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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法墓天·蝸角爭鋒

2016-10-09 07:33:16李亮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9期

李亮

商思歸

鏡湖沉枯骨,柳岸藏冤魂。

明月三千里,皎皎照荒墳。

袁天剛

合吞九州蠻荒力,獨爭一世功利名。

常與天爭勝與敗,不留人間義和情。

01白魚,禽獸之性

神。

高高在上,凌駕萬物。

人。

柴米油鹽,酒色財氣。

當一個人有了神的力量,他會怎樣面對這凡人的世界?

凡人孜孜以求的欲望,是因此失去意義、棄如糞土,還是變成了勢在必得、不容有失?

他會成為神,造福一方嗎?

終歸,他不會再是一個普通、平凡的人了。

1、

伏羲大神,化身九州。

他那浩浩蕩蕩的靈力,自他巨大的身軀中漫溢而出,歷經千年萬載,游蕩于天地之間。

人們只要得到那些漫溢的靈力,便可獲得相應的神通。

因此,人們所謂的修煉,其實就是在不斷地改變自己的身體,讓它變得更容易捕獲、吸收那些寶貴的靈力。

漫長的摸索中,人們依照不同的體質,終于發現了不同的修煉方式——

術、通、煉、御。

利用術法,將天地間某一種靈力快速集中,一次性地爆發出來,是為“術”。

利用強烈的情感,瞬間感通天地,抓取剛好游弋過來強大的靈力,將之永固體內,外化為神通,是為“通”。

不斷地通過鍛煉改造身體,加強肉身抓取和積累靈力的效率,最終形成神通,是為“煉”。

本身并不修行,而利用伏羲骨殖碎片形成的法寶來使用神通,是為“御”。

……可是這個世界,正在發生變化。

伏羲宮利用尸王不斷拔出深藏地下的靈力,又暗中誅殺神通人士,終于令淤積在天地間的靈力越來越多,越來越醇厚。

于是越來越多的人,正在過于輕易地獲得神通!

家住在孚州北槐樹鎮的郭巨陽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變了。

名字雖然威風,但他其實是一個極普通的老頭。瘦小、佝僂,一頭稀疏的白頭發,總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袍,領子收拾得很利索。他一輩子沒讀過什么書,也沒什么本事,本本分分地做了些小買賣,沒餓死,可也沒賺著什么錢。

二十歲時娶了個老婆,隔年得了一個兒子。后來爹娘沒了,兒子給他添了孫子。再后來三年前,老伴沒了,兒子和他分了家,他就一個人住在鎮北的一間小屋里。

每天,郭巨陽都起得很早,先將小屋打掃一遍,里里外外,干干凈凈。然后煮一點清粥喝掉,拿一根早被他摩挲得暗紅發亮的釣竿出門,到鎮外的小紅河釣魚。

小紅河水草豐茂,河魚肥美,他釣上一天,總能上鉤個五六斤。下午回來,就去前街的魚羊酒樓,交給掌柜老于。

魚羊酒樓那時正好開始上客。掌柜老于和郭巨陽認識十幾年了,將魚收了,選一條大小合適的給他清蒸了。

郭巨陽斟一杯酒,在酒樓靠窗的桌邊坐下,慢慢地吃魚。牙齒已經脫落得七七八八,但他吃得極有尊嚴。幾筷魚肉,抿一口酒,無聲無息,神情莊重。一條清蒸河魚被他一點一點地吃完,魚頭、魚尾,仍然保持完整,而那條雪白的主刺上,卻已不見半星殘肉。

一天也沒個人和他說話。有人說他孤獨可憐,也有人說他自得其樂,活得有自己的滋味。如果不是那一晚發生了那件事,也許他的一生,本該就這么波瀾不驚地過去。

那天晚上,郭巨陽一個人從魚羊樓回來,臉上熱辣辣的。

他心里堵得難受,就在床上坐著抽煙——那已是極罕見的事了——然后他還不知不覺睡著了。抽到一半的旱煙從他的手中滑落,點著的煙絲倒出來,引燃了他的被褥,繼而又順著幔帳,燒上了房梁。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已是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鄰人見了火光,端盆提桶地來救火,卻已回天無力,眼見郭巨陽的家燒得如同透明燈籠一般,潑盆水上去連股氣兒都不冒,也只好罷手。未幾,郭巨陽家墻倒屋塌,總算火勢未曾蔓延。

所以郭巨陽醒來時,已是在一片焦土灰燼之中。

外面一片嘈雜,他坐起來的時候,有一點頭疼。隱隱約約地,有人在不遠處哭喊“爹啊,我的爹啊”。觸目所及,四周墻壁烏黑,有的地方還青煙裊裊,而頭頂上湛湛青天——房頂卻不知道哪里去了。

“這是……怎么了?”郭巨陽莫明其妙地問。

他一把掀開“蓋”在他身上的瓦礫、焦木,站起來才發現,原來是他家的房塌了。

他嚇了一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連忙跌跌撞撞地跑出“房”去。

“媽呀”一聲,外面一片驚呼。救火未散的鄰居、一早來看熱鬧的鎮民、聞訊趕來哭他的兒子,一群人忽然見這么一個黑漆漆的怪物跑出來,都嚇了一跳。

郭巨陽身上未著寸縷,給火燒得黑漆漆的。

“爹,你是我爹嗎?你沒死?”郭巨陽的兒子第一個反應過來。

眾人又驚又喜,圍上來披衣送水、問長問短。郭巨陽莫明其妙,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躺在床上失的火,被褥都燒沒了,床都垮了,房頂都塌在他的身上了,可是離奇的是,他卻好像連油皮兒都沒有破一點——燒傷沒有,砸傷也沒有,甚至連頭發也都還在。

有人打來水,為他洗臉,這一洗,煙灰盡去,才看出了問題。

……他變得年輕了。

他的皮膚變得光潔緊繃,除了左額上有個雞蛋大小的硬包,竟然沒有半條皺紋。人們嘖嘖稱奇,然后更發現,他頭發烏黑,腰桿筆直,動作輕快,十足已是個年輕人。

“爺爺……你是我爺爺吧?”他的小孫子看著他很好奇。

“我……我是啊!”郭巨陽攬鏡自顧,自己也迷糊了,“我昨晚就在家里……”

