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之外，是樹

□ 高鳳香

香火之外，是樹

□ 高鳳香

乙未年七月，周公大殿，有人上香。他約摸四十左右，落寞寡歡，走到香桌前，抽取三炷香，左手捏住香腳，斜伸到燭臺上方，讓香頭在燭火里燃燒。旋即，香頭亮起火苗，一跳一跳，他便取下來，左右輕擺。待火苗熄滅，他退至正對周公雕像的地方，舉起香炷，齊到額頭，輕作一揖，神情肅然。

頓了一會，他上前一步，靠近香爐，左手舉一炷香，先插于香爐中間，再左邊一炷，再右邊一炷。三炷香之間，距離沒有過寸，高低一等，深淺均衡。

插好香炷，他兩手相合，成太極陰陽勢，高不過眉，低不過胸，然后兩手慢慢下降到胸前，左手護(hù)胸，右手分出來，向右下劃個半圓，同時身體下蹲，左手揸住右手，其余四指蓋于右手背上面。膝蓋跪上墊子后，腦門向兩手相合的地方靠近，叩了三下頭。接著起身打拱鞠躬，左腳退一步，右腳退一步，轉(zhuǎn)身出去了。

尾隨他走出大殿，看著門左側(cè)的枸橘樹，我搖搖頭，再搖搖頭。不知上過多少次香，叩過多少次頭，原來，竟是一種無禮數(shù)的妄行。多少人在此上香，如我般無知者恐怕屈指可數(shù)。日后，不修禮，不敢再妄言到廟里上香火。

起名為“枸橘”的樹，我似乎見過，又似乎沒見過。樹根有腰身粗，往上漸細(xì)，再上分岔，像是多股麻繩扭結(jié)而成的一根莽繩。莽繩豎起來，繩頂頭枝椏縱橫，綠葉叢生，籠作一個蓬松的綠球，稀稀疏疏掛著一些青綠的果實，給密密麻麻的褐色木刺護(hù)著，陽光里搖搖晃晃。見過淮南的橘，樹身也有這般高，葉大刺稀，果子滿樹都是。成熟時，一樹金黃，摘一顆吃，酸甜可口，生津止渴。此樹不是淮南的橘，跟秦嶺山道邊的枳極像，枝條、木刺、果實完全一樣，但枳是遍地長的灌木，至多是小喬木，沒有這棵樹高大。樹牌上寫著年齡，約110歲。該不會是誰把淮南的橘挪移到此處，試探橘的品性？

周公大殿西墻前，有一棵五角楓，樹身比枸橘粗，主干上下勻稱，大約一人高處，分出三杈，從粗到細(xì)，圍成一個三棱椎，朝向天空。最粗的枝干靠近周公大殿，最細(xì)的與枸橘遙對，樹皮被蟲蛀出一道河渠形狀，裸露著內(nèi)里的木質(zhì)。枝頭的楓葉稠密，沿碰沿，葉疊葉，如同攤開的小手掌，枝枝葉葉地聯(lián)手，樹下便給遮出一圈黑黑的濃蔭，罩住了秋老虎太陽的炙曬。雖然立秋，還沒有下霜，楓葉依然青綠蔥翠，再有一場西北風(fēng)吹來，落一場霜降，枝頭的綠，轉(zhuǎn)一樹黃，染一樹紅，如同彩霞，連殿門也會映得一片彤紅。

召公殿在周公大殿西側(cè)，里面亦有雕像香桌跪墊。門兩側(cè)各有一石碑。東側(cè)為召伯甘棠圖石刻，上為方形；西側(cè)刻有“甘棠重蔭”四個大字，上為圓弧形。兩塊石碑皆脫不開“甘棠”二字。對應(yīng)石碑的庭院中間，各有一棵甘棠樹，不知年代久遠(yuǎn)。東邊一棵老碗口粗，樹干褐色，縱裂紋，粗糙不平；西邊一棵小瓷碗口粗，枝葉有蟲咬的黑色斑點，葉色淺淡，綠中泛白。東邊甘棠結(jié)果無數(shù)，果實淺綠色，密布蛋黃斑點；西邊甘棠沒見到一個果實。據(jù)說，這兩棵樹都是鳳凰山野生的，后來移植到此，紀(jì)念召公。召公曾在劉家原村甘棠樹下聽訟斷案，深得百姓愛戴，修召亭以示芳名流遠(yuǎn)。清朝時岐山縣令李文瀚拜謁召亭時，曾撰文記寫甘棠花開的繁榮景象。

