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部小戲帶來歡喜

紫茵

曾經的歌劇就是一種最為普及的大眾娛樂，后期卻被哄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大歌劇、正歌劇基本一統天下唯我獨尊，而與之相對的喜歌劇（包括輕歌劇、刺歌劇等）尤其是小型歌劇卻被無端地邊緣化了。

可能由于個人審美趣味使然，我素來也是偏愛悲劇勝于喜劇。總感覺，悲劇沉甸甸、喜劇輕飄飄，更崇尚威爾第、瓦格納、普契尼及《阿依達》《湯豪舍》《波希米亞人》。非常喜歡李衛導演的《鄉村騎士》《原野》，但他任藝術總監的北京國際喜歌劇演出季，做得那么有聲有色，我卻一直缺乏應有的關注與由衷的熱情。

2015年12月27日-2016年1月6日，該演出季進入第五屆，開始也是被動地接受總監邀請。《音樂回憶錄》——二戰經典歌曲音樂會、《愛之甘醇》和《歌劇一帶一路》情景音樂會，三場演出別開生面新穎獨特，姑且不論。開幕《麗達》和閉幕《電話》，兩部“袖珍”喜歌劇的中國首演，絕對值得留下一筆。

意大利喜歌劇，最早的嘗試是17世紀上半葉馬佐基等人創作的《鷹》。佛羅倫薩成立以演出喜歌劇為主的“花園劇院”后，喜歌劇開始從正歌劇幕間的喜劇表演，逐步發展成為獨立的劇種，隨之愈見成熟，更具藝術魅力。

2012年12月25日在上海蘭心大戲院揭幕的喜歌劇展演首場演出，李衛就曾讓多尼采蒂歌劇《唐帕斯夸萊》“變臉易容”改名為《帕老爺的婚事》同上海觀眾見面。大眾媒體用一句話來形容演出效果：10分鐘一大笑，5分鐘一小笑。

相隔三年，2015年12月27日在北京東城區文化館風尚劇場，多尼采蒂喜歌劇《麗達》中國首演，北京觀眾先睹為快。那晚，筆者帶著對喜歌劇潛在的偏見走進劇場。這絕對是我所見過歌劇最簡單的舞美置景：只吊著幾塊白布單子，有個木質酒桶。好吧，這就是麗達的酒家客棧。一架鋼琴孤零零擺在一側，室內樂隊都不用嗎？

多尼采蒂，我們很熟悉。《愛之甘醇》現場至少聽過五遍，《軍中女郎》《唐帕斯夸萊》《拉美摩爾的露契亞》等多少也都在現場聽過選曲或全版。獨幕歌劇《麗達》，我們很陌生。一些在歐洲“轉悠”多年的歌劇專家，也從未見過其真容。

該劇只有三個角色。小客棧老板娘麗達（女高音）：呂茜·慕斯卡泰[法]，她的丈夫、伙計貝貝（男高音）：陳昱[中]，她的前夫、水手葛思霸（男中音）：萬森·畢里耶[法]。導演克羅艾·拉圖[法]。鋼琴伴奏李丹[中]。

簡單的劇情，關于家暴經歷，還有再婚生活。“故事發生在農村，麗達是一個愛打老公的老婆，兩個人幸福地生活著”，一個陌生男子的到來打破了這份安適與平靜；原以為早已亡故的前夫，竟然一路尋覓到了這里，他希望拿到麗達亡故的證明，這樣他才可以新婚另娶；麗達見到前夫，頓時花容失色魂飛魄散，前夫一天打她三次的家暴經歷，她記憶猶新心有余悸……最后當然有個皆大歡喜的圓滿結局。

最先上場的美麗女子是北大歌劇研究院的藝術指導李丹。她用一小段喜形于色意趣盎然的音樂，引出了麗達。呂茜·慕斯卡泰，俏麗瘦削村婦打扮，挽著籃子赤著雙足，美目流盼喜氣洋洋：“俺的小客店賊漂亮……”周圍聽眾頓覺女主特別有戲——“賊漂亮”，俺東北那嘎達方言都上來了。實際人家是用法語演唱，聊到她的小丈夫，“他對我言聽計從，否則就是一頓打！”嚯，女漢子一個啊！“前夫死了，房子燒了。孤苦伶仃來到此地……”于是，她找到新的丈夫，開始新的生活，三言兩語前世今生，全清楚了。“感謝圣母，我又開始走運了！”

最好玩兒的是，麗達自言自語，“倆老爺們兒有啥不同？”第一個爺們兒總是打她，“弄得我提心吊膽！”；現在的爺們兒不一樣，每八天被她打一頓。麗達顯然十分享受“翻身解放重新做人”的感覺，而且，“我的老公‘小貝貝人不賴，我挺疼他！”原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關鍵是：打是親罵是愛！