他回過頭來,又看見自己已成一片廢墟的家。有幾個看熱鬧的人看到他毫發無損地從火場出來,都覺得奇怪,正探頭探腦地想走進去。

郭巨陽不由有點著急——他的床下原本還有一兩多散碎銀子的私房錢,可不要給人撿了去——連忙三步并作兩步,搶在了眾人之前,又跑進“屋里”。

可就在這時,“撲通”一聲,那破屋中本還算完整的東墻搖晃了一下,猛地塌了下來。

在一片驚叫聲中,郭巨陽被結結實實地拍在了下面。

然后一聲慘叫,郭巨陽在別人反應過來之前,又從那一地的碎磚中爬了出來。這回,他頭也破了,臉上滿是血,一條左腿耷拉著,顯然也是斷了。

人們連忙把他扶出來。前三步的時候,他左腿瘸著,后面再走時,不知怎的,顯得極為別扭。

“爹……你怎么改成右腳瘸了?”他兒子發現了問題所在。

郭巨陽一愣,跺了跺左腳,剛才明顯斷成兩截的左小腿這時全無痛感,唯一不適應的地方是……似乎比右腿長了一截,以至于走起來,仍是拐的。

“頭上呢?”有人又用濕手巾來給他擦臉。

血污擦去之后,他的頭上并無傷口。

——或者說,在該有傷口的右額,又長出一個雞蛋大小的疙瘩。

用手一按,皮肉之下硬硬的,竟似是凸起的骨頭。

兩個疙瘩一左一右,令他看起來……像是長了一對角。

這便是郭巨陽的神通了。

當天晚上,郭巨陽住在他兒子的家里。他的小孫子今年剛剛十歲,晚飯時一雙眼睛骨碌骨碌地轉著,想要和他說話,卻被他媽拿筷子敲著碗,把嘴給堵上了。

吃了飯,娘兒倆回了房,門一關,再沒聲息。

“要不咱明天去廟里求個神?”兒子憂心忡忡,猶豫再三,終于還是問。

鎮上的人都在傳郭巨陽死而復生,已成妖怪。

郭巨陽嗯嗯啊啊,根本不想談這件事。他兒子無奈,敷衍了事地安慰了幾句話,也回屋去了。他們的屋里迅速爆發幾聲含糊不清的爭吵,郭巨陽卻并不在乎。

他溜到廚房去,倒了兒子的一碗酒,回到自己的房里,關門、關窗,然后點燃了屋里的油燈。

他從自家廢墟里劃拉回來的破爛家當,早裝了一只破麻袋,扔在墻角。他在里邊翻了一下,找到了一把菜刀。

油燈燈火跳動,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扭動如鬼。

郭巨陽脫去衣裳,露出自己意外年輕、壯碩的胸膛。然后他用菜刀在那劃下一刀,鮮血瞬間涌出,但馬上又停住了。用抹布擦去血痕,傷口是微微凸起的,雪白飽滿的一道肉棱。

郭巨陽深吸一口氣。在這之前,他的面容雖然幾乎已經完全是個年輕人,可是眼神滄桑,卻仍是一個老人的。

但是現在,這老人的眼中,迸出了垂死的賭徒眼中才會出現的不顧一切的光。

他將左手放在桌子上。

然后一刀斬下,登時將左手齊腕斬斷。

劇痛襲來,郭巨陽痛得跪倒在地。桌上的斷掌猶在滴血,可是下一瞬間,他的左腕上卻長出了更為粗大的一只手掌。

郭巨陽喘息著,伸手去端那還有半碗酒的瓷碗。可是“喀吧”一聲,那瓷碗卻被他拇指、食指一扣,給捏炸了,酒水灑了他滿手。

——他的身體,在受傷之后會快速愈合,并且變得比以前更為粗壯有力。

昨夜身陷火海,他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被不斷燒傷,又不斷愈合,因此才有了返老還童的效力;早上左腿被砸斷之后迅速愈合,甚至比右腿長了一截。

而斷掌再生之后,力氣也大得遠超他的想象。

這種“本事”因何而來,是吉是兇,郭巨陽仍不知道。但狂喜滿心,他只知道自己變得和以往不一樣了!

久違的年輕的力量,澎湃在他的身體里。

他伸一個懶腰,每一個骨節“咯咯”作響,像是正在蘇醒的猛獸。

菜刀起落,鮮血飛濺,跳躍的油燈燈光下,一塊塊血肉被他削落、砍斷,取而代之的,是更強壯、結實的手、腳、肩、頸。被他拋棄的身體部分,爛豬肉一般扔在地上,郭巨陽呻吟著,低笑著,周身浴血、臉色慘白,毫不猶豫地對自己的身體進行瘋狂地改造。

“咚”的一聲,他房門忽然被撞開。

郭巨陽回過頭來,他的兒子搖搖欲墜地站在那。

“爹……”他兒子做夢似的叫道。

兒子在外面聽見郭巨陽屋中的呻吟,叫了幾聲,郭巨陽全神貫注,卻沒聽見。兒子害怕起來,這才撞開了房門,登時被這屋中地獄一般的情形驚呆了。

郭巨陽——渾身鮮血,如同剛剛殺死了自己幾回的惡魔——望著自己的兒子——平凡得令人失望的兒子——然后忽然咧嘴一笑,向后躍去。

“砰”的一聲,他撞破了窗戶,跳出屋去。人不落地,半空中一伸手,新生的長臂已經攀住屋檐,如猿猴般一提,整個人已躍上屋頂。

等到他的兒子沖到窗前,探身一看的時候,便看見天上一輪大得嚇人的金色滿月,月影中郭巨陽過于矯健的黑色身影一躍而過。

2、

這天晚上,魚羊酒樓里一切如常。

除了靠窗的那張桌上,少了一個常常都在吃著清蒸河魚的郭巨陽。

——以及柜臺里的一個負責收錢結賬的于掌柜的女兒。

“老家伙沒來啊?”小閻王氣哼哼地問。

小閻王是鎮上新近崛起的一個混混,長得黑黑胖胖,貪吃好斗,衣服前襟上永遠滿是油漬水漬。他手底下有那么四五個不要命的兄弟。這兩年連打了幾場硬仗,已在鎮上打響了一點名氣。

“沒來,沒來!”酒樓的于掌柜一邊招呼伙計給他們布置酒菜,一邊賠笑道。

“諒他也不敢來!”小閻王拈一粒花生米,往嘴里一扔,冷笑。

“聽說他家昨晚失了火,老郭僥幸沒死,有點怪。”

“我聽說了,不就是房塌了沒拍死他嗎?算他運氣好。讓他來!他要來了,我倒要看看,是他的骨頭硬,還是我的拳頭硬,他的腿是不是鐵打的,能不能讓我給打折了。”

“那肯定能。”于掌柜賠笑道。

小閻王贏了一城,顧盼自雄:“話說,小白魚兒呢?”

“病啦!他娘今天一早就帶她去她姥姥家瞧病去了。”

“你個老魚頭,跟小爺耍花槍是不是?你閨女要是在屋里躲著,我可砸了你的招牌!小爺一年到頭在你這連吃帶喝,大把的銀子賞給你,你他媽當賊防著我?”

“真看病去啦!”于掌柜笑,“不信你上屋里頭看。”

小閻王瞪著他,于掌柜一點不著急,笑瞇瞇地端給他一盤炒腰花。

“……真他媽掃興!”小閻王氣憤地說,到底沒有去搜人。

昨天夜里,魚羊樓其實發生了一件事:小閻王看上了于掌柜的女兒小白魚兒,上前調戲。于掌柜當時不在,小白魚兒躲不開,有點急。郭巨陽看不過去,攔了一下,被小閻王打了一個嘴巴。小白魚兒趁機跑了,小閻王再想打郭巨陽,卻被聞訊趕回的于掌柜勸下了。

小白魚兒今年才十五歲,稚氣未脫,但卻清麗可人。

她打小就在酒樓里打端茶送水,那時還沒個桌子高,頭上頂著個托盤,就在酒桌間穿梭,像條小魚兒似的,因此得了那么一個外號。萬萬沒想到,女大十八變,如今已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這條小白魚兒,我們小閻王吃定啦!”小閻王的一個兄弟名叫小蘿卜的,嚷嚷道。

于掌柜咧嘴一笑。他四十多歲,看上去老老實實,可是能開得下這魚羊樓,經多見廣,自也不是常人:“我就這一個閨女,禮金可貴著呢。”

“哎呀?”忽然談到錢,小閻王登時有點底虛,“小爺還不信你能貴到天上去……”

就在這時,他們立身之處的房頂上,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然后是爪子搔扒瓦片的聲音,“噼里啪啦”的,許多瓦片沿著屋檐滑落,在街面上摔得粉碎。

“誰家鬧貓呢?這是要反了天了?”小閻王怒氣沖沖地站起身來。

隨著他站起來,酒樓的一扇窗子忽然“咔”的一聲,猛地向外飛去,像是被巨力拉扯,遠遠地飛沒了蹤影。

然后,在外面的夜色中,那空洞洞的窗口里,驀地“垂”下了一個巨大的人影。

長發抖動,那個人的上半身自窗框上方穩穩地滑下來,仿佛一只巨大的牽絲蜘蛛。他的長發倒垂,像是蘸飽了墨汁的毛筆,翻轉的臉孔上,一雙碩大的眼睛布滿血絲,骨碌碌地轉動著,望向于掌柜和小閻王。

酒樓里還有別人,見此詭異的場景紛紛尖叫著逃開。

小閻王嚇了一跳,順手抓起桌上的筷子筒防身,大喝道:“什么鬼!”

“托”的一聲,那怪人輕輕跳進酒樓里。

這樣看起來的時候,他的樣子愈發駭人:長發披面、滿身血污、微微佝僂;四肢粗壯,未著寸縷,露出他一身虬結得不正常的肌肉。長發下,他的一雙眼睛通紅,而在額上,又有一對肉角。

……可是不知怎的,這人的樣子看起來卻有點眼熟。

“你他媽別過來啊!”小閻王嚇得肝顫,但小蘿卜他們躲在他背后,而他只能躲在手里的筷子筒后面。

“小閻王。”那怪人輕聲說道。

“我操……郭老頭?”

