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權宏
挖 坑
□ 林權宏
這個故事之所以叫挖坑,是因為它始于一次挖坑。當然,挖坑是農村人的說法,準確地說應該叫挖地基,蓋房蓋樓的前期工作。不管蓋房還是蓋樓,首先就得挖坑,這是起碼的常識,談不上多稀罕。包括這次挖坑,盡管算是村委會的官方行為,因為并非前所未有,也不算有多么稀罕。與以往不同的是在這之前,村委會從沒有透露過關于蓋樓的信息,村里也沒有一個人看出這方面的跡象,全村上下幾乎全部被蒙在鼓里。人們只是看到民工們扛著镢頭鐵鍬,在新老住宅之間的空地上破土動工,才從施工的規模上恍然大悟:啊?這里要蓋辦公大樓了?這對于一個擁有百十來戶人口的城中村來說,無疑就成了爆炸性新聞,引起狂風暴雨般的轟動和熱議。
于是幾天來,幾乎所有的人,都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他們奔走相告,紛紛議論,帶著猜忌和疑慮,同時又樂此不疲。然而卻有一個人始終保持著沉默,他就是我們的主人公義民。義民是個直腸子,自從上一輪換屆選舉后,義民就意識到,不僅村長鐵柱會給他挖坑,換成誰都有可能給他挖坑的。要不想讓人背地里給你挖坑,最好的辦法就是裝聾作啞。凡是村里的事,就算天要塌下來,只要塌不著自己,就等于和自己無關,就可以視而不見,不聞不問。義民家位于新住宅的第一戶,和工地僅僅一墻之隔,可是,對于那里的任何動靜,他都像和自己毫無關系一樣漠不關心。義民所到之處,街頭巷尾,店面商鋪,不同版本的說法,總是撲面而來,他更是像聽天書一樣置若罔聞。
義民的沉默不語,很快引起了另一個人的注意,他就是斜對門的小龍。作為曾經的死對頭,小龍覺得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義民。不聲不響,往往因為有一肚子的怨言。最大的不滿,就是一言不發,義民越是沒話可說,越說明有話想說。要想撬開他的嘴,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上門去,和他認真地聊聊。說到這里,我們仿佛已經看到,小龍正大大咧咧地進了義民的大門,站在院子中間朝屋里喊道:義民在家不?
幾年前,小龍也是這樣進到義民家里,他沒等屁股挨著凳子,便迫不及待地表明來意,他是為大哥拉選票來的。他向義民宣稱,村里該去的人家,他都已去過了,經過他的動員,大家都很支持耀龍當選村長,還沒有遇到一個反對的。因此,他可以滿有把握地以為,就算義民之前和他不是一心,今晚聽進了他的話,明天就一定會倒向耀龍。然而,他從義民手里接過的煙才抽了兩口,義民就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如果你是來串門的,想聊久就聊多久;如果你是來拉選票,啥話都不用說了,現在就可以走人。”小龍以后才聽說,鐵柱早就先他幾步搞定了義民,而且結成了死黨。幾年來,他不僅再也沒有邁進過義民家的大門,甚至在街上碰見,也裝作不認識似地把臉扭向一邊。
吸取了從前的教訓,小龍被義民讓進屋之后,先沒有立刻表明來意,而是關切地問:“晚上睡得怎么樣?工地就在你家院墻外,不可能沒一點影響吧?”
“能有啥影響?”義民說,“只要頭一挨上枕頭,馬上就夢見了周公,兩眼一睜已是天光大亮。”
“你快趕上神仙了。”小龍說,根本不去懷疑到底是不是實話,只是順著這個話題繼續發揮,“我可不像你,自從開工以來,沒睡過一個完整覺。”
直至確認義民沒有了任何戒心,小龍才把話鋒一轉問道:“村里為蓋樓的事,鬧得滿城風雨,你難道就沒有一點看法?”
義民說:“啥看法都沒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小龍說:“咋能事不關己呢?難道你不覺得,鐵柱這是給咱村民挖坑嗎?”
義民身子往沙發靠背一仰,很是不以為然:“這話我就不知從何說起?我就不相信,辦公大樓蓋好后,鐵柱能搬到他家去。”
小龍并沒有正面回答。他又問道:“從你分到莊基地算起,已經十幾年過去了,這片地就一直閑置著,鐵柱好像從來沒看見過。如今眼看著任職期限快到頭了,卻選了這個烈日炎炎的日子,突然蓋開了辦公大樓,不知他到底動了啥念頭,你不覺得值得懷疑嗎?”
小龍期待地看著義民,希望得到對方的肯定。可是,義民卻把脖子往旁邊一扭,不耐煩地說:“他愿意動啥念頭讓他動啥念頭去,我操那么多閑心干啥?”
屋里的空氣頓時有點尷尬。小龍到底是有備而來,他干咳了兩聲,馬上又換上新的話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按照這工期推算,該是在選舉前竣工吧?”
義民想了想:“差不多吧。”
“這就對了。”小龍說,他向義民預言道:“不信你就走著看吧。到了換屆選舉的帷幕拉開那一天,咱村的辦公大樓往這里一蹲,那些頭頭腦腦們還不大加贊賞,樹為新農村建設的示范工程?這可都是鐵柱的功勞呀。”
義民一撇嘴,不屑地說:“倒是蠻會給自己臉上貼金的。”
“這的確是往他臉上貼金的事,可是他的用意遠不止這一點,還有更陰險的一招,咱村不是窮嗎?所以工錢只能先付一部分,剩余部分要到換屆以后,房屋、土地的租賃費下來了慢慢清。這就等于給上邊出了個難題,如果換別人當村長,后續的工作誰去做?這樣他們就不得不考慮,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是非換掉他不可?”
“真夠狡猾了,簡直萬無一失。”義民感嘆說。
小龍繼續說下去:“就這樣他的村長保住了。至于下一步,以公家的名義蓋起的辦公大樓,等到城中村改造開始,賠償費不明不白地轉到他的名下,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義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照你這么說,還真給咱挖了個大坑。”
“本來就是這么回事嘛。”小龍贊許地投過一眼,又趁機試探道,“全村上百戶人,眼睜睜地往坑里跳,你難道就沒一點想法?”
“全村人都沒辦法,我又能怎么樣?”義民沒聽明白似的,稀里糊涂地說,然后自嘲地一笑,“閑事少管,打好麻將就行了。”
“那不把你義民虧了?”小龍進一步提醒他。
“這說的是哪里話?”義民懵懵懂懂的,似乎更糊涂了,“人家給村里蓋樓,用的是村里的地盤,又沒挖我家的墻根。”
小龍說:“你倆以前的關系誰不清楚?不是因為你,鐵柱能有今天?”
義民被揭了瘡疤似的,痛楚地擺了擺手:“說這話啥意思,扯得太遠了吧?”
