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媛
贈你一場空歡喜
——論《平凡的世界》中悲劇愛情的悖論及其成因
◎李媛
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熱播,在朋友圈里掀起了一股“原著熱”。工作之余細細把小說重又讀上一遍,比學生時代囫圇吞棗多了些思考。
學者和評論家對路遙以生命為代價創作的煌煌三大部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歷來褒貶不一。褒揚即是稱贊路遙高度的現實主義精神,尤其肯定其在小說中充滿濃郁悲劇色彩的愛情描寫,認為悲劇更能反映深刻的思想內涵,且具有異常感人的藝術魅力。批評則著重就創作方法的單調、語言表達過于簡單等方面提出。筆者認為,小說中的悲劇愛情固然給人回想和余味,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現實主義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但它似乎在無形之中也走向了悖論的怪圈。那么,悲劇愛情的悖論體現在哪里,是什么原因使得路遙陷于這樣一個矛盾的局面呢?通過對這個問題的探索,或許我們對路遙及其作品會有一個新的理解。
路遙在《答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問》中回答有關《在困難的日子里》、《人生》等作品構思的情況時說:“我在構思時有這樣的習慣;把對比強烈的放在一起,形成一種反差。”孫少安與孫少平兄弟倆不同的愛情觀——一個傳統一個現代,正體現了這一點。
孫少安在小學畢業后選擇了回家務農,支撐他的窮家勉強度過無數的艱難困苦。這決定了他的一生必須根植于土地,也賦予了他——古老的黃土地養育的農民之子——太多傳統道德的影子。所以,當青梅竹馬的潤葉對他發出愛的信息時,他選擇了悲壯的拒絕。他可以去愛潤葉,但他卻不能去愛。盡管潤葉對他們之間巨大的社會差異毫不在乎,但少安對此卻是清醒的。環境和物質生活極大的不對等使他處于極度自卑與矛盾中,他愛潤葉,想要給予至親至愛的人起碼的保障,但他除了一顆純粹的愛心外,窮得連男人的自尊心都沒有了。“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養活不了,莊稼人活得還有什么臉面呢?生活是如此無情,它使一個勞動者連起碼的尊嚴都不能保持!” 于是,面對兩人身份地位如此懸殊的現實,少安以其自身崇高的傳統道德的力量戰勝了自我欲求。無論他曾怎樣痛苦地與自我靈魂搏斗,最終他還是堅決地給這種失衡的愛情注入了自己內在的否定力量,跑到很遠的山西找了個不要彩禮的姑娘秀蓮來,徹底告別他與潤葉亦真亦幻的愛情,與能干的秀蓮組成恩愛的小家庭并共創事業。這是少安人生觀和世界觀在愛情觀上的反映,傳統的,腳踏實地的,硬生生地壓抑住了一絲一絲幻想和浪漫情懷。
從少安與潤葉悲劇愛情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影響愛情的眾多因素中,出身、接受的文化、身份、職業、性格特征這五項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孫少平也同少安一樣,生活在一個既定的難以沖破的生存鏈上,他的出身、家庭以及足下的土地是無法改變的。但路遙為少平在除出身之外的四個方面做了努力,塑造了一個具有現代性的少平。
首先,路遙安排少平上了縣高中,而且是那樣地熱衷讀書。書本里別樣的世界使他在精神上偏離了原有的生存規定,他開始意識到祖輩生存的可悲性,于是行更遠的路、體驗更廣闊的世界成了少平的人生理想。他在高中畢業與曉霞告別時就曾說過:“我現在特別想到一個更艱苦的地方去,越遠越好……我心里和身上攢著一種勁,希望自己扛著很重的東西,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不斷頭地走啊走……我回到家里,當然也為少吃沒穿煎熬,但我想,就是有吃有穿了,我還會煎熬的。”少平不斷做著遠行的夢,追尋自我價值的實現,這使得他一開始就是個充滿激情與斗志的形象。
其次,通過對少平身份的轉變使他漸漸融入城市。少平到黃原當攬工漢時,贏得陽溝村曹書記的好感,主動讓少平在陽溝村落戶。陽溝村是黃原市的邊緣村,有了陽溝村的戶口,“就等于半個城里人了”。這樣,少平從原來的雙水村的農民變成了黃原的“半個城里人”,終于跳出了那個古老的生活圈。
接著,路遙又讓地委書記的女兒,也就是少平的戀人曉霞“幫助”少平順利地當上了煤礦工人。我們暫且不論這工作的艱苦與危險,單就“工人”二字來說,少平又向城市邁進了一大步。并且從他與曉霞的談話中,我們得知他正在復習高中的數理化,準備報考煤礦大學,對中國的煤礦發展做出貢獻。少平就是這樣一個積極勇敢地反抗命定生活的青年,當他在事實世界中牛馬一般的干完活,趴在床上借著微弱的燈光看書時,他就又回到了他高貴不凡的精神世界里。“在他的事實世界里,有著價值世界昭示的光芒。”
然而,就當我們為少平和曉霞純潔的愛情默默祝福時,路遙卻用一種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洪水,帶走了心愛的曉霞。他為曉霞安排了一個壯美的死亡,讓她成為洪水中的英雄,也讓少平與曉霞的愛情在最美的時刻斷裂了。路遙仿佛是在堅決地對讀者進行宣告:少平與曉霞之間的差異沒有東西可以彌合。如果說現實生存的法則不允許他倆結為伉儷,“社會直到目前并沒有提供一種超越自身生活處境的條件”,那么是否等同于說生活的現實只接受門當戶對的婚姻,男女雙方平等的經濟、社會地位才是婚姻的關鍵?