這怪人一說話,小閻王登時認出來,居然正是經常在酒樓里見到的、昨天還吃了他一個耳光的郭巨陽。

既然是郭巨陽,他立刻就不害怕了。把筷子筒一扔,捋起袖子,便向那“老頭”逼去。

“老東西,裝神弄鬼,嚇唬誰呢?”他大喝一聲,又一個耳光向郭巨陽打去。

“啪”的一聲,耳光響亮。

郭巨陽一如昨晚,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他披散的長發抖了抖,可是人卻分毫未動。小閻王打完一個耳光,卻沒有追擊,只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出神。

在那一瞬間,那個耳光的觸感……實在是有點不正常。

——又涼、又硬,不像是活人的血肉,幾乎讓他以為是抽在了石頭上。

“小閻王!”他的兄弟們忽然叫起來。

小閻王猛地回過神來,一抬頭,卻覺得胸口一痛,是給郭巨陽打了一拳。

這一拳力氣頗大,推得小閻王倒退了兩步。

“膽兒肥了你,敢還手了老東西!”

小閻王不及多想,已是怒從心頭起,一探手薅住郭巨陽的頭發,向下一拉——沒拉動。但街頭斗毆,他經驗何其豐富,順勢一跳,一膝就往郭巨陽的下陰上頂去。

“砰”的一聲,如中敗革。那老頭光著的下半身飽滿得像皮球。郭巨陽雙眼愈紅,雙手一推,小閻王站立不穩,直給他推得倒飛出去。

可是街頭斗毆第一金律,拉人頭發決不手軟!

人飛了,手沒松,小閻王如放風箏一般,飄了一下,又墜了回來,向下摔倒,變成了整個人吊在郭巨陽的頭發上。

一下子,郭巨陽終于給他拉低了頭。

小閻王的兄弟見了這情勢,當然不再傻等,一擁而上。街頭上混日子,拼的就是個“以多欺少”,小蘿卜等發聲喊,拳頭腳尖、板凳茶壺,一股腦兒地向郭巨陽招呼過去。

酒樓不及逃走的客人,開始見郭巨陽模樣古怪,殺氣騰騰,還以為見了鬼,紛紛走避。等到發現他原來仍是在挨打,小閻王等大占上風,不由又都放下心來,遠遠地圍觀,發出一聲聲哄笑。

可是漸漸的,笑聲越來越少,因為郭巨陽雖然在挨打,但居然一直都沒有倒。

小閻王他們以郭巨陽為中心,圍成了個球,在酒樓中從東滾到西,又從西滾到東,打得桌倒盤翻,滿地狼藉……但郭巨陽居然一直屹立不倒!

——他們的滾來滾去,甚至也是郭巨陽在以一己之力,拖動他們跟著他在走!

——而郭巨陽之所以拖著他們走,只是因為他要還手!

郭巨陽不會打架,雖然力氣大,卻使不出來。這樣拖著他們走,其實是在不停地調整著雙方的距離。

——最方便他使勁的距離。

他握著兩個拳頭,掄起來打人,乃是常人打架,最正宗的王八拳。王八拳動作大、準頭差,又只用人手最為柔軟的拳底砸人,正是效果最差、最不會打架的人才用的招式。可是現在郭巨陽掄起來,酒樓之中卻漸漸響起了風聲,“嗖”、“嗖”,盡是他掄拳時的聲音。

隨著他動作舒展開來,那拳風也越來越盛!

忽然“咔嚓”一聲,是他一拳向小蘿卜掄去,小蘿卜匆忙中用手中長凳一擋,郭巨陽的一拳,便硬生生將那板凳攔腰劈斷!

那板凳以柳木制成,凳面足有三寸厚,剛才那混混拿它打郭巨陽,不知打了多少下,也沒見它裂開一條縫。

可現在,郭巨陽的那一記亂掄的王八拳,卻有了這般效果!

那毫無章法的雙臂越掄越快,帶動殘影,直似在郭巨陽的肩膀上裝了兩個車輪一般。

混混們膽戰心驚,紛紛后退。一個混混退得稍慢了一些,給他一拳砸在肩上,“咔吧”一聲,肩骨已斷。

那個混混張開嘴,才要慘叫,郭巨陽的第二拳已到,正中他的頭頂。血光迸濺,第三拳又來,砸在他的頸窩,發出“咯嘣”一聲。第四拳又到,砸在他的斷臂上,硬生生地將那一條手臂齊肩敲落。

“撲通”,那混混從中了第一拳,就在跌倒,直到中了第四拳,才終于跌離郭巨陽那兩只“車輪”的攻擊范圍。

他軟軟地倒在地上,頭顱稀爛,手臂離體。

形勢突轉,郭巨陽如此殘暴的打法,登時令酒樓中的人魂飛魄散。

“殺人啦!”圍觀的客人里有人大喊一聲,轉身就逃。

小蘿卜他們屁滾尿流,也都不要命地跑了。

——只剩下了兀自抓著郭巨陽頭發的小閻王,還吊在他的胸前。

郭巨陽呼呼喘息,低下頭來。

他的雙眼血紅,小閻王和他四目對視,只嚇得手腳發軟,手一松,“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郭……郭大伯!我不敢了!我錯了!”

“你昨天打了我。”郭巨陽道。

“我鬧著玩呢!我錯了!我給你道歉!”小閻王說著,“噼噼啪啪”地打了自己幾個耳光。

“我這么大歲數了,你打我!”郭巨陽怒吼著,已一把抄住了小閻王的左腳。

小閻王大駭,右腳一蹬,拼盡全力踹在郭巨陽的臉上,“咔”的一聲,郭巨陽鼻骨折斷。

郭巨陽大喝一聲,已將小閻王整個掄起來,甩過頭頂,重重砸在地上。一聲悶響之中,小閻王發出一聲不屬于人聲的慘叫。郭巨陽手上不停,左右開弓,又將他連摔數回。

小閻王再無聲息,一個身子給他拎在手中,如同一口浸滿了血的破布口袋。郭巨陽又看了看,確認他已死了,才隨手扔開。

一片狼藉的酒樓之中,于是只剩了他和于掌柜。

“小白魚兒呢?”郭巨陽忽然問道。

“她……她沒事……她去她姥姥家了。”于掌柜戰戰兢兢地道,“老郭,你……你這是怎么了?”

郭巨陽仰起頭來,他剛才被小閻王蹬斷的鼻子,正以可見的速度飛快地愈合著,并且變得比之前更加挺拔、肥大。

“不對。”郭巨陽抽動著鼻子,“她還在……她在!”

他縱身一躍,“轟隆”一聲,便已撞穿了一樓的天花板,消失在那破洞之中。

3、

他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老人。

可是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了小白魚兒的呢?

……那個柜臺后面,纖細的、腰背挺拔如同春苗的、笑起來像春花爛漫的少女。

他每天洗臉梳頭,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就像是要赴一場約會。出去釣魚,然后低價把魚送進“魚羊”,也只為了能讓那柜臺后的女孩向他笑一笑,說一聲“郭伯伯您坐”。然后他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遠遠地看著那女孩在收賬,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他看在眼里,便覺得這一天沒有白活。

小白魚兒……就像是他的女兒、他的孫女兒……他的情人。

私下里,他為自己不恰當的欲望深深感到羞恥。

但是幸好,那秘密只有他知道,除此之外,他仍只是個很普通、很普通的老人。雖然有了一點非分之想,但他無疑不會也沒有能力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畢竟他又老又窮,單是想一想,都已是奢望。

將來他死了,就讓這個遭天譴的秘密跟他爛在棺材里。人們也仍然可以以為,他就是那個慈愛的,把小白魚兒當孫女兒的郭老頭而已。

郭巨陽這一生,從小到大,做人做事,全都規規矩矩,沒有半分不當。父母對他關心,妻兒對他安心,旁人對他放心,因為畢竟他真的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很普通的人。

——普通?

——可是忽然間,他已經不普通了!

郭巨陽撞破天花板,跳上魚羊樓的二樓。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么厭倦自己的普通!他小時候喜歡讀書,可是天分普通,于是只讀了三年,就當學徒做了生意;后來他有自己喜歡的姑娘,可是他家境普通,最后只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老婆;他們生了一個普通的兒子,為此他含辛茹苦了半輩子;普通的兒子后來取了一個普通的兒媳婦,于是他被掃地出門。

可是他反倒得到了解脫。這一生,他幾乎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他想要反抗,可是卻沒有力量。唯一能做的,便是只生了一個兒子,讓自己不至于在無趣的生活中陷得太深。掃地出門、離群索居,雖然悲慘,于他而言,反倒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

而這兩年能夠每天看到小白魚兒,更是他久違的快慰。這一點畸形的感情,令他這個糟老頭子最后的日子,終于有一點不普通了!