每到炎熱的夏天,村里的男人們,晚上都喜歡睡在樓頂。這個晚上,義民像往常一樣去樓頂睡覺。可是從他到了樓頂的第一刻起,便覺得和往常很不一樣。他第一次感到了工地的存在。大燈的強光照到了樓頂,干活聲夾雜著民工說話聲,漂浮在他的周圍,竟然渾身感到不自在。他啟開一瓶啤酒,想穩定一下情緒。然而,幾口吹了喇叭后,不但沒有平靜下來,反倒越發煩躁不安。那些平時不愿意再提的舊賬,這時竟翻腸倒胃似的,全從記憶深處涌了出來。是啊,不是我義民,你鐵柱能有今天?不是你三番五次地請我到酒店里,好吃好喝款待,拍著胸膛對我說:只要能繼續把這個村長當下去,這個村今后就是咱弟兄的天下,村委會哪怕只有一個委員,也非你莫屬。我能給你那么賣力嗎?怪只怪我這個人太相信你了,從此我就像喝了迷魂湯一樣,你指到哪里,我就趕到那兒。你對誰不滿,誰就是我的仇敵。結果連我都沒想到,那么多曾經支持耀龍的人,會因為我的緣故,接二連三地倒向了你這邊。這其中大多數是我一起上過學的發小,他們從小就對我言聽計從,還有才出校門的愣頭青,因為大都喜歡三五下拳腳,自然都把我當成偶像,他們甚至可以不聽父母的話,但無不把我的話當成了圣旨。
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競選剛一結束,你就卸磨殺驢了。兩委會名單公布后,我沒等看完就傻了眼。因為在村委會三人成員中,連建柱都赫然名列其中,卻根本找不到我的姓名。我不知道是建柱為你出的力大,還是我義民出的力大?難道就因為你們是堂兄弟,你就可以隨便地讓他取代我?我跑到你家找你,想讓你給出一個滿意的答復,你先是解釋說,村委會的人員是由上邊指定的,你只是代為公布一下,充其量不過一個提線木偶。接著又吊我的胃口,說是村里還需要一批工作人員,盡管沒有委員好聽,但是一樣的在村里拿工資,待遇也差不到哪兒去。我不但又信了你的話,甚至一廂情愿地想,好歹先有事兒干,日后把威信樹立起來,鐵柱哥自然會把我拉進村委會。后來一些八竿子打不上的人,都搖身變成了村里的工作人員,也沒人來通知他去上班。我硬著頭皮再去找你時,你又換了另一套說辭,按照上邊的要求,水工電工得持證上崗,你也想到了給我辦個假證,可是時間哪里來得及呀?至于其它打雜的,掙錢不多,還到處招人罵,就算我愿意,你還替我覺得掉價。我一肚子的怨氣就這樣被你堵了回去,你說我還有啥話可說呢?你這時還繼續騙我,說什么以后有了肥差,肯定少不了我的。可是,當我接下來問你,這肥差究竟要等到啥時候呢?你卻把兩手一攤:這誰能說得準呢?得有合適的機會呀。敢情這還是有年沒日頭的事情。如今已經三年過去了,你給我找的肥差在哪里?莫非有人取代了你,才會有我合適的機會?
涼席上,義民輾轉反側,無法睡著。當樓下吵雜的聲音再次傳來時,他總算有了發泄的目標。“這哪里是在干活啊?簡直是有意和我過不去。”義民嘴里抱怨著,突然從睡鋪一躍而起,幾步跨到防護欄前,沖著樓下的民工喊道:“下面的聽清了,都不準干活了。”
可是,民工們卻沒人理他。大概工地上太吵了,他的喊聲沒法聽到。他又把兩手圍成了喇叭口:“你們還讓不讓人睡覺?”
還是沒人理他。他從墻頭撿了半塊磚,在手里掂著。投得近了,可能會砸傷民工,投得遠了,沒人能看見,等于白搭。突然,他看到了陰影處的一堆啤酒瓶,不禁眼前一亮,辦法有了,就是這么著。
義民順手抓起一只空酒瓶。瞅準掛著大燈的電線桿,卯足勁兒投了過去。
隨著一聲脆響,啤酒瓶在電線桿上撞得粉碎。大燈被震得左右搖晃。
“怎么啦?”民工們紛紛驚呼著,停下了手中的活。發現地上的碎玻璃,一起仰起了頭,一個民工問:“這位大哥,是不是喝多酒了?”
義民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握成拳頭揮舞著:“像你們這樣干活,還讓人怎么睡覺?”
又一個民工解釋說:“白天熱的干不成,晚上再不讓干,這活就沒法干了。”
義民聲嘶力竭地喊:“你們能不能干活,不關我的事,影響了本大爺睡覺,你們就干不成。”
第一個民工說:“不讓影響你睡覺可以,可是跟我們說沒用,你找村長說去,叫村長和我們工頭商量。”
讓我找別人還好商量,你們拿村長壓人,就別怪我不客氣,不是沖著村長,我何苦找你們的茬。義搬來了多半箱啤酒瓶。民工們似乎意識到他要干什么,在下面勸著他:“大哥,你這是干什么?有話好商量嘛。”
義民也不答話,只管拿起一個啤酒瓶投出去。
“別這樣,先聽我說。”民工話沒說完,又一個啤酒瓶落了下來。
義民發瘋似地,一邊投著啤酒瓶,一邊嘴里喊著:“我讓你們干活,我讓你們干活。”
空酒瓶時而砸在磚堆,時而碰著電線桿,時而落在路上。工地的周圍,放鞭炮一樣噼啪炸響。
在他拿起最后一個酒瓶時,下面終于有人求饒道:“大哥,別扔了,我們不干了,還不行嗎?”
敬酒不吃吃罰酒。義民猶豫著,收回了沒來得及投出的啤酒瓶。
有人關了大燈。工地立刻黑了下來。義民隱約地聽見下面有人說:“大家找工頭去,就說有人拿啤酒瓶打我們。”
就算找閻王老子,我也不怕。義民得意地想。
“干的好!”第二天早上,小龍一進來民家,便挑著大拇指興奮地說,“在咱們村,也只有你敢向鐵柱叫板了。”
義民平淡地說:“我并不想向誰叫板。因為民工影響了我睡覺,我才不準他們干活的,換成誰都會這么做的。”恐怕小龍到處張揚,義民又特別叮囑道,“這事到你這兒就算完了,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這還用你交代?”小龍表示完全理解,“只要不再影響你,不跟他們完了還要干啥?”
小龍告辭后,義民接下來要去聽戲了。出了村子不遠的地方,有一片小樹林,好幾攤自樂班,一家賽一家的熱鬧。義民因為沒事兒可做,常去那里打發時光。他推起自行車剛要出門,卻見小龍急匆匆地又進來了。義民為難地說:“真不湊巧,我有事要出去了。”
小龍好像沒聽見一樣,只顧罵罵咧咧地往里進:“這幫狗日的,昨晚才被你趕走,這陣兒又來干活了。”
“這有啥大驚小怪的,總不至于不讓人家施工吧?”義民笑著說,“那就叫人家干吧,反正白天也不影響什么。”
小龍卻把脖子一梗,氣呼呼地說:“那怎么能成呢?昨晚你剛擋住了人家,白天人家又來了,難道不是向你叫陣?啥叫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擋了就要擋到底,不然就干脆別擋人家。”
義民沉思著說:“凡事兒都得有個度,晚上我不讓人家干活,還情有可原,白天又礙不著啥,憑啥不讓人家干活呢?”
