家的記譜無法付諸實踐等問題。從中至少可以看出兩點:一,聽眾需要更多欣賞我國當代音樂作品的機會;二,青年作曲家需要更多與樂團一起排練演出習作的機會。
關于第一個問題。并非沒有新作品音樂會,只是需要引導聽眾去聆聽陌生的新音樂。前年,我嘗試在上海市老年大學音樂欣賞班介紹中國當代作曲家和作品,起初遭到部分學員的排斥,當他們漸漸了解到新作品內在奧妙時,便對中國當代音樂產生了濃厚興趣,還多次組團購票聆聽新作品音樂會。
關于第二個問題。“海上新夢”系列音樂會的另一層重大意義正在于此——不像古典時代的作曲家整天與樂隊泡在一起,青年作曲家的新作所獲的每一演出機會都極為寶貴——更何況,這絕非是學院墻內的孤芳自賞,而是拉到學院墻外接受音樂市場的檢驗。作品需要培養,聽眾亦需要培養,“海上新夢”自然成為一方沃土良田。
期待許久的“海上新夢X”于2016年5月3日在上海音樂廳奏響,由張國勇指揮上海歌劇院交響樂團。音樂會以“絲路暢想”為主題,顯然是對當下主旋律的呼應。圍繞主旋律進行創作的作品并不一定意味著是“大路貨”,特別是面對絲綢之路這個古老而豐富的音樂寶庫,大可在不斷碰撞中獲得新的生命,如馬友友的一張專輯標題暗示的——“絲路之旅:當陌生人相遇”,一切皆有可能。
這場音樂會由8部新作品組成。其中5部出自滬上知名作曲家之手并于今年1月由上海音協創作委員會直接委約,分別是:夏良的管弦樂《西部風情》、周湘林的《天馬》(二胡與管弦樂隊)、葉國輝的管弦樂《陽關曲》、徐孟東的《交響變奏曲·絲路流韻》(吉他與管弦樂隊)、溫德青的交響合唱組曲《黃土地之歌》。另外3部,來自上海音協面向全國發起的作品征集活動,收到投稿約40部,音協創作委員會經過層層評審選出3部青年作曲家新作,分別是:中國音樂學院碩士研究生張姣的《海與夜的詩篇》(為琵琶、笙與管弦樂隊而作)、南京藝術學院青年教師張路的管弦樂《漠暮微光》、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于夢石的《孤獨的駝羔》。可惜,當晚張路的《漠暮微光》因演奏難度太大,排練時間有限,最終未能上演。
當晚收獲掌聲與喝彩最多的作品當屬周湘林的《天馬》,無疑此曲將成為二胡協奏曲的重要保留曲目。無論獨奏部分還是樂隊部分,皆極為精彩地表現了漢武帝所作《天馬歌》的悠遠意境。周湘林曾為12把二胡寫過重奏曲《跳弦》(2009),以實驗的姿態舍棄了二胡的歌唱性旋律,運用“微復調”織體構成的噪音音塊“過把癮就死”。七年后,他又以一曲《天馬》恢復了二胡原本的歌唱角色,樂曲的三個主題動機均源自哈薩克民歌,在不同的段落發揮著各不相同的結構功能。據周湘林回憶,他偶然聽到上海音樂學院新疆班的一位哈薩克族女生演唱,記下來反復琢磨,成為這部作品的核心動機。和一般二胡協奏曲不同,《天馬》的妙處不在于二胡獨奏舒展的旋律,而在于樂隊為之鋪展開來的廣袤草原——簡潔的哈薩克調式由各個樂器組調配出萬般色彩,獨到的配器技法深得其師楊立青先生的真傳。《天馬》與去年首演的周湘林新作《跳樂》(為中阮與交響樂隊而作)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是通過直接引用民間歌曲給人簡潔明快的聽覺感受,民樂獨奏與交響樂隊的對話賦予作品巨大的結構張力。幾乎可以斷言,經過了探索實驗期的周湘林,已經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音樂語言。值得一提的是擔任二胡獨奏的陸軼文,作為一位近年來在“上海之春”的舞臺上頻頻亮相的新銳演奏家,她對新作品的演繹一如既往地準確而自信,特別要考慮到她當晚是在賀綠汀音樂廳參演“上音民樂系胡琴室內樂音樂會”之后趕來,依然保持良好演奏狀態,令人嘆服!