他一天天地看著小白魚兒,像是回到了少年時候。可是小白魚兒拋頭露面,對著他笑,也對著別人笑,他的快慰便在不知不覺中又多了幾分痛苦。他漸漸覺得,那丫頭越來越漂亮,也就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她的眼神漸漸不對了。為此,郭巨陽簡直恨透了于掌柜,這么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你就把她放在狼窩里?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希望小白魚兒可以被好好地保護起來,離小閻王之流的壞人遠一些,離他這樣心存邪念的臭男人也遠一些……而每每想到這一點,他就又不得不面對自己的無能為力,面對自己的人微言輕。

——面對他那普通、失敗,茍延殘喘的一生。

二樓的一間儲物房里,正透出少女馥郁的香氣。郭巨陽飛身而至,一掠而過的短短瞬間,竟也令他覺得漫長無期,生怕自己在途中就突然死掉。

儲物房上掛著一把鎖頭,給他隨手扒落。

——這就是力量!

——他終于有了改變命運的力量!

他的心被狂喜所充溢著,這莫名而來的神通,終于可以讓他不再壓抑,不再逃避了。

房門洞開,露出里面躲著小閻王的女孩。小白魚兒今晚被父親安排在這里藏著,腳邊放著糖果盤、刺繡的繃子。

“你……你……”

小白魚兒早已聽見下面情形不對,可還是被這突然出現的怪人嚇得呆了。

少女不知所措,臉色蒼白,那纖細得像是稍一用力就會折斷的身體,在昏暗的儲物房中微微發光。

“老郭……老郭!”

郭巨陽的身后忽然有人叫道,聲音因為緊張,微微走調。他回過頭來,發現只片刻工夫,于掌柜居然就也趕上了樓來。

于掌柜喘著粗氣,兩眼瞪得不正常的大。雖然還在笑著,但卻比哭還要難看。他的一只手在藏在背后,肘后露出了一點劈柴斧頭的寒光。

那一向好似無可無不可的老好人,在女兒真的面臨危險的時候,終于也顯露出了自己的勇氣。

“老郭,你過來。”于掌柜咽了口唾沫,道,“你別嚇著孩子,你有什么話,你跟我……”

郭巨陽向他走了一步,只一步就已經來到于掌柜的身邊。他伸出他粗大的手爪,一把扣住了于掌柜的脖子,輕輕一扭,便扭斷了那普通人的頸骨。

“當啷”一聲,于掌柜不及揮出的斧頭墜下,尸身重重栽倒。

儲物房里的小白魚兒猛地發出一聲尖叫。

郭巨陽喘息著,一點一點地回過頭來。

再殺一人,他已不再慌張。事實上,在見到小白魚兒的那一瞬間,他已經明白了一切。

明白自己為什么這么急切地想要來魚羊樓、為什么急切地想要見到這女孩了。

——不是為了要殺小閻王。

——不是因為他想要保護她。

——所謂“保護”,那只是他在無力時的掩飾而已!

——他對她只有欲望!

——最罪惡的,但卻最純粹的,男人對女人的欲望!

他仰天長嘯,長嘯聲中,血脈賁張,不由分說地向少女撲去。

他要把他已經錯失的一切,全都彌補回來。

他的一生,再也不會普通了!

郭巨陽的不普通,便是北槐樹鎮的災難。

他血洗魚羊樓,強暴小白魚兒,第二日一早,當然引來了官兵圍捕。可是他浴血苦戰,身中數刀、十余箭,卻又將數十名官差逐一打死,不留半個活口。

這一下,全鎮的人都已經知道了他的可怖。他盤踞在魚羊樓里,人們雖然還能聽見小白魚兒的哭聲,卻也再沒人敢去相救。

——或許,在許多人心中,還在隱隱慶幸,他并不出來禍害人。

——由此,他們便失去了最后的逃脫機會。

第三天開始,郭巨陽開始出來活動。先是搶奪食物,后來便是搶掠金銀財物。本地官衙還沒等來救兵,便被他一夜之間夷為平地。

人們才終于知道,他的欲望一旦得以釋放,便是無止無休。

有人試圖反抗,無一例外被他殺了;有人想要逃離北槐樹鎮,可郭巨陽的耳目卻已被改造得明察秋毫,一切試圖逃走的人也全都被他追上去殺了。

甚至連小白魚兒,也在第五天的時候,就被他殺死了。

他發現自己原來并沒有那么喜歡那個女孩,而小白魚兒也并沒有那么漂亮。他過去只是在一個酒樓丫頭的身上寄托了一個老人的、卑微的春夢。而當春夢已經實現,便沒有什么趣味了。

十里八鄉的大姑娘小媳婦,比小白魚兒好看、新鮮的多得是,他大可伸手搶來,縱情享受,而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他開始直接搶人,廚子婢女、仆傭侍妾被他一個一個地抓來,填滿了魚羊樓。那座酒樓,被他改造成了只屬于自己的酒池肉林、妖怪洞府。

有一天,終于有人劫持了他兒子一家。

那一天,陽光白晃晃的,令人眩暈。魚羊樓樓前血跡斑斑,尸臭熏天,他兒子一家三口被五花大綁、鋼刀加身,由十幾個人簇擁著,遠遠走來。

“爹!”

“爺爺!”

他的兒子、媳婦、孫子,高一聲低一聲地哭喊著。郭巨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們深受連累,這回被抓來,一個個鼻青臉腫,也都沒少吃苦。

“騰”的一聲,郭巨陽從魚羊樓的二樓上,直接跳了下來。

光天化日,他仍是赤裸著身子,新生的肌膚慘白。他的長發垂地,一身虬結得宛如蛇群盤成的肌肉,仿佛一刻不停地蠕動著。

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他胯下那話兒,大得宛如牛馬,也不知被他改造了多少回,一甩一甩的,成了真正的“巨陽”。

“爹,快救救我們!”他兒子哭喊道。

挾持者里,帶頭的是個狠人。見他現身,二話不說,先往他兒子屁股上砍了一刀。

“郭老頭,你要是不想斷了香火,就趕緊滾出北槐樹鎮!”

郭巨陽瞪視著那個帶頭的人。他那一雙血紅的眼睛,這些天來,顏色仍在不斷加深,由紅而紫,由紫而黑,現在直如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可以將他看到的一切,全都吞噬進去。

然后他慢慢地笑了出來。

“你想用他要挾我?”他的聲音沙啞、含混,卻帶著令人戰栗的殘忍。

“今天就要挾你了,怎么著……”

那帶頭的手持一把鋼刀,遙指郭巨陽,才放了半句狠話,便只覺眼前一花,已給郭巨陽欺身而至,劈手奪去了鋼刀。

刀光一閃,血光飛濺。那帶頭的魂飛魄散,只道必死,一回神,卻發現自己毫發無傷。

被他們圍在中間的郭巨陽兒子一家,卻都已人頭落地。

挾持者們一時反應不過來,嚇得紛紛退開。

郭巨陽將帶血的鋼刀隨手一扔。

“我不需要兒子,不需要孫子。所有東西都是我的,我永遠都不會死,為什么要有繼承人?”

郭巨陽的兒子人頭滾在地上,兩眼圓睜,兀自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挾持者一哄而散,這回郭巨陽并沒有追殺他們,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已是不能被反抗的魔鬼了。

北槐樹鎮由此被他改造成了一個封閉的王國。

而這個王國里,他是唯一的國王。

……直到,那個人的到來。

4、

那個人來時,巨浪排云,天地變色。

北槐樹鎮周圍,并無湖海。巨浪并非來自水中,而是由人群組成。

數不清的人,男女老少、窮富貧弱、高矮胖瘦……聚成了無邊無際的一群。他們奔跑著、吶喊著,摩肩接踵,前仆后繼,宛如怒潮。

“海天神教——

“日月同光。

“同心同力——

“福佑四方。”

他們發出的吶喊,像是風暴前滾滾而來的雷鳴。

在怒潮之上,漂浮著一座巨大的王座。

直徑約摸三丈的一個木制圓臺,在人們的頭頂上不斷傳遞。數不清的手臂從不同的方向托舉著它,將它維持在一個較為平穩的狀態中。圓臺上鑲著一張金椅,椅上端坐著一個人,是潮頭上的弄潮兒。