“咱們不討論這些。”小龍說,又不經意地說了一句,“你要是怕得罪人,那就由他們去了。”
“我怕得罪人嗎?”義民冷笑著反問道。他想,你哥耀龍的勢力夠大了吧?盡管不是村干部,誰不知道他財大氣粗,也算數得上的人物,一旦得罪了他,早晚會沒好果子吃的。我不是照樣把他得罪了,至今連一根汗毛也沒少。
“怕不怕得罪人,只有你自己知道。”小龍說,不知不覺將了他一軍。
“這就讓你看個明白,我是怎樣得罪人的。”義民說。他隱隱地覺得,一團怒火悄悄地燃起。
“你冷靜點,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小龍不動聲色地,往火上澆一把油。
“你不用多說了。”義民放好了自行車,一雙眼睛在院子掃視著。
“你這是要干啥?”小龍佯裝不解地問。
“到工地玩一玩。”義民說。
“你真要這么干?”小龍又問。也豁出去似的,咬著牙說,“好,咱弟兄倆一塊干。”
“算你夠意思。”義民說,轉身從樓梯間拎出一根茶杯一樣粗細的臘木棍。當初,為了讓他對付耀龍和小龍,鐵柱專門托人從山里捎了這根臘木棍。選舉開始不久,耀龍鼓動了村民代表,清查鐵柱任職期間的賬務,他就是提著這根棍,借酒發瘋沖進會場,哄散了村民代表,也留下了一筆糊涂賬。選舉進入白熱化階段,小龍在村里放出話來,說耀龍要雇人放鐵柱的血。他也是提著這根棍,左右不離地陪伴著鐵柱。不管鐵柱是外出辦事,還是會朋訪友,甚至去歌廳找小姐。
義民冷笑著抖去棍上的灰塵,說:“真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用你來對付鐵柱了。”

義民提著棍到了門外。對門兒小賣部前,幾個房客正有說有笑地聊著天,看見他氣勢洶洶的架勢,頓時嚇得噤若寒蟬。
小龍緊跟身后出來,看了看腳上的拖鞋,對他說:“稍等一會兒吧,我回去換雙球鞋。”
“隨你的便。”義民說,頭也不回地往工地而去。
小龍換好鞋從家里出來。義民正用棍頭指著民工罵道:“趕緊放下手里的家具,誰也不準干活了。”
民工們都沒停下來。他們以為,這個黑臉漢子不是來耍酒瘋的,就是腦子出了毛病。
“想挨打了,是不是?”義民縱身跳進坑里,就近奪下一個民工手里的鐵锨。那個民工拔腿就跑。別的民工見他動起了真格的,也都紛紛扔下镢頭、鐵锨,向四處逃去。
小龍這時正好趕了過來。他抱歉地對義民說:“晚到了一步,沒趕上一塊動手。”
“芝麻大個事兒,一個人足夠了。”義民不屑地說。
剛才還在聊天的房客,發現這里有人打架,轉眼就圍了過來。還有遠處的人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也爭先恐后地趕來看熱鬧。
義民正要對小龍說:“見好就收,趕緊撤。”一眼瞥見,建柱的身影在路口一閃,躲進了活動報刊亭。
建柱是這次施工的甲方代表,只有穩住了他,才不會節外生枝。義民向報刊亭揮著手,用玩笑的口氣說:“躲躲閃閃的干啥?我不會吃了你的。”

張鑒宇 書法
建柱顯然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就鉆了出來,一邊說著“沒有的事兒”,一邊一路小跑而來。到了跟前,他笑嘻嘻地說:“義民哥,誰惹你生氣了?兄弟替你出氣。”
“沒誰惹我,是我自己閑得慌。”義民不慌不忙地說。他問建柱:“咱弟兄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覺得哥的為人怎么樣?”
“刀子嘴,豆腐心,為朋友兩肋插刀。”建柱連忙奉承道。
義民叫了聲兄弟,然后說:“今天這事和你無關,我不管是誰派你來的,也不管你來干啥,只想奉勸你一句話,閑事少管。”
建柱雞啄食一樣點著頭:“當哥的盡管放心,這畢竟不是給我家蓋房,我操那么多閑心干啥?”
打發走了建柱,義民四下找尋著,卻不見了小龍的蹤影。他走也不是,等下去也不是,正不知所措地搓著雙手,聽到小龍在身后叫他,義民一下就來了氣。他正要發脾氣,又見小龍手里拎著一捆啤酒,不禁大惑不解:“你這是干啥呢?”
“咱弟兄倆喝幾杯啊。”小龍順手抽出一瓶,在磚沿磕開瓶蓋,遞了過來。
“這兒哪是喝酒的地方?”義民沒有伸手去接,他說,“真想喝酒的話,你弟妹和孩子都不在,咱到家里去,再弄倆涼菜。”
“這一攤子就先不管了?”小龍說,仍往過塞著酒,“咱們前腳剛走,民工后腳又來了怎么辦?誰有閑心和他們打游擊?”
義民掃了一眼周圍的人們。眾目睽睽之下,怎么也不能讓人覺得膽小怕事。工地旁正好放著一把藤椅和一張方凳。他指著那邊豪氣地說:“好,咱弟兄倆坐下來,慢慢喝。”
趁著來民和小龍喝酒的空當,我們再來了解了解另一位人物,長生。在現實生活中,長生身為支部書記,無論如何是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色。村里的大小事情,都是由鐵柱一人說了算,根本沒人找他商量。包括這次蓋辦公大樓,鐵柱也和往常一樣,事先并沒有征求他的意見,僅僅在破土動工之前,才象征性地給他打了聲招呼。他似乎也正好樂得一身清閑,把精力用在了自家的幾分地里,一心一意地舞弄著莊稼。今天早晨,在義民揮舞棍棒趕跑民工的同時,他正甩開了膀子鋤去地里的雜草。然而,值得一提的是,長生絕不是甘于寂寞的人。他暗地里處處都在和鐵柱叫著勁。稍有機會,他就要竭盡全力地展示自己,哪怕一丁點權力也要發揮到極致,以此證明給人們看,他的兩把刷子其實并不在鐵柱之下。在這個故事中,他盡管像在村里一樣很少露臉,卻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角色。因為每到關鍵環節,他總是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
好了,先介紹這些吧。此時,別在長生腰間的手機已吱哩哇啦地叫開了。
見是鐵柱的電話,長生馬上意識到工地遇見麻煩了,不然,鐵柱是不會打電話找他的。他在接還是不接之間很是遲疑了一番,眼看著鈴音快要停下,才摁下了接聽鍵。
“長生哥,你這會兒忙啥呢?”
“啊,是鐵柱呀。”長生有意地擺著譜,不急不慢地說,“我趁著這會兒涼快,把地里的雜草鋤一下,反正閑著也閑著嘛。”
“好我的書記呢,工地上鬧翻了天,你咋還有這閑心?”
“工地出啥事了?”他看似吃驚地問,但不無幸災樂禍,好像在說,能有多大的事啊。
“義民不準民工干活,提著棍把民工打得亂跑。這工期都是有限的,耽擱了誰負責。你這侄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除了你誰能攔得住?你趕緊過去看看,把你侄子勸一下,別鬧了,又不為啥的,何必招人罵呢。我這會兒在外邊還有點事……”
鐵柱左一個你侄子右一個你侄子地叫著,很容易就扯進了長生和義民的關系。放下電話,長生哪里還想得起來,這個遠房侄子,什么時候把他放在眼里?鐵柱的話怎么說的,耽誤了工期,勢必造成經濟上的損失,這個責任誰也負不起,言外之意還不是讓義民負責?憑你義民的家境,拿啥給村里負責?長生把鋤頭就地一扔,跺著腳罵抱怨:“義民呀義民,你這不是沒事找事?”