不同于周湘林從民歌汲取素材的習慣,葉國輝近年來從中國古曲中獲得大量靈感。他依唐曲《酒胡子》譜出的佳作《樂舞圖》(2013)于前年5月響徹上海音樂廳,令人印象深刻。此番新作管弦樂《陽關曲》基本保留了古曲《陽關三疊》的原始形態,可以說是對這首家喻戶曉的名曲所作的現代化配器,現場大屏幕上顯示的“葉國輝改編”已表明了這一點。眾所周知,古曲《陽關三疊》本是漢族琴歌,只是詩詞意境表達了漢人對西域的復雜情感。葉國輝精心編排弦樂齊奏、銅管“寬旋律”以及鐘鼓猛擊,為這支傳唱了千年的古曲潑上濃墨重彩,凸顯出“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蒼涼感。20世紀作曲家為本民族古曲重新配器發展,總能產生不少出人意料的佳作,如勛伯格和韋伯恩為巴赫的作品所作的點描式樂隊編排,布里頓根據普塞爾的主題進行音色變奏而成的《青少年管弦樂指南》,不僅成為新的傳世佳作,在這一過程中作曲家也充實了自身音樂語匯。隨著對中國古代音樂的挖掘研究日益深入,供我們的作曲家選擇的古樂也會越來越多。
整場音樂會中,形式最為獨特的當屬徐孟東的《交響變奏曲·絲路流韻》。無論從體裁還是從結構的角度看,此曲都與西方古典音樂法則最為接近,副標題“絲路流韻”僅是對音樂文化在絲綢之路上交流融合的追憶,主標題“交響變奏曲”才是重點。徐孟東特意選擇了帕薩卡里亞——這一盛行于巴洛克時期的古老變奏體裁。帕薩卡里亞以固定低音為特征,對作曲家的作曲功底要求嚴苛。即便是在學院里,進行這一體裁創作的中國作曲家也不多見。徐孟東的博士學位論文即《20世紀帕薩卡里亞研究》,細致分析了九位20世紀作曲家所作的經典帕薩卡利亞。如今,他將研究成果轉化為創作實踐,以巴赫的《c小調帕薩卡里亞》為典范,通過主題及19次變奏向過去致敬。而根據吉他與樂隊的特殊音色布局發展,樂曲又可為六部分,嚴謹秩序與詩意幻想由此達成一致。令人欽佩的是,無論身居何處、周遭環境如何變遷,徐孟東始終在沿著屬于自己的音樂風格慢慢地走,從《驚夢》(2003)到《交響幻想曲》(2012)再到《交響變奏曲》,寫作方式從具象到抽象逐漸演變,但透過典雅細膩的音色,人們可以立即聽出,這還是他。
最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溫德青的《黃土地之歌》。“信天游”“禮拜”“花兒”“秦腔”四個短小分曲,宏大的樂隊織體襯托著抒情的混聲合唱,盡管一些片段殘存有現代音響,但整體寫法是相當傳統的。這還是人們印象中那位堅持現代音樂進化論、聲稱“我們不能退化回樹上”的溫德青嗎?實際上,從溫德青近年來的創作中,許多人都感受到了愈加溫和的傾向,調性無疑又成為其作品的重要因素。或許,這只是溫德青的一場“海上舊夢”!盡管曾在瑞法接受現代音樂洗禮多年,但黃土地已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烙印——從1984年秋,溫德青遠離南方的福建家鄉,遠赴寧夏歌舞團開始職業作曲家的第一步,他便時常到山村采風,體會西北民間音樂的粗獷豪情。他參與集體創作的民族舞劇《西夏女》成為寧夏歌舞團的保留劇目,直到出國后寫出的《第一弦樂四重奏》(1995)依然有著撲面而來的黃土氣息。《黃土地之歌》的歌詞出自溫德青當年在寧夏的老友張宗燦之手,這些樸實的文字顯然打動了作曲家,促使他意欲從音樂上靠近自己的過往之地。溫德青的合唱作品一向充滿新鮮創意,相比之下,這部《黃土地之歌》最接地氣。溫德青接下來將走向何處?或許會如他所說:“藝術家應當往前,音樂史應當往前流動。歷史的河流怎么可能往回轉呢?最多繞一個彎,終究還得往前。”
說到這兒,我們已經可以看到,上述四位作曲家在新作中實現了各自的回歸:周湘林回歸至自幼熟悉的二胡歌唱性旋律,葉國輝回歸至原始古老的琴歌曲調,徐孟東回歸至讀博時研究過的古老的帕薩卡利亞,溫德青回歸至自己作曲生涯初期的黃土地。
作品成功與否自有歷史去淘洗,現在身處歷史進程中聽眾至少可以聽到,調性中心、明晰織體以及優美的旋律已回歸至作曲家創作的中心。當世界樂壇早已呈現回歸的趨勢,中國作曲家們似乎也不必顧忌太多眼睛。如果退步是進步的必經之途,那么在當下,循著絲綢之路,我們或許可以尋回音樂文化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