人潮掀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那椅上之人巋然不動,仿佛天神。

他們就這樣,以洶涌澎湃的氣勢來到了北槐樹鎮。

“你是個什么東西?是官嗎?”在魚羊樓前,郭巨陽怒問道。

這人潮漫卷,幾乎勢不可擋地吞沒了北槐樹鎮之后,鎮中馬上出現異相,許多人的家里出現了“佛手”。佛手是一只單獨出現的手,從他們的桌上、梁上、床欄上……憑空出現,每個看到它的人,都會感到平安喜樂。

那對于正被郭巨陽殘虐壓迫的北槐樹鎮百姓而言,無疑已是福音。忽然之間,已有不少人匯入那外來的人潮之中。

問題一定出在那個圓臺金椅上的人。而從這里看去,新加入的北槐樹鎮鎮民圍著那圓臺哭哭笑笑,如癡如狂,居然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已對那人極其信服。并有人一面奉上郭巨陽都沒有搜出的財寶飲食,一面跪地叩首,對著魚羊樓指指點點,顯然在向那外人告郭巨陽的黑狀。

“吾乃海天神王,途經此地。魚羊樓中的怪物,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怒潮之中,王座之上,那人頭戴高冠,身著華服,聲若洪鐘,一派裝腔作勢。可是郭巨陽用他改造過的眼睛仔細去看,那人滿臉橫肉,腥唇闊口,又有哪一點像個好人?

——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眼中放射出的光芒,直白、貪婪,充滿欲念,正與郭巨陽攬鏡自顧時,看到的一般無二。

郭巨陽這時居高臨下,俯瞰著對方。他單臂攀在魚羊樓三層的屋檐上,身子仍是赤條條的,不斷新生的皮膚蒼白、光潔,反射陽光,仿佛最細膩的瓷器。過于飽滿的肌肉,在他的身上虬結,隨著呼吸一張一屈,如同在他的身上,纏了一條剝了皮的巨蟒。

“我……我是不死太歲!”

太歲,是一種生長于地下的肉塊,長生不死,割一塊下來,很快就能長好。郭巨陽臨時給自己編了一個不輸給對方的名字,一下子高興起來:“你的排場不錯!”

那“海天神王”端然危坐,冷笑不語。

郭巨陽怒氣勃發,他原本以為對方和自己相似,一瞬間竟生出了一點親近之心。可是臨了卻發現,對方根本沒有在意他。看著那被人們供奉在頭頂上的“海天神王”,他忽然有些嫉妒起來。

——為什么同樣是利欲熏心的野獸,他便是人見人怕的妖魔,而對方卻是高高在上的神王?

——他曾經以為自己赤條條的,是最自在、最痛快的事。可是看到那受萬人跪拜的場景,他卻油然而生了止也止不住、壓也壓不下的嫉妒。

“殺了你,你的排場我要了!”

郭巨陽大喝一聲,手一松,已自魚羊樓縱身躍下!

肌肉賁張,他露出自己的本相。飛躍在半空中的,已是一個令人恐怖、作嘔的妖怪:

他的背脊奇厚,多次被人從后面偷襲,那里的筋骨早已高高隆起,刀槍不入,如同背負龜甲;他頭骨向上聳起,形成一支尖利的撞角,無堅不摧;雙臂粗壯,如同樹干,而前臂外側分別探出一柄兩尺余長、四尺多寬的骨刃。

經過不間斷的受傷、改造、進化,郭巨陽實際上已不似人形。

他向那“海天神王”落下來。半空中,兩臂掄起,又是他一直以來最擅長的王八拳。只不過這時骨刃破空,“嗚嗚”作響,兩臂直如兩口轉動的巨斧。

面對這樣凌厲的攻勢,那“海天神王”放聲大笑:“擋我去路者,全都要死!”

一面說,他端坐椅上,已凌空揮出一掌。

“回龍暴風——炮!”

“吼!”

驟然間,狂風憑空炸開!

那人一掌推出,開始時動作輕柔,可是驟然加速,手臂前伸半尺,帶動的氣流竟如同炮火一般卷向郭巨陽。噴射而至的狂風,如同數不清、看不見的快刀利刃,呼嘯著穿過他的身體。

半空中,郭巨陽的身形猛地一滯!

他大張的雙眼瞬間已被風刃刺破,張開的嘴里灌滿狂風,連唇角都被豁開。緊接著,他周身赤裸的皮膚同時爆裂。

一道和他輪廓幾乎完全相同的紅色影子,宛如從他身上剝下的外殼,猛地向他身后飄去,一剎那消失不見——乃是他身上噴出的血霧。

郭巨陽如同斷線風箏,在狂風中一個筋斗沖上半天,然后“轟隆”一聲,砸破魚羊樓的窗戶,重又摔回到樓中。

海天神王的信徒立時齊頌“同心協力,神力無邊”。

可是頌聲未絕,那破裂的窗戶中人影一閃,郭巨陽又已站了起來。

“好疼啊!”郭巨陽一腳蹬在破爛的屋墻上,嘎聲大笑道,“可惜,我是殺不死的!”

——他是殺不死的,那是他已經驗證了許多次的。

——也是他能走到今天的唯一的理由。

——那是老天爺給他的再活一次的機會,是他終于揚眉吐氣,不再普通的最大底氣。他給自己那神奇的神通,起名叫“太歲”,就是取了那生生不息,越傷越強的意思。

只不過片刻工夫,他身上的傷勢又已恢復。原本已成一雙血洞的眼睛,不但重見清明,并且在眼內多了一層防風的薄膜,開合自如。他身上細碎的傷口全都為一層薄薄的羽片覆蓋,是他重傷后的汗毛變化。

郭巨陽驚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太歲”對他身體的改造,通常分為兩種:他自己有意弄傷,想要加強自己的某一部分機能,則太歲就會按著他的期待,將他的身體增骨生肌,拉長變短。而若是被人襲擊,意外受傷,則后續的變化是他無從預料的。

那些不能預料的變化每每令他驚喜,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太歲”其實是有獨立的生命的。

它潛伏在他的身體里,保護著他,但在他面對超出自己反應范圍的威脅的時候,就會接替他對這具身體的控制,自行加以最有效的改造,令他實現真正的無敵。

“妖怪!”海天神王的信徒發出一陣驚呼。

“我不會再怕你的掌風了!”郭巨陽大笑著,又從魚羊樓跳下來。

那海天神王臉色一變,果然又是一掌推出。

“回龍暴風炮!”

狂風呼嘯,可是郭巨陽身上的羽片,卻將狂風全都撥開。他穿過了風暴,一瞬間便來到海天神王身前。

海天神王雙目一瞪,驟然變掌為指。

“白骨穿云箭!”

他大喝出自己新招式的名字,右手食指探出,正正點在郭巨陽掄下來的左拳上。

那一根短短的食指中所蘊含的巨力,竟然大得如同四馬開弓的巨弩,猛地灌注進郭巨陽的左臂。“剝”的一聲,一支白色的巨箭自郭巨陽的肘后射出!

那不是巨箭……乃是他自己的臂骨!

郭巨陽終于明白過來,這個人的攻勢,從來不是什么“炮”、什么“箭”、什么掌風——而是“力”!

——最單純的力量!

沛然無極,無可阻擋的力量,那人的身體里不知為何,竟有那么強大的力量!強大到隨手揮掌,便已掌風如刀;隨手一指,便可剔骨削肉。

余勢未消,郭巨陽的左前臂在一瞬間,被那一指的余力炸成了一團肉泥。

郭巨陽碩大的身子受巨力撕扯,如同陀螺,凌空旋轉,眼看就要摔下地去,忽然又猛地一掙,一拳向海天神王打去。

——那,居然又是他的左拳。

這一回他受的傷更重,可是恢復得也更快,居然就在這眨眼之間,便已復原。

他新生的左前臂,較之剛才的更為粗大,長約四尺,粗如水桶,包裹著一層古銅色的骨甲,如同攻城槌一般。

那一拳打來,力氣更大,速度更快,海天神王竟也閃避不及,被他一記“攻城槌”正撞在胸口上。“砰”的一聲,那海天神王也端的了得,硬生生地受了這一拳,居然仍是巍然不動,只是臉色變了變。

可是“咔嘣”一聲,他座下的金椅終于被巨力震裂。

郭巨陽哈哈大笑,終于順勢落地。落地之后,一旋身,一只左臂便已將身邊那海天神王的信徒打飛了七八人,清出了一片空地。

“我會活活打死你的!”郭巨陽揚了揚拳頭,獰笑道。

他這時的左臂比右臂還要粗大許多,直襯得他的身子都顯得瘦弱了些。再加上上面包裹骨甲,令整個人看起來簡直像一只奇怪的螃蟹。

四周圍觀的海天神王的信徒愣了一下,旋即爆發出一陣更憤怒的吼聲:“神王除妖,替天行道!神王除妖,替天行道!”