長生騎著自行車,一溜煙趕到了工地。義民和小龍正坐工地邊上,你一口我一口對飲著啤酒。在他們倆身后,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工地上,镢頭、鐵锨橫七豎八的亂扔著,民工們早已不見了蹤影。長生沒等自行車撐穩,便大步流星朝著義民而來。聽見周圍人喊:“倒了,車子倒了。”急忙轉過身時,自行車已重重地倒下,揚起了一片塵土。他扶起了自行車,笑聲立刻在身后響成一片。讓他氣惱的是,這其中笑得最響的竟是義民,那簡直不是在笑,而是喝倒彩。再次走過來時,長生那張被太陽曬得微黑的臉,更是變得黑里發紫:“你這是咋回事呢?為啥不讓民工干活?”
義民本來就是吃軟不吃硬的主兒,既然長生如此不客氣,他也絕對不會有好臉色。這里沒你的鹽沒你的醋,放著地不好好去鋤,急死忙活地來湊哪門子熱鬧?他把臉一沉頂撞道:“不想看見民工干活嘛,我高興這樣,咋啦?”
長生用長輩的口氣教訓道:“你高興這樣,是不是吃飽了撐的?聽說你還動手打民工了,你再打給我看看。”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又緩和了口氣,“趕緊回去,看媳婦有啥要幫忙的,把家里收拾好,這兒還要干活呢。”
可是,這話讓義民聽了,就更不是滋味兒,好像諷刺他不務正業,只配幫老婆干些收雞蛋關后門之類的家務。馬槽里多出來個驢嘴。義民心里罵著,同時盡量客氣地說:“沒你的事少摻合。”
別人不聽長生的話,他好歹還能接受,義民作為他的侄子,竟然也這樣對他,就讓他實在有些想不通。他把臉板得鐵皮一樣:“咋沒我的事呢?好歹我還是個書記吧?村里的事就是我的事。”
“和你這人說不清,我給你留個面子,這兒沒你的事,你趕緊走吧。”義民說。他擔心和長生糾纏的時間一長,引起別的麻煩。
“你讓我走我就得走?我還偏不想走了,耽擱了工期你負得了責任?”長生倔強地說,同時善意地提醒義民。
然而,義民并不明白他的用心。“我認你這個叔就是我叔,不認你,狗屁都不是,把老子惹急了,連你一塊打。”他激動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拉出一幅打人的架勢。周圍的人忙將他攔住。
“好心當成了驢肝肺。”長生說,臉上被氣得青一陣紫一陣。他一邊走向自行車,一邊回頭警告道:“你可記住了,我不收拾你,早晚會有人收拾你的。”
義民和小龍繼續坐下喝酒的時候,太陽眼看著爬到了半空,因為沒有了樹蔭的遮擋,工地周圍已是酷熱難當。看熱鬧的人們,大概覺得,高潮已經退去,下來就沒了熱鬧可看,于是開始三三兩兩地散去。
受他們的影響,義民也感到了一絲輕松。他一開始就在擔心,萬一鐵柱出面的話,不僅彼此都不好下臺,甚至會徹底撕破臉。這時他覺得,他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鐵柱真要想來,恐怕早就來過來,哪里會還有長生的機會?義民仰脖子喝干了瓶底兒的酒,對小龍說道:“再來一瓶。”
倒是小龍絲毫不覺得輕松。他用毛巾不時地抹著臉上的汗水,心里七上八下地打著鼓。也不知鐵柱在玩啥花招,到底能不能對付得了,他可沒有一點把握。“咱們一動不動地坐到這兒,都汗流浹背的,民工們還咋干活?”他用商量的口氣說,“要不先走吧?等民工再干活了,咱們繼續來攆。”
義民又和他暗暗叫起了勁。剛才我想走你不讓我走,這陣兒你讓我走,我憑啥就得聽你的?看咱倆到底誰能拗過誰。他說:“你要有事就先走,我今天非得弄出個你高我低來。”
“你說這話,不是把當哥的看扁了?”小龍聽義民的話很不對勁兒,只好硬著頭皮說:“既然你都不走,哥還有什么事撇不下的,舍命陪君子,多大個事啊!”
他倆你一口我一口地灌著啤酒。突然,剛剛散去的人們,像被驅趕著的羊群一樣,又你涌我擠地返回來了。義民皺起眉頭,不解地問:“怎么回事?”
小龍胳膊肘輕撞他一下,小聲說:“來了。”
義民還是沒明白:“誰來啦?”度地挺了挺腰桿。他把手往義民的肩上一搭,“走,跟哥喝茶去,給你醒醒酒。”
“我不去,也沒那閑功夫。”義民說,晃動著肩膀,想甩脫那只手。
“你要這樣說,當哥的可就要怪你了。”鐵柱暗中用著力,不讓義民甩脫,臉上依舊笑著。“看不起呢?還是不給哥的面子?”
義民求救似地看著小龍,想征詢一下他的意見。小龍似笑非笑地回了一眼,好像在告訴他,人家又沒叫我,你看著辦吧。
他感到那只搭在肩上的手,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腳下不由順從地挪出了半步。
“走么,還愣著干啥?”鐵柱催促著,他的手從肩膀劃下來,順勢拉住義民的一只手。
義民被控制住一樣身不由己,跟著鐵柱從小龍眼前經過時,用眼神為自己做著辯白,都看見了吧,這可由不得我呀。小龍吃驚地半張著嘴,想叫住義民,卻沒法叫出口。
在村民們后來的議論中,接著又增加了新的話題。
“來民把工地鬧得一塌糊涂,鐵柱啥話都沒說,還請人家去了茶秀。”
“別看平時兇巴巴的,跟老虎一樣,遇見厲害的主兒,還不蔫成了病貓。”
“看來村長也是欺軟怕硬的。”
“咱這村,本來就是惡人當道。”
義民還是保持著沉默,心里卻美滋滋的,別提有多得意了。
一天,義民騎著車子經過小龍家門前,小龍從身后叫住了他:“這幾天都在忙啥呀?怎么不見人,徹底失蹤了?”
義民若無其事地說:“還能忙啥呢?
小龍往十字路口一努嘴:“自己看呀。”
“有啥好看的?”義民的話沒說完,已經望見人群的后邊,鐵柱正背著雙手,面無表情地走來。鐵柱似乎同時感覺到他的目光,也抬頭望了過來。義民不但沒有避讓,反而倔強地迎了上去,像是在說:你終于來了,可是,能把我怎么樣呢?
在距離十來步的地方,鐵柱招呼了一聲:“義民。”他的聲音低沉,但仍然不失威嚴,人群自覺讓開一條道來。“到底喝了多少酒?咋醉成這樣子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堆起笑臉, “到這陣兒酒還沒醒?”
義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頰,不像喝多酒時那么發燙。他滿不在乎地仰起臉:“誰說我喝多了?一口酒都沒喝。”低頭瞥見腳下的啤酒瓶,飛起一腳踹進坑里,自嘲地說:“罵民工罵得口干舌燥,喝幾口啤酒解解渴。”
小龍忙給義民幫腔:“義民可是海量啊,喝啤酒跟喝涼水一樣,一瓶下去還不夠塞牙縫。”
“喝醉酒的人從來不說自己喝多了。”鐵柱仍舊笑呵呵的,但又十分認真地說。他始終面朝著義民,不拿正眼瞧小龍,好像小龍不存在似的。
義民踢著腳下的土粒,琢磨著他的葫蘆里到底藏著什么藥。“有啥話盡管說,扯這些有啥意思呢?”