既然如此,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少安與秀蓮吧。無論從哪方面說,他們都符合現實法則所謂的“般配”,否則抱定現實主義的少安也不會將秀蓮娶進門。但與少安同甘共苦,共同奮斗多年的秀蓮在小說結尾處卻患肺癌而死,這顯然是路遙的一手安排。當然在現實生活中突然得病死去的人并不罕見,但在生活中秀蓮與少安帶著兩個孩子過著殷實美滿的小日子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作者為什么一定要放棄這個合乎情理的美好結局,而突然把秀蓮拋向死亡呢?
如果說少平與曉霞的死別是因為現實世界不承認超越現實的理想愛情,那么少安與秀蓮“遵從”現實的愛情為什么也被作者否定了呢?既然這兩種愛情都不被允許,那愛情還有存在的必要嗎?筆者認為這就是小說中悲劇愛情的悖論。
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西格蒙特 弗洛伊德在《詩人與幻想》曾說過:“作家的創作總是對過去的、特別是兒童時期受壓抑的經驗的回憶。” 路遙7歲時因為家庭的貧困被父親一路乞討帶到伯父家做繼子,早熟的他懂得為了讀書克制親情。在當時幾近饑餓的生存線上,路遙對伯父家來說就是多出的一張嘴,一個似乎多余的人口。寄人籬下的他從小就體會到生活的艱難與辛酸,挫折和磨礪使他永遠對現實保持清醒的頭腦。成名之后,他曾深深地感慨:“現在我已全然明白,像我這樣出身卑微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錯一步或錯過一次機會,就可能一錢不值地被黃土掩蓋;要么就可能在瞬息萬變的社會浪潮中成為無足輕重的犧牲品。” 正是這種憂患意識和深謀遠慮鑄成了路遙現實主義精神的基石,也使得他在文學上成為一個最堅定的現實主義者。
但路遙同時又是一個具有理想主義情結的人。在一份由他自己執筆的《作者小傳》中,他寫道:“少年時在生活上、心理上所受的磨難,以及山區滯重的生活節奏和閉塞的環境限制,反而刺激了他愛幻想的天性和追求新生活的愿望,因此他想了解更廣闊的外部世界。” 加之路遙本身就生長于一個普遍理想主義的年代,在那個年代成長起來的每一個人血液里都有著理想主義的成分。從某種意義上說,路遙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他認定有比生命和生活本身更有價值和意義的事業存在,那就是他的文學,他愿意為此犧牲整個生命。
路遙就是這樣一個具有理想色彩的現實主義者,也是富有現實底蘊的理想主義者。這兩者在他的身上變現得都很鮮明突出,也正是這兩者本質上的不可調和導致了《平凡的世界》中悲劇愛情的悖論。

楊恩泉 家山一夜忽生青
小說一層層遞進式地描寫了少平與曉霞越來越親密的關系,但與此同時,他倆的身份差異也在逐漸拉大:田福軍已經從地委書記升遷到市委書記,曉霞也由師專的大學生變成了省報的記者……怎么辦?還要給他倆的愛情一個童話般的結局嗎?路遙內心深處那根現實主義的弦拉響了警報。但他實在太偏愛他的主人公了,不忍寫出少平與曉霞必然的分裂;他的理想主義情結也不允許男女主人公最終屈服現實規定性而分道揚鑣,這樣的話,曉霞作為一個具有理想光彩的人物,一下子就會失去她的人格魅力,但冷酷的現實步步緊逼要她做出選擇,她便只有死亡了。死亡是她反抗現實生存法則的最后方式,也是她獲得自我與靈魂統一的最優選擇。這是路遙的現實主義和理想主義的矛盾取得暫時和解的一種藝術方式。
我們再站在這個角度來審視秀蓮的死。假如路遙不安排秀蓮死去,那么少安就會和秀蓮過著幸福滿足的生活,一雙兒女,夫妻恩愛,這是一個最完滿的結局。這樣的結局符合生活邏輯,但卻會形成一個殘酷的對照:少平理想主義的追求終究會破滅,還是像少安一樣從實際出發按照一個農民的本分去組建家庭比較好。而這個結論會被路遙心底理想主義的聲音所認可嗎?所以如果曉霞死了,那么秀蓮也一定得死。不可能讓理想主義占上風,也不甘心全然被現實主義所支配,這就是路遙精神世界的深層矛盾。
通過對《平凡的世界》中悲劇愛情之所以成為悖論的原因分析,筆者強烈地感受到路遙的復雜情懷,也深刻地體會到作家們徘徊于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之間的內心的矛盾,正是因為這種情感上的糾結,才產生了行動上乖離的奇異現象。這也恰恰印證了作家們真誠的創作態度,畢竟生活與心靈間本來就存在著諸多矛盾。
(作者系紅云紅河集團紀工委干部)
責任編輯: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