海天神王撣了撣自己中拳的衣襟,站起身來,眼中殺氣畢現。

現在,變成了他居高臨下,而郭巨陽仰望著他了。

“裝什么神仙!”郭巨陽大為不快,“你和我一樣,不過是畜生!”

大吼聲中,他第三次沖向那海天神王。

5、

——小白魚兒。

在郭巨陽沖向海天神王的一瞬間,他狂熱的頭腦中,忽然閃過了小白魚兒的身影。

那少女為恐懼和羞恥所擊潰的表情,曾令他獲得了無上的滿足。

而現在,他希望那樣的表情,在海天神王的臉上出現。

他三步并作兩步,便已沖入海天神王立身的圓臺前。左右開弓,將頭頂圓臺的信徒打翻了十幾人。

這時他才看清,原來那圓臺并非上下一般平整,而更像一頂倒扣的草帽,外面七尺多寬的,是帽子的薄邊。而里面又藏有一個三尺多深、一丈多寬的圓“帽頂”。

“你給我下來吧!”

有了那“帽頂”,郭巨陽再想向深處走,便需要彎腰,他索性不再前進,就在原地向上出拳。

“咚”的一聲巨響,直徑三丈的圓臺給他這一拳硬生生打得高高翹起,一頭插入地下,一頭不斷上升,眼看就要傾覆,將那海天神王掀翻。

海天神王的信徒一片驚呼。驚呼聲中,圓臺上升的勢頭驟止,轉而以千鈞之勢落下。

那是海天神王在圓臺的正面,一腳踏下!

郭巨陽單手一撐,頂住了圓臺。

巨力襲來,如泰山壓頂,海天神王以千斤墜的身法發力,遠超圓臺本身的分量。郭巨陽周身筋骨爆響,雙腳陷入地下,直至沒膝,只支撐了一瞬間,終于被圓臺整個壓垮。

“轟隆”一聲,圓臺結結實實地拍在地上,塵土飛揚。

“神王除妖,替天行道!”

四周的信徒紛紛跪倒,齊聲吶喊。

而海天神王傲然站在圓臺正中,神情冷漠,直如踩死一只螞蟻。

平拍在地上的圓臺忽然顫動了一下。

“啵”的一聲,一顆頭顱刺破圓臺,從地下伸了出來。

那自然正是郭巨陽。他的頭上頂著一尺多長的骨角,骨角鋒利,刺破半尺多厚的圓臺,如同刺破一只水泡。

緊著著“嘩啦”一聲,他的雙手撕開圓臺,整個人已從地下躍起,也跳上圓臺。

被圓臺壓至重傷之后,郭巨陽的身體又已經過了一次改造。更加魁梧,更加粗壯,卻也更加精致。原本張牙舞爪的骨刺、骨刃都已消失不見,現在他的周身包裹骨骼,勻稱、精致,如同一身流線型的盔甲。骨甲的外邊緣變得扁平,隱隱露出鋒刃。

配合他頭頂上的尖角,那令他整個人看起來,都仿佛一柄慘白色的長矛矛尖。

“海天神王!”郭巨陽狂笑道,“你的力量,確是遠勝于我。但又有什么用呢?你殺不了我,結果你對我造成的一切傷害,都只會讓我變得更加強大。我會不斷地接近你,最終戰勝你。到那個時候,我會加倍償還你!”

海天神王看著他,神色中隱隱也有些驚恐。

“來吧!”郭巨陽揮舞著他的左臂,向海天神王慢慢逼去,“來打我吧,來殺我吧!來賦予我更強大的力量吧!”

他的左臂,看起來還是比他的身體大一些,那使他看起來……原來不像一柄長矛,而像是一只大戟——矛尖之外,又帶有一枚鉤翅。

海天神王的視線被他的左臂吸引,忽然眼前一亮。

“我要去殺一個我討厭的人。”海天神王忽然開口,道,“可是這個我討厭的人曾經說過,這世上的任何神通,都必有其弱點。而我現在,已經找到你的弱點。”

“那就來啊,”郭巨陽大笑道,“你別想嚇唬人!”

他大喝一聲,一低頭,一頭向海天神王撞去。

撞角寒光閃閃,“大戟”三棱帶尖,豁向海天神王的胸腹要害。

“白骨穿云箭!”海天神王向旁邊一閃,一指疾點,指風如刀,又正中郭巨陽的左臂。

“噗”的一聲,郭巨陽的左臂前臂,齊肘而斷。可是斷臂未落,新臂又生,更為粗大。

郭巨陽大喝一聲,旋身出拳。

這一回,海天神王卻早有準備。立掌如刀,早就迎在身前,見他搶攻,順勢向下一切,喝道:“神王斬鬼刀!”

巨力傳來,“噗”的一聲,郭巨陽左臂再斷。

舊的手臂尚未落地,新生的手臂眨眼便已就位,如水缸粗細,向著海天神王揮來時,甚至帶得郭巨陽自己一個踉蹌。

“可我就是你的克星!”郭巨陽豪笑道。

——“太歲”!

他真是為自己的神通自傲啊,無論面對什么樣的敵人,都可以有恃無恐。一切殺不死他的,都將令他變得更加強大,后來居上。他可以不斷地從“普通”,變得“不普通”,從“失敗”,走向“成功”!

“小白魚兒!”郭巨陽大吼一聲。

——小白魚兒,仿佛小紅河里游著的小白魚兒!

他忽然明白過來,也許這個名叫“海天神王”的神力怪人,就是為了要歷練他、幫助他,而來到北槐樹鎮的。就像是那場突如其來的火災一樣,將他引入到人生的新境界中。他將不斷、不斷地被改造,最后超越海天神王的絕對力量,成為全新的自己。

——到那時,天下所有人于他而言,都將成為小白魚兒。

——而所謂的天下,也將不過是另一個魚羊樓。

他揮拳沖向海天神王,中途左臂一痛,又給對方一掌斬斷,水缸大小的前臂重重墜地,滾出老遠。

然后,更大的,小船般大小的前臂出現在他的胳膊上。

郭巨陽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那只左前臂,在短短瞬間連遭重創,又已進化成了另一番模樣:原本厚厚的甲殼褪去,轉而變成了粗糙、烏黑的皮肉。肉質厚實飽滿、充滿彈性,表面上又生出了許多觸手不住蠕動。攤在地上的時候,五指抽搐,如同一只多頭的怪獸。

“我一拳就打死你!”郭巨陽大吼道,氣喘吁吁,奮力提起左臂。

那小船一般的前臂,連在他碗口粗細的上臂上,似是隨時會斷。

——然后,果然斷了!

海天神王又是一指,“白骨穿云箭”的指風切過郭巨陽的上臂,就在上臂和左前臂連接處,又一次將之射斷。

郭巨陽向后一仰,新生的左前臂沖天而起,直如一棟長屋。

一箭又一箭,一刀又一刀。海天神王的攻勢,不斷擊打在郭巨陽因為至今都并未受傷,而顯得纖細、脆弱的上臂上。

郭巨陽新生的手臂不斷長大,可是長得太快,根本令他難承其重。一條粗壯的手臂反而成為負擔,令他不但無法反擊,甚至連躲閃都成了奢望,徒然成為“白骨穿云箭”和“神王斬鬼刀”的活靶子。

指風、掌風準確地切割著他。確保每一次都剛好既能令他斷臂,又不至于傷他太多,令他的增強的肢體變多。

只是一寸一寸地上行,終于在切到郭巨陽的左肩處時,停了下來。

郭巨陽攤在地上的左臂,整個接受過了改造。長十余丈,粗兩丈有余,如同憑空出現的一座肉山,延伸出去,將魚羊樓前面的兩棟房子都壓塌了。它刀槍不入,蘊含了巨大力量,卻因為沒有人能夠揮動它,而成了一攤爛肉。

和手臂相比,郭巨陽小得如同手臂上的一粒贅疣。

他“長”在手臂上,整個人被吊在那手臂形狀的一塊巨肉之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再也難動分毫。