鐵柱壓低了聲,半是體貼半是責備的樣子:“咱弟兄說句心里話,不管喝醉沒喝醉,欺負民工有啥意思呢?他們都是下苦人,掙的可是血汗錢啊。”
義民抬眼看了看鐵柱,好像還有些道理,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不說這些了,小事一樁。”鐵柱大趕場子打牌唄。”
“我算服你了。”小龍說,帶著責備的意味,“自從去了趟茶秀,咋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哎,十有八九是讓人家收買了。”
義民說:“兄弟我就那么容易被收買?”
小龍說:“戲坊茶坊,亂性的地方。誰不清楚那種地方,除了喝茶以外,別的啥不能干,不只是茶好喝,小姐更不錯,而且,你們一大早進去,日頭偏西才出來,能干凈得了嗎?”
義民一心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便老老實實地說:“鐵柱確實說過,那里的小姐,長得漂亮,身材也不錯,而且還有大學生。可是就算我想找小姐,也不能在家門口找呀。這種事,傳出去好說不好聽,萬一讓你弟妹知道了,還不跟我鬧翻了天?”
小龍卻不依不饒:“那么,鐵柱再沒給你意思一下?”
義民哈哈大笑說:“你想可能不?鐵柱憑啥拿錢獎勵我?我是給他立了汗馬功勞,還是掙了和氏璧?”
小龍說:“咱們是攪合了工地,不過他能請你喝茶,就說明已經認輸了。”
義民說:“可是,他不把話往錢上面引,我總不能張口要吧?”
小龍說:“有啥不能張口的?鐵柱也是試探一下,你到底想干啥。你不要反倒不對,他還以為你有別的想法。”
義民問:“會這樣嗎?”
小龍說:“你自己想想,會不會這樣?”
“哦……”義民沉吟著,原本不錯的心情頓時化為烏有。
“你要是后悔的話,我倒有個辦法。”小龍說,轉眼計上心來,“抓緊時間找鐵柱去,二話不說,張嘴就問他要錢。”
“這咋能行呢?”義民說,顯然不能接受。
“要不這樣,你看行不?”小龍又出了另一條計策,“趕明兒咱倆繼續擋民工,把鐵柱逼出來,你再和他談條件。”
“這恐怕更不合適。”義民說,仍然不能接受。
“你這樣不行,那樣不合適,可總得有個辦法?”小龍著急地問。
“讓我考慮一下。”義民看了看手機,抱歉地說,“打牌的時間到了,不然會錯過場子的。”
和小龍分手后,義民就近去了一家麻將館。他掀簾子進來時,靠墻角一桌馬上有人招手。那邊正好三缺一。他繞過一張張椅背,坐上去補了空缺。由于老想著小龍的話,手里碼著牌就心不在焉。幾圈下來,身上的錢已輸得凈光。麻將館是可以賒錢的,但是因為手氣不好,他也就無心戀戰。找了借口退下來,對周圍的人說,你們上吧。可是,周圍的人都跟沒聽見似的,都不肯坐過去。
出了麻將館,義民忽然反應上來:媽的,又讓人給鞭了。那個空座位,不正是預先挖下的坑嗎?這種伎倆其實并不高明,義民幾年前沒少給別人用過。他玩膩的手段反而蒙蔽了自己,放在往常,立馬就要沖進麻將館,討回被騙的錢。這時,義民僅僅自言自語道:玩鷹的老手,也有被鷹叼了的時候。情緒由此變得更加低落。
義民回來時,砌墻的民工還沒有收工。建柱看見了他,打著招呼過來:“這么早就收攤了,手氣不錯啊?”
“哎,別提了。”他把麻將館的遭遇告訴了建柱。
建柱勸他消消氣:“賭場嘛,本來就這樣,今天你贏,明天他輸,哪有光贏不輸的道理?誰見過靠打牌發家的?”
“是這么個理。”義民點著頭稱是。
建柱推心置腹地說:“你我都和小龍不一樣。小龍就算整天閑著,在家里坐吃山空,日子也比我們殷實。”
義民說:“這個道理我也知道,可是,我不打牌能干啥呀?”
建柱說:“找個掙錢的事兒呀。”
義民突然無話可說,直愣愣地看著建柱,像是在告訴他,別假惺惺的裝好人,我倒是想和你一樣,找個掙錢的事兒,可是你有你鐵柱哥,我又能指望誰呢?
一個雨后的黃昏,義民想出去散散心。因為不愿意被誰撞見,尤其不想看見鐵柱那張臉,他在門前略微猶豫了一下,便往右一拐上了工地旁的小路。經過一場大雨的澆淋,路旁的建筑垃圾全成了爛泥。他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另一條街,已是兩腿泥濘。他在一片水洼處沖洗著腳上的泥污,突然聽見背后有人說:“你看這地方邪不邪?剛說要找義民,就碰見了義民。”
原來是鐵柱像炸開的菊花一樣,滿臉堆笑到了跟前。
義民滿腹狐疑地打量著鐵柱,指著自己的鼻子尖:“你是找我嗎?”
鐵柱說:“不找你又能找誰?”
“找我有啥事?”義民不無敵意地說,他恨不得加上一句,別皮笑肉不笑的,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鐵柱收起了笑臉,鄭重地說:“建柱辦事能力有限,把工地交給他一個人,顯然有些力不從心。這不,我剛和你長生叔商量過,想讓你和建柱一塊管工地去。村里發工資,乙方管吃管喝管煙酒。至于有沒有別的好處,就看你的能耐了。事前也沒顧上問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你沒有開玩笑?”義民仿佛跌到云里霧里一般。他從來沒有奢望過,這種好事還能輪到他。
鐵柱說:“你看我像開玩笑嗎?我啥時候跟你開過這玩笑?以前我就說過,你要耐心等著,得有合適的機會,這不,機會總算來了。”
來民往街道深處看去。前邊不遠處,門前蹲著一對石獅的便是長生家。他依稀覺得,鐵柱的確是從那里來的。如此說來,他的確不是開玩笑。但就算這樣,也不能全信他的話。義民看似漫不經心地又問:“那么,啥時候上班呢?”
鐵柱爽快地說:“你要是沒意見,明天就可以上班。建柱負責監督工程質量,你的任務是維護現場秩序。別的也沒什么交代的。”
義民這才打消了疑慮,喜出望外地說:“這還有啥不愿意的。”
鐵柱親熱地在他胸前錘了一拳:“你的事情,我啥時沒放在心上啊?”
義民在工地上班不久,建柱讓人做了一塊警示牌,寫上“施工現場 閑人免進”幾個大字,立在入口處。
義民覺得實在太好笑了。因為能來工地來,都是村里人,而且除了入口處,到處都能進來。僅憑一個木牌,咋可能擋住鄉黨們?他對建柱說:“快叫人把這玩意兒摘了,免得叫人笑話。”
處處由著他的建柱,這次卻沒聽他的話。建柱認真地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沒見有的人,有事沒事總往這兒跑,都快把工地當成他家了。”
“你是說小龍嗎?”義民把臉一沉,不高興地說:“小龍是來找我的,我愿意就行了,用不著你指手畫腳。”從義民上班的第一天起,小龍就成了工地的常客,幾乎一有空就來和義民聊天。可是,他從來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因為既不妨礙正常施工,也沒有影響現場的秩序,而且大家說說笑笑的,也活躍了工地的氣氛,連民工們干活都更賣力了。有的民工見他倆形影不離,甚至以為小龍和他一樣,也是來維持秩序的。
建柱陪著笑臉勸他別介意,可是,接著又提醒他:“咱倆都要在這兒混飯,你跟鐵柱哥不喜歡的人走得這么近,對你我會有啥好處?”