歷經(jīng)風(fēng)風(fēng)雨雨，劉家原的甘棠樹幾死幾生，生生死死，命無絕也。如今，該地又長起一棵參天大樹。春天白花雪海，蜂蝶流連；夏日綠樹成蔭，游人如織；秋天，果實成熟，自然落地，入泥成肥。沒有人去破壞，當(dāng)?shù)氐男『⒍寄苓吷舷氵吙陧灐对娊?jīng)》的篇章：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孫彧 書法

太公殿在周公大殿東側(cè)。出太公殿向東，有一棵桑樹臥地生長，起名為“臥桑”。說是有一年，周公廟內(nèi)狂風(fēng)大作，將百年老樹吹倒，十年后，倒地主干發(fā)新芽長出樹。臥桑西北一米遠(yuǎn)處，還有一棵壁立的桑樹。兩棵桑樹一般粗壯。西邊的樹根周圍用水泥砌護(hù)臺一圈，臥桑根部的水泥護(hù)臺，在倒地一側(cè)，留有豁口，樹干順著長出去，向潤德泉溪延伸。臥桑倒而不死，樹身生出22棵小桑樹，形成一條桑林帶，打造出周公廟奇特的風(fēng)景線，來往的游客莫不望桑驚嘆。這臥桑，撐起的是一個個新的生命，養(yǎng)分卻來自于看似枯死的軀體。人常放棄，樹猶不舍，情何以堪？

過臥桑北行，經(jīng)碑亭出去，便見姜嫄大殿。大殿階下，東西兩邊各有一棵漢槐，考證約有1700年的樹齡。東邊的槐樹主干筆直，枝葉繁茂，健康生長。西邊的那棵，長成畸形，似有病蟲蛀蝕，樹皮自根部起就有一大塊剝落，一米左右處，起著各種形狀的疙瘩。凝神細(xì)看，能看出悟空、八戒的臉，倆倆相嬉的小狗，相擁而眠的壽龜，牛頭、馬面、龍首、猿猴……這棵槐樹，梢頭側(cè)身東靠，是汲取陽光雨露，還是向東邊的槐投懷送抱？雖然矮一點，丑一點，但它還是頑強(qiáng)的挺立在殿前，用僅有的綠蔭給周族的始母姜嫄送去一夏的清涼。

槐樹喻意多子多福。千百年來，無數(shù)善男信女來到姜嫄殿燒香磕頭，都要抱一抱這兩棵槐樹，祈求圣母姜嫄送得一男半女，延續(xù)自家香火。還愿時，亦是香表鮮果供奉。走出大殿，還要繞樹一圈，摸摸槐樹的根，摸摸凸起的樹節(jié)。

攀到后稷殿門前，朝南眺望，槐樹的樹冠遠(yuǎn)遠(yuǎn)高過殿脊。東邊的樹冠成半圓球形，四散罩開，綠葉縱橫，清麗雅靜。西邊的樹梢?guī)缀蹩床坏剑S是被東邊槐樹的濃蔭遮住了風(fēng)采。即使這樣，西邊槐樹也不倒不死，活出屬于自己的一角風(fēng)景。

沿后稷殿東行，走一程上坡路，會看到郊媒殿。古書記載，姜嫄出野踩巨人腳印而懷身孕，生出后稷，教民稼穡，創(chuàng)建了光輝燦爛的漢族農(nóng)耕文化，故后人修祠念懷，燒香拜之。郊媒殿前有一棵龍爪槐，系明代所栽，大約有530年的歷史。從正北面看，該樹身像個貓腰蹲踞的蒼蒼老翁，樹頂卻煥發(fā)出滿滿的綠色春顏。每根樹枝盤來扭去，像一條條龍爪，橫向延展，猶如張開的傘蓋，鉆進(jìn)去，能防住淅瀝的小雨。大概有傷情，好幾處都用水泥抹平護(hù)住。我不知道，這水泥起到的用途，是否像人體骨折打進(jìn)去的鋼架？南面，西邊，各有一條碗口粗的斜枝，搖搖欲墜的樣子，被木柱頂著中腰，末梢長出磚墻外。斜枝從頭至尾，系著鮮艷的紅線繩，怕是香客的一種祈福與護(hù)佑吧。