不只如此,他臉色慘白,整個人都似已萎縮了。

那一條不斷受傷、不斷進化的左臂,像是一枚惡瘤,將他的一切元氣全都奪走了。

郭巨陽喘息著,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到這個地步。

左臂上隱隱傳來一陣酥癢,是那海天神王,施施然地走在他通衢大道一般的手臂上,來到他的頭頂上。

郭巨陽奮力向上望去,可是卻看不到他。

“你的神通雖然了得,但你根本不明白它到底厲害在哪里!你的力氣,是自己長出來的。可是自己長出來的勁兒,是不能只靠手腳發出來的。你得喘氣,你得流血,如果你的五臟六腑不能發力,那你光有只大手,又有什么用?”海天神王冷笑著說道,“若不是我先前打你的兩次,也重傷了你的內臟,誤打誤撞地幫你加強了心肺的力量,大概你連五丈長的手臂,都承受不起吧?可是也到頭了。再來一次,你的手臂就會把你渾身的血氣都抽干了——那甚至都不是‘受傷,而只是‘死亡而已。”

他冷酷的,充滿了惡意的聲音,從頭頂上飄下來,令郭巨陽如同冰水灌頂,戰栗不已。

“別……別……”他用最后的力氣掙扎著。

——可是卻使不上力。

——那熟悉的無力感,重新包裹了他。

他甚至看不到海天神王——那簡直是最荒唐的事情,就像是他之前看不見命運、卻被命運左右著。這一場美夢就要醒來了,他拼命地想要留下來,卻什么都抓不住。

……他會死掉,像他兒子一樣死掉,像于掌柜一樣死掉,像小閻王一樣死掉,像小白魚兒一樣死掉……

——他吊在這,多像一條上鉤的魚啊。

郭巨陽突然胯下一熱,已是失禁了。

“給你個痛快吧!”

海天神王一聲大笑,巨力襲來,郭巨陽的左臂裂開。

然后左臂重新愈合,愈合到了一半,忽然停止了……消失了……

那橫亙在魚羊樓前的巨臂驀然消失不見。“太歲”的神通徹底消失,海天神王輕輕跳下地來。在他的腳下,一個因供血不足而死去的老人赤裸、消瘦、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身下是臨死前失禁的屎尿。

……看起來,只像是一個老人而已。

一個普通的老人而已。

02金身,佛魔一體

憤怒。

如火山般爆發的怒火。

如寒冰般冷酷的憎惡。

在每一個生命中,都曾出現的不甘與殺意。

為了平息它,甚至不惜毀掉愛人、毀掉自己、毀掉這世界的一切。

因為一切憤怒,都不過源于自己的無能。

憤怒啊,憤怒吧!

憤怒將會殺死昔日的你。

令你在烈火中永墜地獄,抑或在烈火中獲得新生。

1、

在離開北槐樹鎮以后,小蘿卜有點后悔起來。

魚羊樓前一戰,他親眼目睹海天神王用一種十分智慧的方式將郭巨陽擊殺。那時,他終于揚眉吐氣,當然非常高興。

他是鎮上的居民,郭巨陽第一次發威時,小閻王逃走的兄弟之一就是他。在北槐樹鎮被郭巨陽統治的這段時間里,他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小閻王死了,可是他沒辦法報仇。開始時他們一群好兄弟還組團兒去打了郭巨陽的黑棍。可是郭巨陽是個怪物,他們摸進魚羊樓,碗口粗細的杠子都在郭巨陽的頭上打折了,可那老頭不僅沒事,還反過來把他們都給殺了。

那一次小蘿卜沒去——沒敢去——因此他總算活了下來。可是活下來,就要被人指指點點,人們都知道他膽小、沒義氣。

而且還有人說,郭巨陽是被小閻王逼成怪物的。北槐樹鎮的居民家破人亡,小閻王得負責;小閻王死了,他的同黨得負責。

結果他家沒被郭巨陽搶,反倒是被鎮民搶掠一空。他被打成重傷,和他相依為命的姐姐也被鎮民送進魚羊樓,獻給郭巨陽糟蹋了。

那天夜里,姐姐的尸體被扔出了魚羊樓,慘不忍睹。他把尸體拉回來,停在屋里。晚上沒有燈,只有從破窗戶里漏進的月光。月色青白,他就著那一點亮,為姐姐擦臉換衣。

就在這個時候,海天神王來了。

——或者說,海天神王的神跡出現了。

姐姐的耳邊,空蕩蕩的床板上,忽然出現了一只手。

那只手修長,白皙,但是男子的手。

然后那只手微微舒展開,像是暮色里開放的一朵白花。張開的一瞬間,金光一閃,手心里一個字,寫的是“當”。

忽然間,小蘿卜的耳邊,就響起了一聲聲清脆的“當”。

——“當”。是他和小閻王一起,一群兄弟喝酒吃飯,酒杯撞在一起,發出的聲音。

——“當”。是姐姐在收拾碗筷時,腕上的玉鐲磕在桌沿上,發出的聲音。

——“當”。是他故作瀟灑,在小白魚兒面前,扔下一錠銀子結賬,發出的聲音。

往日的種種喜樂幸福,一瞬間全在他眼前一一浮現。小蘿卜放聲大哭,只覺那只手溫暖知心,不由一把握住,兩手死死不放。

然后,他就感到一陣虛脫,但卻快慰。

仿佛他的力氣,一瞬間全都被那只手給“奪”走了。而他的羞愧、痛苦、自責,也都被那只手給“吸”走了。

然后他聽到屋外傳來喧鬧的人聲。他走出房去一看,便看見火光燭天,人聲鼎沸。潮水一樣的人群,從各條道路,擁入北槐樹鎮。

而海天神王便在人群的最前方,端坐在被人們抬起的金座之上,來到他的眼前。

那高高在上的神王只看了他一眼,小蘿卜就已經決定加入他們的隊伍。

在魚羊樓前,親眼見證了郭巨陽的報應,也見識了海天神王從身邊的人身上“借力”的本事。

原來小蘿卜第一次握住那只手時,感受到的虛脫感是真的。那只可以化身萬千,可以同時從任何地方長出來的“魔手”,就是海天神王的秘密。

在海天神王決戰郭巨陽的時候,那只手從小蘿卜、從其他所有海天神王信徒的心口上長出來。

小蘿卜握著它,自己的力量就順著那只手,全都傳給了海天神王。

所以郭巨陽決不會是海天神王的對手。

因為海天神王的力量,根本是無窮無盡的。

殺死郭巨陽后,海天神王在北槐樹鎮稍作休整,將金座和圓臺修好,才重新上路。

小蘿卜借此機會安葬了姐姐。之后跟著人群一起,追隨著海天神王離開。

跟著海天神王,他可以不再傷心。可是跋涉了幾天之后,他的心里卻重又有些退縮了。

人潮行進的方式是一路狂奔。不斷有人哭號、有人嘔吐、有人摔倒,生死不知。曉行夜宿,前仆后繼,只有在吃飯和睡覺的時候,才短暫地休息。

那不知其所止的行程,像是一場酷刑,又像是一場沒有終點的噩夢。小蘿卜本也不是一個能吃苦耐勞的少年,自然有了退縮之意。

晚上,人群在曠野住下,四處點起篝火。

數萬人的營地,篝火燒亮了半邊天。小蘿卜狂奔了一天,筋疲力盡。在火堆旁吃了一點分到的食物,他喘著氣,環顧四周。

一瞬間,他忽然有點恍惚。

他像是第一次看清了那些白天時和他一起狂奔的人。火光掩映下,他們無論男女老少,全都風塵仆仆,蓬頭垢面。狂奔使他們瘦得脫了相,可是他們看起來卻極為快樂,狼吞虎咽地吃著那些豬食一般的食物,所有人的眼睛里射出的,都是狂熱的光芒。

——他自己的樣子,也是這么瘋狂嗎?

小蘿卜的心里一動。

就在這時,海天神王來了。

“海天神王!海天神王!”

正在休息的人群一陣騷動,人們紛紛站起身來,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海天神王終于走在平底上,華服上的金線蜿蜒流動,高冠上的明珠閃閃發光。他穿過一堆堆篝火,在人們的簇擁下,來到這一片營地的中央。

小蘿卜被人群裹挾著,有點身不由己地被擠到了最前面。火光掩映下,那些原本就兩眼放光的人,這時眼睛像是更亮了。

“各位兄弟!”海天神王忽然開口了,他的聲音渾厚、憤怒,像是神明的咆哮,“這個世界不公平!”