義民盡管很生氣,但轉念又想,建柱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而且這也正是他所顧慮的。可是他又不好對小龍明說,以后不要到工地來了。這樣未免會被小龍笑話,也不是他一貫做事的風格,所以他想,以后還要盡量躲著小龍。響鼓不用重錘敲,小龍腦子多靈光啊,幾回沒見著我,還不明白其中的緣由?真的想找我了,還可以到家里去呀。
果然沒過幾天,小龍就發現義民在有意地躲他。因為有好幾次,他先還見到義民有說有笑的,可是等他去了工地,建柱卻說,義民有事兒出去了。在他剛離開不久就發現,義民不知從哪兒又冒了出來。然而,他并非像來民所期望的那么善解人意。這么大的工地,就不信你能丟下不管。小龍想,幾乎是非常生氣。你越是不想見我,我越要叫你不得安生。
小龍因為給耀龍管過工地,當著義民的面,他就喜歡對民工指指點點,以此來炫耀自己更內行。這時義民既然不在當面,他更是以教訓民工為能事。他一會兒到了腳手架下,問砌墻的的大工:“發現這墻問題沒有?”大工在墻上頭也不回地說:“挺好的呀,沒啥問題。”他譏笑說:“這能叫沒問題嗎?你看都斜到哪兒去了。”一會兒他又到了攪拌機旁,問攪拌混凝土的小工:“知道沙灰的比例嗎?”小工搖了搖頭。他故作驚訝地說:“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懂,還咋蓋樓呢?就算蓋成了,也是豆腐渣工程。”
民工們因為義民事先交代過,明白他是沒事找事,都不去跟他計較。他又挖苦建柱:“好我的大總管,這工地是咋管的?亂七八糟的,跟馬踏了一樣。”建柱明知自己身單力薄,又沒他能說會道,更是懶得和他爭辯。你說的話再多難聽,只要別吐到我臉上,我都嘻嘻哈哈地陪笑臉。
這樣鬧過幾次,小龍也感到挺無聊的,就又改變了策略。家里但凡有需要的,就毫不客氣地問工地要。他要在后院搭一個鴿子窩,來向建柱要二百塊磚,建柱二話沒說,讓民工拉了一架子車送去。鴿子窩搭好沒幾天,他又說院子水泥地面裂縫了,想要半袋水泥修補一下。建柱不但送去了水泥,還派了兩個民工給他補好。
簡直太過分了,你以為這是耀龍的工地,想要啥就可以隨便拿啥?建柱一忍再忍,終于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毛病都是慣出來的,有了再一再二,絕不能讓你還有再三再四,今后,再想從我手里,拿走一針一線,連門兒都沒有。
這時,小龍要給家里安裝太陽能,來向建柱借折疊梯。建柱卻告訴他,折疊梯放庫房了。他讓建柱給取一下,建柱兩手一攤說:“不好意思,我沒拿鑰匙。”
小龍說:“鑰匙不是你拿著嗎?”
“以前的確是我拿著鑰匙,現在已經不歸我保管了。”建柱翻開了褲兜讓小龍看,“不信了你看,真的沒在我身上。”
小龍被氣得哭笑不得,但并沒意識到建柱有意捉弄他,又耐著性子問:“鑰匙到底在誰手里?”
建柱說:“這個我真不知道,你去找村長要吧,他那兒還有一把備用鑰匙。”
“好了好了,這個梯子我不借了。”小龍急敗壞地說,“我就不信,不借你們的梯子,太陽能我還不裝了?”他終于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建柱之所以敢這樣對我,還不是來民背后出的主意?憑建柱那兩下子,借他個膽也不敢這樣。
說話間就到了上樓板一天。農村人講究,樓板必須在一天內上完,包工隊又從人力市場雇了十幾個民工。這時現場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干活的工具明顯的不夠用。建柱領著兩個民工去借撬杠,跑了多半個上午,把借到的散下去后,最終還是差了幾根。
建柱開玩笑似地說:“義民哥,你家的撬杠藏起來,不會是等著下崽兒吧?”
義民說:“別瞎說了,我家哪有這玩意兒?”
“義民哥真是貴人多忘事。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夏天,我去給你還撬杠,你和房客正在樓頂唱戲,順手塞進了隔熱層底下,還一邊拍著手上的灰塵,一邊和我開玩笑說,別看這隔熱層破破爛爛的,簡直就是家里的百寶囊。”
義民努力回憶著,死活也沒記起這件事。不過他確實有個習慣,喜歡把不常用的東西,放到隔熱層下面。他說:“你自己看去,有多少拿多少,一根都不要剩下。”
建柱回來時,果然扛著兩根撬杠。義民這才猛然想起,這不是小龍家的嗎?他家往二樓上邊續三層樓那年,他曾經借過小龍家的撬杠。當時村里正傳言,城中村改造不久就開始,為了多占面積,全村人都爭先恐后地蓋樓。他用過撬杠后,還沒顧上還給小龍,就被西隔壁借去了,西隔壁用完后,又借給了村東頭的一家。如此這般借來借去地轉過幾圈,到最后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還給了小龍,還是借給了別人。后來他和小龍反目成仇,小龍媳婦兩次來問他要撬杠,他翻遍了每一個角落都沒找著。他對小龍媳婦說:“好像還給小龍了。”小龍媳婦問:“啥時候還的?”他說:“具體日子記不清了,但應該是還了。”后來,小龍在村里逢人便說,他的撬杠被人昧了。
“我咋忘得死死的了。”義民拍著腦門說,同時提醒自己,這回千萬不敢再忘了,今天用完,明天就還給小龍。
建柱把撬杠交給了民工。工地上一切就緒,民工們開始起吊樓板。估計小龍又該到了,義民給建柱交代了一番,就近躲麻將館去了。
義民前腳走了沒多大工夫,小龍后腳便到了工地。小龍這邊瞧瞧,那邊瞅瞅,想找人搭訕。這時,工地正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小龍走到哪兒,都顯得礙手礙腳。那邊幾個民工正在挪動著樓板,為起吊做準備。小龍便朝他們走了過去。突然,他看到一個民工手里的撬杠,覺得非常眼熟,這不是我家的么?咋會到這兒呢?他從民工手里要過來,仔細地察看了一番。一點沒錯,我用銼刀做的記號還在呢。他又要過另一個民工手里的,也有同樣的記號。
他把撬杠在手上一掂:“這是從哪兒來的?”
民工一指起吊機旁的建柱:“他給我的。”隨著起吊機的移動,一塊樓板即將落到樓頂。建柱正在下面目不轉睛地看著。
借出去的東西,咋就還回不來了?鬧了半天是你搗的鬼。小龍喊道:“建柱,你給我過來。”
“啥事?”建柱看了一眼小龍,并沒有過來的意思,他以為小龍又瞄上了什么。
“快點。”小龍催促道。
建柱極不情愿地走過來。
“這撬杠從哪來的,怎么連聲招呼都不打?”小龍成心要讓建柱難堪,氣呼呼地問。
“又不是你家的,憑啥要給你打招呼。”建柱感到莫名其妙,沒好氣地說。
“咋不是我家的?”小龍說。別背著牛頭還不認贓。他把撬杠往空中一舉:“睜大眼睛看清了,我做的記號還在上邊呢。”
建柱把嘴一撇不理小龍。心里卻非常困惑,這才怪了,分明從義民家拿的,咋能有小龍的記號?
