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乃文
【摘 要】《大宗師》篇歷來被視為莊子宣揚其“內(nèi)圣”思想之作,因莊子在本篇中塑造了道家的理想人格,即“真人”形象。這一形象保持本真、內(nèi)心沉靜、不拘禮法,順應(yīng)時物而不為外物所累,因而能夠契合天意,極具自然之美。“真人”形象是莊子文學(xué)自覺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在審美方面,莊子借鑒了前人的思想資源,并以他獨有的“汪洋恣肆”的筆觸,構(gòu)建了“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真人境界。在創(chuàng)作方面,莊子自覺地選擇和運用了寓言這一論說文體,使抽象的“真人”更為直觀、形象,寓莊于諧,展現(xiàn)了其自覺的語言和文體意識。
【關(guān)鍵詞】《大宗師》;真人;文學(xué)自覺;寓言
中圖分類號:B223.5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8-0250-02
鐘泰在《中國哲學(xué)史》中說,“莊子真實學(xué)問在大宗師一篇。”[1]其重要地位來源于本篇對于道家理想人物——“真人”的塑造與闡釋,因此歷來被視為莊子宣揚其“內(nèi)圣”思想之作。本文試圖以《大宗師》篇文本為基礎(chǔ),通過對“真人”形象特征的剖析,探究莊子在創(chuàng)作這一理想人格時所體現(xiàn)出的文學(xué)自覺意義。
一、何謂“真人”?
據(jù)張清河先生統(tǒng)計,《莊子》全書使用“真”字66次,其中“真人”19次,有10次集中于《大宗師》篇中。[2]莊子以“真人”為“真知”的前提條件,謂“有真人而后有真知”①。能夠與道合一,超脫生死,德行崇高之人,即是得到“真知”的“真人”。在這種認(rèn)知下,莊子在《大宗師》一章中傾注了諸多筆墨,通過四個句式整齊的以“古之真人”為開頭的排比段,對“真人”的特征和內(nèi)涵進行了詳細的描繪,并以例證將之具體化。
《說文》釋“真”為“仙人變形而登天也。”[3]段玉裁注曰:“此真之本義也。”《大宗師》曰:“真人之息以踵”,“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可見,莊子筆下的真人形象亦有異于常人,帶有一定程度上的神仙色彩,但這種“神異性”并非以后道教所渲染的神仙異能,實際上只是真人得“道”的象征和形象化的外在表現(xiàn)而已。[4]真人作為道家的理想人格,更為崇尚自然恬淡的本性。在莊子看來,真人主要具備以下四種特征:首先,真人心氣平和,“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足見其率真自然之本性。這類“知之能登假于道”的真人,即使錯過機會也不會后悔,順利時亦不會自滿。老子認(rèn)為,圣人懷揣著一個最普遍的原則,不固執(zhí)己見,不自以為是,不居功自傲,亦不自高自大。可見莊子的真人論在一定程度上即是借鑒了老子的觀點。又如,老子言:“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5]148莊子真人論的第二個特征,即“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便與之一脈相承,二者相因而不相背[6]。夢來源于妄想,真人的感情并非附著于物,因此妄想便不會產(chǎn)生,就寢便無夢;“虛懷游世”,不在乎得失,醒來時便無憂;“以道自娛”,飲食便不求精美;“心定而不亂”[7],故能不為外物所動,氣息所產(chǎn)生之處深不可測,因此呼吸便來得深沉。第三,真人順應(yīng)自然,“不知說生,不知惡死”,視生死為平常,“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這也是莊子看待死生的態(tài)度。因為真人內(nèi)心摒棄好惡,“喜怒通四時”,外在的容貌便顯得安閑平和,額頭寬大而恢弘,冷肅如秋天之靜默,溫暖如春風(fēng)之和煦。最后,“古之真人”,他的狀貌能夠順物之天性而無偏頗,卓然獨立但并非固執(zhí)己見,心胸開闊但并不浮夸。“邴邴乎其似喜乎!”他們保持著怡然自得的心態(tài),能夠不拘禮法而馳騁于世間,沉默不語仿佛無意于言論,心境至純又仿佛無心而忘言,足見他們內(nèi)心的充實及德行的崇高。
至于“古之真人”,莊子在《大宗師》篇中言道:“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這里的“天”代表著客觀的自然,亦即“道”,均為萬物的本源。不論人的喜好與意志,天與人、道與人都是合一的。老子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5]79,謂“道”順任自然而然,“無所法也”(河上公注)。“法天貴真”是莊子對老子天道思想所作出的進一步的闡發(fā),真人知“道”,在面對世間的紛擾時,真人保持了自己尚“真”的本性,順應(yīng)自然而不為外物所累,因而能夠契合天意,不會做出與道相違逆的行為,故真人達到了極具自然之美的人生境界,這也是莊子“天人合一”思想的具體體現(xiàn)。
二、文學(xué)自覺
先秦時期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閃耀著璀璨奪目的光芒,盡管在文學(xué)發(fā)展的過程中處于萌芽階段,亦尚未完全進入后世所謂的“文學(xué)自覺”,但這一時期的文學(xué)卻表現(xiàn)出了獨立的審美精神,并進行了大量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漫長曲折的自覺之路上,莊子是第一位具有代表性意義的文學(xué)家。[8]上文所論述的“真人”形象,便是莊子文學(xué)自覺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
(一)審美自覺