貝貝上場了，青年村夫打著光腳，哆哆嗦嗦戰戰兢兢，“是俺那口子，嚇死個人咧！”哈哈，一副受氣包的相。“要讓她知道俺闖了個禍，又得一頓胖揍！”旅法青年男高音歌唱家陳昱，現在是法國第戎歌劇院主要演員。他嗓音純凈甘潤，號不大，屬于莫扎特、羅西尼、多尼采蒂歌劇的輕型抒情男高音。表演十分自然，塑造角色不夸張不做作不刻意自我作踐。老婆撒嬌纏著讓他親一個，他就趁著老婆心情好，趕緊如實招供：“我要說了你別冒火，你的瓷杯被我輒了！”

聽兩口子吵架，好好玩，“你咋那么笨呢！”“跟你說了別冒火。”女漢子火冒三丈，“滾！傻帽……還是原來那口子好！”粑耳朵好言勸慰，“消消氣，麗達，都是我的錯。”你一言我一語，一個拳打腳踢揪耳朵，齜牙咧嘴裝可憐，關鍵全都是在歌唱中表演！聽上去，絕對不怪不生硬不別扭，而且唱得那么好聽，悅耳賞心！

麗達怒沖沖下場；貝貝氣哼哼沮喪。這時，身背一個褡褳，腳蹬一雙涼鞋，高高瘦瘦的葛思霸來了。萬森·畢里耶天生就像喜劇演員，那副尊容惹人發笑。一路兼程口干舌燥要水要酒，兩個男人對飲起來。“你為什么老掉臉？”貝貝摩挲著半邊臉囁嚅著，這是老婆的巴掌印。葛思霸百思不解，他的自家理論：“這是家暴！不可原諒！夫妻和睦，應該是老公打老婆！”呵呵，正當葛思霸對貝貝夸贊自己前妻多么溫柔時，麗達上場了，真正的好戲這才開始了！

麗達和葛思霸一碰面，“俺的神啊！這不可能，他早就淹死了！”倆人都像活見鬼似的驚詫錯愕：“啊不！老天啊！這不可能，她早就燒死了！”然后就是彼此不相認、相互會錯意。麗達想起前夫家暴很恐懼，前夫擔心麗達糾纏更焦慮；這會兒，貝貝倒真希望葛思霸把麗達帶走，他不想再被麗達“八天揍一頓”……于是，那一連串瑣碎的小心機、小誤會、小情趣，點染著這部喜歌劇的喜感色彩。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拉拉扯扯打打鬧鬧，推來搡去又哭又笑。兩個男人先下賭注后決斗，貝貝鼓足勇氣：“我留下她！我稀罕她的厲害。”歡喜冤家重歸于好；“葛思霸差點毀了我的婚姻，讓他的話見鬼去！”游戲結束，葛思霸如愿得償踏上返鄉之路，他將歡天喜地迎娶新妻。

因為喜歡《麗達》，更加期待《電話》，新年轉眼已至。endprint

2016年1月6日，那晚北風凜冽天寒地凍。風尚劇場座無虛席，歡聲笑語暖意融融。第一次聽《電話》，感覺甚是新奇。編劇/作曲：梅諾蒂，導演：萬森·畢里耶，女歌手露西（女高音）：伊莎貝爾·法羅、男歌手本（男中音）：萬森·畢里耶；鋼琴伴奏：李丹。

舞臺陳設還是如此簡單，右側梳妝臺代表女主身份，居中電話桌是為女主領地。左側一架鋼琴，就這么簡單。而并不簡單的是，梅諾蒂的《電話》同多尼采蒂的《麗達》一樣，這次是中國首演。多尼采蒂作品曾經至少三部現場，梅諾蒂作品？好像還從未聽過一次現場。

強·卡洛·梅諾蒂（Gian Carlo Menotti，1911-2007），意大利裔美國作曲家、歌劇腳本作家，20世紀最重要的歌劇作曲家

。他最為成功的兩部歌劇作品：1950年費城首演的《領事》和1954年紐約首演的《布利克大街的圣者》，兩部作品為其兩度榮獲普利策音樂獎。梅諾蒂從小就顯露出極高的音樂天賦，11歲自創第一部歌劇臺本和音樂，曾在米蘭接受正規音樂教育，后赴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曾與伯恩斯坦、巴伯等同學。梅諾蒂所作歌劇基本都是自己創作腳本，甚至自任導演。在20世紀先鋒派音樂大潮中，他一方面堅守意大利歌劇的傳統，一方面則力求歌劇更接近百老匯風格以滿足美國的大眾趣味。他的歌劇名作包括《神巫》《救命！救命！外星人來了》《戈雅》（多明戈主演）等，還為巴伯最著名的《伐奈莎》等幾部歌劇創作腳本。《紐約時報》稱，在美國，梅諾蒂是截至1976年作品上演次數最多的歌劇作曲家。

翻閱《歌劇辭典》，關于梅諾蒂《電話》的介紹文字寥寥數語。大意：本很想向露西求婚；但因露西忙于煲電話粥而三番五次遭受阻礙。最后情急之下抽身離開，跑到車站附近的公共電話亭，通過打電話向露西求婚，終于被露西接受。