“趕緊給我還回去,”小龍下命令一樣粗暴地說:“我還等著用呢。”
建柱不但沒有服軟,反倒認起了死理。你讓我還就還了,我就這么好嚇唬?我是吃五谷長大的,不是被你嚇大的。他說:“要還也得還給義民,我是從他家拿的。”
“不管從誰家拿的,都得還給我家。”小龍說,狠狠地瞪著建柱,“把義民給我叫來。”
吃柿子撿軟的捏。義民沒走的時候,你咋不敢來要呢?你等著,馬上就把義民叫回來。撥通手機后,建柱有意按下了免提鍵:
“義民哥,你趕緊回來,越快越好。”
“出啥事兒了?”
“有人在工地鬧事呢。”
“誰在那兒撒野?膽子也忒大了。”
“你就別問了,回來自己看吧。”
“我馬上就到。”

孫彧 書法
小龍在一旁聽得真真切切,氣得臉上青一塊白一塊。他對建柱狂叫著:“一會兒我非讓義民說清楚不可,當初你不是說還給我了,今天咋又從你家拿了出來,難道這撬杠長了翅膀,從我家又飛到你家去了?”
話音未落,義民已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小龍搶先一步攔住義民,劈頭蓋臉地問:“你來得正是時候,先把話說清楚,這到底是咋回事?”
義民看見小龍時,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本想對小龍解釋一番,沒想到小龍一點也不不講情面,他不由怒火中燒。義民斜睨著小龍,輕蔑地說:“不就是兩個破撬杠嘛,用完了還給你還不行?至于發這么大脾氣嗎,你是想吃人還是咋的?”
“破撬杠?”小龍冷笑了兩聲。“說得輕巧,你把你家的好撬杠拿出來。”
“今天你是來找撬杠,還是來找事?”義民說,言語間就有了挑釁的意味。
“就是來找事的,你又能把我怎么樣?”小龍的口氣也十分強硬。
建柱先還坐山觀虎斗地看熱鬧,這時眼看著雙方已是劍拔弩張,他便有些后悔和害怕。這兩個二桿子一旦動起手來,他可是逃脫不了干系的,不但給鐵柱不好交待,他倆日后也會找他算賬。情急之中,他向鐵柱打電話求援:
“不得了啊,義民和小龍要打起來了。”
“別一驚一乍的,行不?”鐵柱在電話里訓斥道,又壓低聲音問:“到底打起來沒有?”
“暫時還沒有,不過要是再沒人管,就真的打起來了。”
鐵柱沉吟著說:“這是來民和小龍私人的事,我哪能管得了?”
建柱急得直跺腳:“那可怎么辦?總不能眼看著他倆動手,咱們都不管吧。”
鐵柱平靜地說:“給長生打電話,他會有辦法的。”
趕往工地的路上,長生一直在想:在決定讓義民上班之前,鐵柱也是征求過我的意見的,可以說,沒有我的同意,就不可能把這么重要的工作交給義民。到了工地,建柱又添鹽加醋地介紹了原委,不覺已是義憤填膺,自然就把過錯全怪在了小龍身上。跟義民過不去,就等于和我這個書記過不去。他把身子往兩人中間一橫,盡量換上緩和的語氣,但是不滿已是溢于言表:“小龍,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今天這里正在上樓板,工地忙成了一鍋粥,你為啥非要在關鍵的時候來添亂?”
“你把話說清楚,到底是誰來添亂?”小龍生氣地問。他覺得,作為村支書,長生簡直不是解決矛盾,而是來給義民撐腰。
長生一手叉著腰,居高臨下地訓斥道:“我還沒怎么說你,你咋就這么厲害?既然這樣,咱就把話說清楚,義民既沒有惹你,也沒有撞你,你在這里大喊大叫,難道不是擾亂秩序?”
“你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先找我的茬子,到底像不像村干部?”小龍說。他看了看義民,似乎突然明白,他們都是穿一條褲子的。他叫道:“義民呀義民,你真有能耐啊,叫你叔來給你撐腰。”
“我叫來我叔撐腰?對付你還用得上叫我叔。”義民嘿嘿冷笑兩聲,從腰間掏出手機,一邊查找號碼,一邊說:“一個電話打出去,叫不來十個小弟兄,明天我跟你姓。”
小龍也不甘示弱地掏著手機說:“你不就認識幾個狐朋狗友嗎?老子誰都不認識,但是,老子有的是錢,照樣可以花錢叫人。”
聽說小龍要花錢叫人,建柱徹底傻眼了。幾年前,耀龍又一次跟人搶生意動了手,花五十塊錢雇一個打手,電話打出去不到半個小時,便來了幾十個彪形大漢,個個拿著棍棒,殺氣騰騰,把半條街圍得水泄不通,直至特警隊出動才得以平息。
建柱又給鐵柱打電話。他萬萬沒有想到,鐵柱會出乎意料的平靜。“人家都花錢上人了,你叫我過去管屁用,跟著一塊挨打嗎?”
建柱哭喪著臉,不知所措地說:“真要這樣鬧下去,說不定會出人命的。”
“這有啥難的?”鐵柱依舊平靜地說:“報警嘛。”
建柱這時也以為,除過報警,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他正要撥打110時,看熱鬧的人們卻替他解了圍。人們雖然喜歡看熱鬧,可是并不希望,鄰里之間會因為一點小事,發展成流血事件。在明白怎么回事后,都紛紛勸解著:
“就這么大點事么,何必要大動干戈?”
“都少說兩句行了,遠親不如近鄰呢。”
義民和小龍也清楚,繼續鬧下去會是怎樣的后果,這時見有人勸架,就正好借坡下驢,各自怏怏地回家去了。
正像小龍所預料的那樣,辦公大樓在換屆選舉前如期竣工。對于義民來說,這同時意味著,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他盡管心里空蕩蕩的有些失落,但又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幾個月來,他總算在村里揚眉吐氣了一回。媳婦也不再抱怨他沒本事掙錢,反而對他刮目相看。
義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只等著鐵柱派人通知一聲,就不用不再來上班。建柱卻向他轉告了鐵柱的意見,說是以后盡管工地不存在了,辦公大樓還得有人看守,鐵柱再三考慮,認為只有他最合適這項工作。
他說:“那么大一座樓還用看守,難道還怕誰背走了不成?”
建柱說:“的確沒人能把它背走,所以也不是非有人看守不可。”
他問:“那為啥還要讓我看守呢?”
建柱回答說:“這還用問,鐵柱哥不就是要照顧你嘛,好讓你在村里有事干。”
他又問:“既然這樣,看守大樓都具體讓我干啥呢?”
建柱哈哈一笑回答說:“啥都不用干,就是沒事了,多在樓上晃幾圈。”
在交工以后,義民又留下來看守大樓。他一個人在樓內踱著步,從一樓上到三樓,又從三樓下到一樓。空蕩蕩的走廊,散發著潮濕的混凝土氣味。整個大樓內,除了沒來得及清理的雜物,看不見任何值錢的東西。義民吼了一聲秦腔,遠處立刻發出沉悶的回音。可見這里的確是不需要看守的。莫非鐵柱真是照顧我嗎?事情恐怕沒這么簡單。
一天,他看到建柱指揮著幾個蹬腳的漢子,從三輪車上卸下貨物往樓上搬,他忙過來想幫一下手,隨口問道:“拉的啥呀?”
