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君武的人生姿勢

游宇明

真應了“仁者多壽”那句老話，華君武先生活了95歲。在長達80余年（初中一年級開始發表美術作品）的藝術生涯里，他創作了《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晚會》《春天到，河冰解》《永不走路，永不摔跤》《死豬不怕開水燙》《異曲同工》《莫耍雜技》《假文盲》等大批膾炙人口的漫畫。其作品緊扣時代脈搏，構思機智幽默，筆法簡潔，極富民族特色。他也因此被讀者譽為“中國20世紀最杰出的漫畫家”、”中國漫畫大師”。

漫畫家有一點與雜文家相似，內心充滿著剛烈，眼里最容不得沙子。某年，上級領導部門就美協顧問、理事人選征求當時主持全國美協日常工作的華君武的意見，華君武復函時直言不諱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某某同志作美協顧問，我沒有意見，雖然我對他的為人存在懷疑。某某同志作理事，除非有人提出，我個人不能提出，因為這不是屬于團結和反對這個概念，這樣的人如果團結了，我們就會失掉一些人對我們的信任。”盡管信的末尾表明：“如果人事安排小組認為應安排，我就執行”，但他的傾向性顯而易見。

1988年郵電部準備發行一套印有國畫家作品的郵票，郵票評審委員會已選李可染、吳作人、葉淺予三人。沒想到發行局內部有人偏偏多事，向郵電部打小報告稱“美術界內部復雜，門戶觀念，不宜出此郵票”。郵電部長要求征求美協意見，美協復函：“李、吳、葉三位的藝術是大家公認的，不存在什么復雜問題。”郵電部認可了這個意見。華君武在相關會議上直言有關部門“不要老用美術界復雜之說來顛三倒四”，其發言獲得大家擁護。沒想到某部一位自稱“領導美協”的人在會上不表態，會后卻搞“小動作”，并放話“美術界就是復雜”。華君武火了，專門致函那位官員，反問：“這種舉動意味著什么？”

對上級有不同意見直接提出來，不藏著掖著，棱角分明；對普通人，華君武卻充滿著脈脈溫情，關心備至，禮數周到。建國初，華君武在《人民日報》做美術編輯，有陌生作者向他請教漫畫創作之道，華君武這樣回信：“某某某同志：信和畫都收到了……我只告訴你有關我投稿的一段故事。我在中學時就投稿，當時向一個報紙投了將近兩年，約二百幾十幅，他們一次信也沒有回，我繼續投，最后用了一幅，這就是我從事漫畫工作的開始。只有自己多畫多想，多看別人怎樣畫，光靠編輯指點是不可能的。既要從事這項工作，就要有毅力。”

華君武認識一位學習雕塑的煤礦工人，與他通了幾十年的信。在一封長信中，華君武告訴他在“雕塑的基礎上作些‘漫雕也可能是一條路子”。這位工人給華君武寄了自己與家人的照片，當時已91歲的華君武立即給他寄去一幅90歲生日照，還送了一本新出的《漫畫一生》給他。

晚年的華君武身體不好，主觀上想減少些交游，但有時面對那些熱愛他的讀者，他很不忍心傷他們的感情。某年，他在一封打印好的公文式復信后，給四川奉節縣公坪區雞鳴村三組一位讀者回信道：“某某同志，本來不回信的，有此復印件為證，但你買了書，又附寄郵票，你的地址又很有趣，你又住在鄉下，因此也樂于回信簽名。”

善良的人往往充滿悲憫之心。1982年9月，中國文聯派團出訪意大利，早些年備受折磨的劇作家杜高是團員之一。代表團到羅馬后，主人安排參觀著名的美蒂齊家族在郊外的一座莊園，那里有米開朗基羅的雕塑。中午在花園的草坪上吃烤乳豬。第一次出國的杜高神態很靦腆，華君武特地走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說：“別不好意思，多吃點！吃完再要，在北京吃不到。”到了米蘭，主人請代表團成員到斯卡拉歌劇院聽音樂會。臨出門前，華君武推開杜高的房門，將一條漂亮的領帶遞給他，說：“我看你老是系著一條領帶，把這條換上。”10月6日下午，意大利著作家與出版家協會在羅馬召集了一個很隆重的聚會，約意大利文化界一些知名人士與中國文藝家見面。華君武發現與會名單中有后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劇作家達里奧·福，特意請主持人介紹他與杜高交談。為了使杜高對國外當代戲劇多些了解，華君武在主人安排的日程之外，特地派隨團翻譯袁華清單獨陪杜高看了一場話劇。華君武動情地對袁華清說“他受了二十多年的苦，好好陪他看場戲”。許多年后，杜高回憶此事，依然感動不已。

好人也難免做錯事，尤其是中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那種特定的環境里，華君武堅持一點：有錯就認，真心賠禮道歉。1990年，華君武在多座城市舉辦漫畫個展。他給展覽寫了前言，檢討了自己在政治運動中畫了一批錯誤的漫畫，傷害了一些朋友，并表示賠罪。在《關于〈杜甫檢討〉》一文里，他對自己當年批判過的胡風、丁玲、蕭乾等人表示了真誠的懺悔。華君武決不只是隨便說說，他最早錯誤批判的人是浦熙修，“文革”后，國家有關部門給浦熙修開追悼會時，他專門給浦的家屬寫了一封道歉信。有人勸華君武不要這樣做，說“反右”、“文革”又不是他發動的，華君武則認為該自己承擔的責任必須承擔。與當時少數文藝界大人物的做法迥然相異。

一個人不能只有圓潤，圓潤代表著柔軟、溫暖，這對于“守規矩”的人肯定很好，但對于不守規則的人則缺少約束的繩子。一個人也不能只有方正，方正雖然代表著硬朗、堅持，但如果事事處處以“方”處之，肯定會傷害一些原本值得我們憐愛與尊敬的人。華君武的可貴之處在于方圓相濟，該“方”的時候，能做到立場堅定、不懼非議；該“圓”時候，可以放下身段，看淡得失榮辱。■

（責任編輯：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