老是生命的一種常態(tài)，人如此，樹猶如此。周公大院，樂樓西北側(cè)，有一處獨特的風(fēng)景，“藤繞柏”。藤是紫藤，不知何年長起；柏是唐柏，早已枯死。到底是藤先繞，還是柏先死，這個問題沒有見到記載。權(quán)且想著是，唐柏年盛力強(qiáng)時，紫藤被移栽過來，唐柏漸漸老去，紫藤卻奮力攀援。紫藤出落成大閨女，唐柏氣息已絕，卻沒有倒下，做了紫藤的生命支架，經(jīng)年累月，不離不棄。徐岳老師說，“藤繞柏”遠(yuǎn)看，怎么都像鳳凰。我也覺著像，很像。

周公大院，到處都是樹，有七葉樹、雪松、石榴樹、核桃樹等，皆兩兩相對而栽，仿佛樹也要伴兒是的。這些蒼蒼的古樹，有著無法說透的故事和傳說，我考究不到，恐怕只有守在中院的周公說得清楚。而我們，躲到樹蔭里，感受到一種清涼，一種古老，一種歷史縱深處的寬厚與博愛……

出樂樓朝南望，是一大片沒有任何建筑的園林。曲水回廊偏在東側(cè)，東側(cè)以西，全是林木，有飽經(jīng)滄桑的核桃樹，有沉寂不語的老柳樹，有高大剽悍的梧桐樹，有補(bǔ)著水泥灰的柏樹，有白蠟，有楸樹，有桃樹，還有新栽的品種繁多的樹苗……這些樹，粗糙也罷，光滑也罷，美麗也罷，丑陋也罷，蒼老也罷，年輕也罷，傷病也罷，健康也罷，沒有誰會嫌棄它，只要生長，只要一息尚存，就能在周公廟占據(jù)一席之地，演繹自己的春夏秋冬，繁花秋實。你看，大門口的兩棵唐柏，長了上千年，老到都沒有力氣讓每個枝節(jié)綠意生翠，也沒有誰敢把它除去；唐柏背面的漢槐，它要長，就盡著性子長，誰還能給它規(guī)定樹身的尺寸、樹梢的高度、樹葉的繁茂程度？

登上鳳凰山，遍山都是杏樹，杏果已經(jīng)脫落，唯有滿林子的蟬鳴，不絕于耳。我忽然想到孔子的“杏壇”。徐岳老師是文學(xué)前輩，自從去年在此學(xué)畫，深得周公廟宇靈氣，用慣見的簽字筆作畫，游走自如，有如神靈附體。閑暇之余，游走前院后殿，觀樹之風(fēng)貌，畫樹之神韻，累積起來，張掛墻壁，竟也畫作滿室，雅居生輝。來者觀之，無不驚嘆他才華卓絕。僅“藤繞柏”一幅畫，就花去他一月時間。徐老年歲七十有余，筆耕不輟，還不斷組織文學(xué)同道、后輩參觀廟宇，諄諄教導(dǎo)，傳揚(yáng)周公文化的大道，此種精神，不正是唐柏漢槐給我們的啟示嗎？

楊慧敏，周公廟風(fēng)景名勝區(qū)管理處的主任，深諳周公文化之道。猶記得，他去年在周公大院給我們傳習(xí)周文化淵源的博大精深；猶記得，他走出國門給熟稔周公的博士傳遞周文化的研究信息；猶記得，他參加一個會，再參加一個會，滔滔不絕地演說，只想把周文化發(fā)揚(yáng)光大……赤子之心，日月可鑒，杏林可鑒。

祝喜堂，生在周原，長在周原，從小就受周文化的濡染，迷上文學(xué)，窮其一生研究紅樓夢，研究周文化。他說，文學(xué)是他的情人，他不結(jié)婚，是對文學(xué)最純粹的追求。他給我們講寶釵講晴雯，講徐岳老師，講周公廟神奇的傳說……

他們?nèi)焕蠋煟谥茉诺兀o我們設(shè)了一個開放的杏壇。我們遠(yuǎn)道而去，走遍周公廟的角角落落，了解到周公文化源遠(yuǎn)流長的歷史。然后登上鳳凰山，走進(jìn)杏林，走進(jìn)鳳鳴高崗，縱目馳騁，廟宇樓閣被叢叢簇簇的綠樹掩映深藏，看不見香火燭臺，游客如梭，遠(yuǎn)遠(yuǎn)地，遠(yuǎn)遠(yuǎn)地，卻能聽到周公說禮的聲音……

□高鳳香，筆名禪香雪，楊凌示范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楊凌文苑》副主編。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散文選刊》《黃河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延河》等刊。出版散文集《寸寸青絲愁年華》《溫一壺月光》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