“自動麻將機嘛。”建柱一邊打手勢讓他不用動手,一邊興奮地對他說,“這下你可有事干了。”
“是啊,的確給我找下事干了。”他說,同時心里往下一沉。真讓我猜對了,鐵柱哪有那么好的心眼,讓你不干活白拿錢。
“你誤會了。”建柱馬上看出他的不悅,“鐵柱哥見你閑得無聊,才讓把預定的麻將機提前送來,沒事兒時給你岔心慌。”
“真的嗎?玩壞了可別怪我。”他開玩笑說,心里卻在想,工作人員還沒開始辦公,我能隨便帶人進來打牌嗎?
然而沒過幾天,他就在大樓內玩起了麻將。那天,正好有幾個小兄弟來大樓找他。他領他們到了活動室,向他們顯擺新式設備。這些哥兒們加麻友,一見過如此高檔的麻將機,就像貓見了耗子一樣,兩眼直放綠光。有人提出不妨玩上幾把,大家跟著就齊聲附和。他不好直接拒絕,便以村長不同意為借口:“不行不行,要是被村長發現了,我這個飯碗恐怕保不住了。”他們卻不聽他這一套,堅持要過過牌癮。這個說:“在這個大樓,你就是樓長,縣官不如現管,別說是村長,鄉長鎮長來了也得聽你的。”那個說:“再好的麻將桌,放到那兒不用就成了擺設,難道還等著人們來參觀?”他本來心里就在犯癢,又經他們這么一忽悠,終于一咬牙說:“村長算個鳥?在這兒就是我說了算,洗牌。”
玩過這一次麻將,義民就徹底上了癮。隔不了三五天,他就要悄悄地約幾個人進來玩幾把。那次他們剛擺好了牌,突然發現建柱進來,義民正要起身解釋,建柱忙按住他的肩膀,笑著說:“沒事沒事,只要你愿意,就盡管放開玩。鐵柱哥說過,放到那兒也是閑著,不如讓你解解悶,也算是物盡其用。”
有了建柱的話,他的膽子就變得更大了,每天都會帶著哥兒們伙計來玩牌,似乎進了大樓就是為了玩牌,一天不玩牌,他就懶洋洋的,覺著渾身不舒服。他甚至和牌友們開玩笑說,與其說是讓他看守大樓,不如直接說,給他提供了一個打牌的場地。直至有一天經建柱提醒,他才忽然想起,就在他打牌打得天昏地暗的同時,競選也正在緊張地醞釀中。
建柱告訴他:“小龍那雙腿本來就勤快,為了耀龍能當上村長,最近就更是不辭勞苦,一會兒去了東家,一會兒又去了西家,剛從張家出來,轉身又去了李家,聽說近一個月里,他已經走遍了大半個村。”
義民緊張地問:“村長的位子受到威脅沒?要不要我運作一下?”
建柱先是說:“因為鐵柱哥沒交代過,你就不用操心了。看好大樓打好麻將,也就盡到了你的本分。”想了想之后又補充說:“當然啦,要是真能暗中盡點力,也不是啥壞事,就算不是鐵柱哥的本意,你幫了他的忙,難道他還會怪罪你?”
義民不是知恩不報的人。在競選的緊要關頭,他是不可能袖手旁觀的。我也不能只顧玩牌,競選的事一點不考慮,我完全可以利用玩牌的機會,給鐵柱拉選票呀。況且這對于我來說,簡直就是舉手之勞。
在和義民吵完架后,小龍盡管非常后悔,但是,并沒有急于和義民和解。因為他從來不會主動向任何人低頭,同時他還想繼續觀察一下,義民對于競選村長究竟有多重要,到底有沒有爭取過來的必要。鐵柱雖然安排義來民看守大樓,但對他的態度始終不遠不近,似乎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義民又只顧打麻將,一點不關心競選的事。小龍也就放松了警惕,覺得就算放棄了義民,也影響不了什么。后來他又留意到,那些去大樓打牌的人,無非義民一起上學的發小,近一兩年才出校門的小青年,盡管有些納悶,但仔細一想,很快就釋然了:全村就活了這幾個人,還能翻起多大的浪?直到這些人開始到幾家房客開的麻將館里,明目張膽地把打牌的客人往大樓拉,他才感到有些不妙,因為這顯然不像搶生意。召開選舉大會的前兩天,村里的麻將館,一家挨一家已是門前冷落,辦公大樓打牌又像集會一樣人聲鼎沸。接著曾經動員過的人,紛紛來向他表示抱歉,因為要支持鐵柱連任村長,就不能再把選票同時投給耀龍,他才猛然醒悟到,上一輪選舉中出現過的一幕,在義民的一手策劃下開始重演了。然而,他眼巴巴地看著這一幕繼續演下去,已經絲毫沒有回天之力。
鐵柱毫無懸念地連任了村長。接著開始有桌椅板凳等辦公用品不斷送來。因為新一屆班子宣布成立后,將立刻進駐辦公大樓,義民的任務又該完成了。但是他并不認為,自己不久將要離開大樓。他雖然沒有什么奢望,不過在下一步分工中,被鐵柱留下負責娛樂室,他覺得還是蠻有把握的。他暗中為鐵柱出了多大的力,可以說是有目共睹,鐵柱心里自然也有一本賬。況且,管理娛樂室的工作,既沒有太高的門檻,也不需要持證上崗。他在看守大樓的同時,也算提前熟悉過業務,可以說積累了相當的經驗,眼下公司招聘員工,不也講究有經驗者優先嘛。
義民把他的想法告訴了建柱,希望建柱能給鐵柱提個醒,再幫他美言幾句。建柱卻認為讓他轉告不合適,他說:“鐵柱哥也不是外人,還是你親口告訴他好些。”
義民把要給鐵柱說的話,在肚子反復了幾遍,直至沒有任何漏洞,才去了鐵柱家。
鐵柱專門等著義民似的,在他沒來之前,就泡好了一壺龍井。鐵柱給他倒了茶,滿含歉意地說:“按照當初的說法,辦公大樓一竣工,你的使命就完成了,以后又讓你看守大樓,算是又額外照顧了幾個月,當然,這些我是做得了主的,也就不值一提。我原先想讓你看守完大樓后,繼續留下負責娛樂室的工作,如今看來,就不那么容易做得了主了。”
義民正要問為什么,鐵柱擺手止住了他,接著又說:“在你看守大樓期間,我的本意是讓你別太無聊,小范圍玩一玩牌就行了,也怪建柱沒交代清楚,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到大樓打麻將,在村里造成了不好的影響,以至于有人反映到上邊,說辦公大樓還沒辦公,先開成了賭場。險些讓我在競選中失利,好在也同時提醒了我,新一屆班子即將成立之際,還有多少眼睛在背地里緊盯著我。”
義民想解釋一下自己的良苦用心。鐵柱卻說:“都是自己人,啥話都不用說了,相互理解吧。”
義民咽回了滿肚子的話,改口說:“你能為我做到這一步,也算是仁至義盡,我感激還來不及,還有啥不理解的?”
臨出門的時候,鐵柱又安慰他:“先這樣吧。我還是那句話,你的事我隨時都放在心上的,但是得有合適的機會。”
從鐵柱家出來,義民越想越不對勁,村里的事情,哪一回不是你一個人做的主,怎么這一回就不能做主了?看來又被你涮了。他凄楚地想,同時暗自覺得好笑,上一回是卸磨殺驢,這回倒好,磨還沒顧上卸,就先把驢殺了。
□林權宏,中國電力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出版長篇小說一部。曾獲中國電力第四屆文學大賽長篇小說類優秀著作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