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
你可曾子夜夢回,望著黑暗的四周,久久不能再眠?你可曾厭惡過柔軟迷人的春陽?我在心中有一種完整的憧憬,那是對一個歡樂、無憂的樂土的憧憬。那種聆聽晚鐘似的心情:肅穆,凄冷,我就這樣冥想著,如何企及那片夢幻中的樂土?
最愛在夏天的午后去小山上徜徉。小時愛坐在樹上,那時看得遠,更望不盡的是遠村的云霧和煙竹。有時坐在幾棵古松下,心理欠缺成型的觀念,就只知道鳥的啁啾,樹葉的拍擊。你可曾在夏天的早晨,當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赤腳走過寂靜的吊橋?你可曾默數著一段長長的階梯走入林中?那種孩提的愉悅,不知道老時會不會忘記。——在那些日子里,你就是你,你只知道那些你親眼看見的,你知道海是湛藍的,山是崇高的,冬天時,積著白雪;你只知道當你醒時,一個美好的日子在等著你,因為你的心靈純潔,不知道什么叫知識,不知道什么叫塵俗。
但我已經失落得太多了,在知識的海中打撈著,忽視夕陽的豪華,忽視心靈的完美……我已經失落得太多了。如今我也投入世俗的忙碌中,忘卻那種寧謐和愉悅,只在心中盤算著:如何把自己磨得更像個大人,如何讓自己忘懷過去,如何把自己變為蒼老。
有一種人你是改變不了的,他的性格是深邃無底的,他了解自己,他愛自己——他愛自己的愚昧和荒唐。我學不來如何恨人家,但在這可笑的世上,卻已經招惹了不少人的怨恨。你了解怨恨?什么叫怨恨——你必不了解,我也不。但你說,我們不必理睬人家了,我們一起去散步,把他們原諒了吧!我卻無法忍受一邊讀書一邊遭人白眼——你讀過圣經嗎?圣人教我們什么?唉!讓我們把知識一起拋棄,當天氣好的時候,一起去樹林里坐一個下午,讓我們去聽水聲,讓我們去感受春草的芳香,讓我們看云去。
記得在一個三月的午后,細雨霏微的午后;記得一條小路,一條落滿楝花的小路……風拍打著你我的衣裳,風拍打著這個世界。記得嗎?記得那種解脫似的笑談,記得那一陣陣鈴聲——這個世界一直在變,舊的去了,一些甜美的記憶也跟著去了。新的不來,一切新的陌生的憂愁卻擋住你,在你的眼前障著你唯一的路。
如果你是隨情愛而來的憂愁,請你來,為我在后山尋塊有小樹和流水的草坡,把我埋在雨水淋淋的夏季。我在土里可以參悟點寂靜的樂趣來,我可以回憶一點人世的美好和安寧。在土里,啊,憂愁,你是知道的,我沒有風,沒有雨,我沒有沁涼的石椅,沒有凄切的樹聲,沒有吊橋,沒有松濤,但我也沒有怨恨啊!我會快樂得多。讓我去,你帶著我,像領著一個瞽者,踏著堅實的大地,把自己引向沒有仇意的荒草和野土中去。
我豈是這樣一個愛嗟嘆的人?我有足夠的活力,我寧可在白眼中求生,也不愿在笑容下死去。我們知道,活下去,不怕什么打擊;他掊你一拳,你回他一拳,星在天邊作證,你活著,只為了把握一點真理,只為了體識一點奧秘——你活著,因為你必須活下去。
讓我套用一句前人說的話,“愛和平是我的天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我的神經每每感受一種不可名狀的痛苦”。這世界真是隨時提供著怨毒、猜忌和殘殺。雖然我的處境并未像他那么矛盾,但我面臨的卻是一種隨思考以俱來的迫害。心中的郁結往往就是外界加諸的,我也曾經告訴過自己,不要氣餒,告訴自己,應該把精神提起來,反抗那種邪惡的勢力——但這些又有什么目的?和平多么好啊!我多么戀愛那沖天飛起的白鴿,那是一種至美的象征,我曾在夢中見過的,那是和平的、圣潔的凈化,在藍天下,那是幻中的神奇。
(編輯:李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