在審美方面,莊子的“真人”形象借鑒了前人的思想資源,同時蘊含了莊子自覺的思考。《老子》第十五章中說:“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不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其若凌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5]65在這里,老子通過七個比喻以勉強形容那些善于做“士”的人的特征:他們謹(jǐn)慎如冬季涉水,警覺如防備進攻,莊重如作賓客,散淡如冰消融,敦厚如天然的樸木,曠達如空虛的山谷,渾厚如渾濁的流水,因而他們的外表高深莫測,嚴(yán)肅通達。可見,老子所描繪的理想人格形態(tài)側(cè)重于謹(jǐn)慎樸實的一面,而莊子則較側(cè)重于高邁自適的一面。[9]《大宗師》篇曰:“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莊子以“道”的審美觀看待世界,以“汪洋恣肆”的筆觸,構(gòu)建了本真天然的真人境界,反映了莊子崇尚自然美的審美精神。而莊子這種自覺的審美理想又通過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得以體現(xiàn),貫徹了他因循自然的“天人合一”理念。
(二)創(chuàng)作自覺
莊子曰:“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天下》)“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這里的“寓言”、“重言”、“卮言”皆是寓言的表達方式。世人皆沉溺于污濁之物,因而面對“道不可言”的困境,莊子自覺地選擇和運用了寓言這種文體,借無成見之言來推衍,引用重言體現(xiàn)真實,運用寓言闡釋道理,并要合乎自然的分際,自然彌散。這不僅是莊子“與天合一”觀念的體現(xiàn),亦展現(xiàn)了其自覺的語言和文體意識。莊子又言:“寓言十九,藉外論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寓言》)所以郭象說:“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10]借用他人的言論來向讀者傳達自己的理論主張,往往更容易使讀者接受。先哲時賢的言論更是具有中止?fàn)庌q的作用,當(dāng)然,這大多是莊子發(fā)揮想象而假托先人言行,以達到宣揚自己哲學(xué)主張的目的。
在《大宗師》篇中,莊子在進行“真人”命題論述的同時亦加入了寓言故事的創(chuàng)作,從而使抽象的真人論更為直觀化、形象化,以將其“不拘于俗”(《漁夫》)的“真”的實質(zhì)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耐人尋味。在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的寓言故事中,莊子展開了奇特的想象,虛構(gòu)出了二氣不和、形態(tài)怪異的畸人形象。子輿生病后身形變得拘攣,盡管“陰陽之氣”錯亂不和,但他的內(nèi)心卻閑適平靜。子來將死之時仍視自然為父母,以死為善,表現(xiàn)出了異于常人的超脫。通過對這二位真人安于時運的描寫,莊子寓思想于形象之中,言說自己齊死生的觀念。“得者,時也,失者,順也”,自然的力量始終無法超越,唯有安于時而以順應(yīng)處之,從而解脫外物的束縛。為了使自己的理論更具說服力與可信性,莊子又借孔子的言行繼續(xù)闡發(fā)自己的道理。子桑戶死后,他的朋友孟子反、子琴張“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子貢認(rèn)為這不合乎禮制因而請教于他的老師孔子。在這里,莊子假借孔子之言論說道家的無為思想:逍遙之人與造物者結(jié)伴,而徜徉于元氣之中。真人不會憂慮死生與優(yōu)劣,正如魚在江湖之中便悠游自在,人游于大道便可逍遙自適,因而孔子之儒家實為“游方之內(nèi)者”,而道家則是“游方之外者”。孟子反、子琴張這兩位不拘泥于禮法,而順從于內(nèi)心的形象,也是莊子所提倡的“真人”形象的代表。孟孫才的母親去世了,但他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顏回感到疑惑便詢問孔子,孔子曰:“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莊子意在通過創(chuàng)作這則寓言,向人們講述如何達到道的境界,即安于自然的安排而忘記死生的變化,“乃入于寥天一”。此外,莊子還借顏回修為的提升與進步,提出了道家著名的“坐忘”論。顏回能夠安然相忘于禮樂與仁義,進而“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最終達到了“坐忘”的境界。不執(zhí)著于生死、不賣弄學(xué)問而與大道融通為一,便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地。因而孔子聽后說:“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盛贊顏回為賢人。
可見,莊子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地運用寓言這一論說文體,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天下》)將“道”的玄妙加以形象化,從而達到“以寓言為廣”的目的。所謂寓莊于諧,莊子在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自覺意識,因此《莊子》這部奇書,“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11]。
注釋:
①本文所引原文均引自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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