好了，這個戲人更少，只有一男一女。

開場時，兩個歌手正在鋼琴邊合伴奏，李丹也與之搭戲。這段表現男女主角“職業、工作”的狀態，他們一本正經地演唱著莫扎特歌劇《魔笛》的兩首二重唱，最后是奧芬巴赫歌劇《地獄中的奧菲歐》“蒼蠅”二重唱。其間，兩人默契配合，間或眉來眼去。那種小逗樂小表情，好玩、有趣。

現在戲才算正式開始。下了班的露西回到家里，千般清閑萬種無聊，一個人對鏡，搔首弄姿擠眉弄眼，修修指甲撩撩裙裾。身穿風衣手提皮箱的本敲門進來，露西表示歡迎貌似開心。他馬上要出差旅行，有話要說有些焦慮。露西卻是忙著一個一個電話，接進來、打出去，一個勁兒煲她的電話粥。本，可憐巴巴被晾在一邊。梅諾蒂確為高手，這么倆人兒、這么點事兒，編寫得相當喜劇，十分有趣。

“露西，我得趕路了。”他很著急；“哦！真遺憾！”她無所謂。“我發現你很迷人！”他欲語又止；“我接個電話好嗎？”她不解其意。“叮鈴鈴……”清亮刺耳的老式電話鈴聲，總會在關鍵時刻打斷本的表白。他，坐立不安可憐又焦慮；她，一驚一乍可愛又可氣。

“什么時間？在哪？我很想去啊！喂？……我聽不見，大點聲！”聽這些劇詞，是不是都該寫成宣敘調？可人家梅諾蒂竟然寫得那么美妙動聽。這個角色應有的語感、樂感，喜感、美感，無所不包無所不及。只聽女高音神神叨叨咋咋呼呼，聽筒在手說個不停。電話那頭，無影無形的談話對象，變換更迭形形色色。一會兒閨蜜，一會兒哥們，一會兒又是母親；你就聽吧，一會兒嘻嘻哈哈、一會兒哭哭啼啼，一會兒翻弄八卦、一會兒自討沒趣。一段一段的獨角戲，全由女高音用歌唱、眼神、肢體、表情來完成。可一點也不單調乏味，相反倒是妙語連珠意趣橫生，精彩得很，真是絕活兒。

最后，忍無可忍焦躁不安的本，只得？空匆匆告辭。“他把我一個人留下這了……他到底剛剛想給我說什么？”這會子女主角有些郁郁寡歡，“我這是怎么了？突然覺得不開心。”刺耳的電話鈴把露西從沉思中驚醒，一下蹦起來去接聽電話，他就在她耳邊說：“你愿意嫁給我嗎？”她急吼吼地回答：“哦天吶！當然了！為什么要等這么久才問我？”再次表白道歉，又是撒嬌發嗲。兩邊電話總放不下，他依依不舍，“我得走了。你會等我嗎？”她喋喋不休，“我會等，隨時給我電話。”最后還要求本快記下他早已熟背的她的電話號碼：“別忘了！……36……29……”全劇結束。

無論2015年12月27日晚的《麗達》，還是2016年1月6日晚的《電話》，兩部小戲，音樂好聽、故事好看，很喜劇、很有趣。在演出過程中，現場觀眾輕松愉悅心領神會，笑聲陣陣樂此不疲。這樣精美小巧的歌劇，國內舞臺演出實在太少了。18世紀的多尼采蒂，20世紀的梅諾蒂，他們的音樂都很高級。音樂動機極為豐富，有多少情緒就有多少樂思。兩部戲劇人物可愛、情節生動，結構緊湊、風格簡明，且富有濃郁的人情味兒和生活氣息。

重點是，兩部戲四位演員——兩位法國女演員，一位法國男中音、一位中國男高音，非常職業。無論演唱的功力水平，還是演戲的感覺經驗，可謂優質上乘無可挑剔。值得一提的是鋼琴演奏家李丹，她對歌劇深諳其道獨有心得，曾經參演《女仆當家》。所以，她的鋼琴演奏不僅相抵樂隊，而且充當了“角色”。舞臺上，好像該有的都有了，誰會遺憾缺少了什么？足夠了！

還記得，在第五屆北京國際喜歌劇演出季暨第五屆中法歌劇交流活動開幕式上，李衛一番話讓人深有感觸：“21世紀的歌劇，不能再端著架子只顧高大上，應該放下身段親近百姓。”經典歌劇本土化，正是為了讓普羅大眾開眼見識，喜感娛樂并非只有“二人轉”。歌劇盛宴，正歌劇就像大菜，喜歌劇就像小菜。烹飪大菜需要功夫，調制小菜也要本事。小菜做好了，可以開胃提味醒酒解膩。相比大量豪華場面恢宏氣勢的大歌劇，《麗達》和《電話》的確非常特別。真如李衛所言，兩道“小菜”美味適口開胃解膩，耐人尋味回味綿長，喜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