“不公平!”圍觀的信徒們整齊地吶喊道。

“這個世界不公正!”

“不公正!”

“這個世界不公道!”

“不公道!”

人們瘋狂地吼叫著,揮拳振臂,聲音越來越大,額角青筋迸起。小蘿卜戰戰兢兢地跟著大家喊叫著,喊了兩聲,卻也覺得很爽快,像是另一種“吸走”。

“這個世界虧欠我們!我們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可是卻給人欺負、給人羞辱!好吃好喝輪不到我們,美女橫財輪不著我們,本該屬于我們的那些好東西哪里去了?”

小蘿卜一愣,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被壞人搶走了!”周圍其他的人有許多之前就參加過海天神王的演說,知道如何正確的回答這個問題。

“他們都是壞人!壞人在欺負我們!”海天神王總結道。

一瞬間,直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小蘿卜的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那些人都是壞人!那些看不起他、欺負他、支使他、毆打他、傷害他的人……原來都是壞人!

——只消他們是壞人,他的心,便可以安穩了。

——他便可以不必再為姐姐的死亡而自責、悔恨,而只需要憤怒就好了。

“誰是壞人,我就去打誰!”海天神王叫道,“誰欺負了你們,我就去打誰!我用你們借給我的力量,去替你討還公道!我們去打殺所有壞人!我們要打破這世間的一切不公!”

怒吼如潮,一浪高過一浪。

小蘿卜在人群之中,一顆心如同浪上小舟,起伏跌宕,令他整個人一陣陣眩暈。

……他忽然想到了小閻王。

他為什么沒有去打郭巨陽的黑棍,去為小閻王報仇?因為在他的心里,其實也恨小閻王。

雖然他們是兄弟,整日喝酒、打架都在一起,但小蘿卜的心里……其實一直都盼著小閻王能出點什么事。

因為,小蘿卜也喜歡小白魚兒。

假如沒有郭巨陽的話,小白魚兒最后大概會是小閻王的人了吧。畢竟小閻王是他們中最能打的,最狠的。

——可是他真的甘心嗎?

——不,他不甘心!

他喜歡小白魚兒,一直偷偷地看著那個女孩。小白魚兒在柜臺后收賬,他經常自告奮勇,去買酒、掏錢,只為能離她近一點,多看她一眼。

可是小白魚兒卻注定是小閻王的,不是小閻王的就是郭巨陽的。最后她被糟蹋了、害死了,他卻毫無辦法。

那令他痛苦萬分,義氣與情欲左右為難,更令他無比痛恨自己。

其實與其被郭巨陽、小閻王得勢,他寧愿是海天神王得到一切。至少,海天神王不是他相熟的人,也不是北槐樹鎮的人,而海天神王的成功,甚至還混合有他的一份力量。

“殺了他們!”小蘿卜不顧一切地叫道。

——仿佛有什么野獸,猛地從他的心里跳出來。

——仿佛一下子,他就變成了無辜的人,而一切的過錯就全都歸于了郭巨陽、小閻王、鄰人、姐姐……甚至是小白魚兒。

“殺了他們!”

所有的人一起叫道,酣暢淋漓,氣壯山河。

天上月華大盛,似是先前遮月的云層忽然被人們的吶喊驚散。

在這狂熱的人群中,海天神王轉過頭來,他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遠方。

在那里,有一座古剎安靜祥和,懵然無知。

2、

阼州普抱寺,是一座武禪院。

以武修禪,降妖伏魔,他們昔年聲威赫赫,甚至與術法宗門廣來峰相提并論。可是廣來峰后來內訌覆滅,普抱寺卻也似失去了銳氣般,迅速衰微。

這半年多來,在普抱寺的院子里,永遠有一個人在掃地。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僧人,但是卻極其狼狽:他光頭上的發茬已經很長,頷下稀稀疏疏的茸毛也正在變成胡子茬兒。他穿著一身骯臟破舊的僧袍,腳上系著短短的鎖鏈,那令他每一步,走跨都不出一尺。

他就這樣蹣跚地走著,拿一柄禿尾巴的竹掃把,把偌大一座寺院掃得沒有一片落葉、一點塵灰。

寺內僧人路過他的身邊都合十施禮,并未有絲毫怠慢。大家口上不說,心里卻都知道,這人現在雖然自愿受罰,但住持靜海卻仍對他寄予厚望,普抱寺日后的當家人,十有八九還是要落在他的身上。

因為他是云光,曾經的四寶神僧。

一年前,神兵“赤火金風矛”現世。那矛是昔日名震天下的狂人,廣來峰火二趁手的兵器,里面凝結了他火燒辛京的殺氣與戾氣。為了收回神矛,云光曾受住持之托,攜伏魔禪杖、蔽天袈裟、雪蟾缽、八達靸鞋四件寶物,下山去追殺盜墓賊蔡紫冠。

豈料世道險惡,人心難測。云光下山后,卻屢屢被人欺騙坑害,雖然身懷四寶,但先后遇上了百里清、無根老祖、蔡紫冠、開山道人等狡計百出之徒,毫無用武之地,只被耍得滴溜溜亂轉。

他悲憤難抒,漸入魔道,后來決戰雪飛鴻時,更為蛇矛中的殺氣控制,幾乎鑄成大錯。

最后居然是蔡紫冠見他掙扎得可憐,于心不忍,將神矛“送”給了他,才算了結此事。云光攜矛回寺,但心灰意冷,更兼愧疚難安,因此自罰在寺中凈掃三年。

——可是掃得掉落葉塵土,真的掃得掉心中的魔障嗎?

掃帚掃在地上,拉出絲絲條痕。

云光看著自己沒有面目的、歪曲的影子,它舉手投足,他失魂落魄。

這一天,大地忽然傳來陣陣震動。

檐頭塵土簌簌而落,院中大樹樹葉抖動,“嘩嘩”聲綿綿不絕。有雷鳴般的聲音滾滾而來,是有人在遠處高喊:“海天神王,福禍同當。”

有人出寺查看,只見無邊無際的人群如同天邊涌來的潮水,從遠方狂奔而來。那令大地震顫的震動,正是他們上萬只腳抬起又落下而造成的。人潮越漲越高,來到普抱寺近前,像是遇到了礁石,打了個漩渦,便將它包圍了。

狂奔帶起的煙塵久久不散,煙塵中,這些人衣衫襤褸,沉默不言。他們并沒有更多的舉動,但只是這樣或站或坐,松散地圍著普抱寺,一雙雙野獸般的眼睛望來,就已經令人不安了。

那情景,令普抱寺的每個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似曾相識。

——好似噩夢重現。

人潮中漂來一面巨大的圓臺。許多人將一座直徑三丈有余的圓臺托在頭頂上,一路傳遞,送到了普抱寺門口。

圓臺被小心翼翼地放下來,臺上一張金椅,椅上坐著一個華服高冠的高大男子。

寺中僧人一面緊閉寺門,一面著人通知住持。一名叫石林的知客僧出去打聽消息,云光停下了掃地,拄著掃把在檐下站著,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石林回到寺里,看上去有一點糊涂。

“他們是什么人?”寺僧們問道。

“那個坐在金椅上的人說,他叫海天神王,是來我們普抱寺報仇的。”

“報什么仇?”寺僧一嘩,“我們得罪過他?”

“他說他不想和我多說。”石林莫明其妙地道,“他說讓靜海住持來和他說話……他還說我已經死了。”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嘩楞”一聲,原本在外圍靜靜觀望的云光忽然一晃身,已擠入人群。足下的鐵鏈響聲未已,他已單手扣住了石林的手腕。

他正在探查石林的脈象。

“那人下黑手了?”有寺僧反應過來,大怒道。

有許多惡毒的武藝、神通,可以殺人于無形。那知客僧天賦平庸,武藝不曾入門,神通更無從談起,被人偷襲可能都不知道。而普抱寺僧人不食人間煙火,也對那些暗算疏于防范。

只有云光在外面歷練過一回之后,見識了人心險惡,才會第一個反應過來。

“沒……沒事……”云光道。因為久不開口,聲音干澀,竟像是不會說話了似的。

云光尚在襁褓之中,便被人棄在普抱寺門外,為寺僧收養。他自幼出家,三歲起習武,以武修禪,也以武通神,功力最為深厚。他隨手一搭,已檢測出石林脈象沉穩,身上也沒有不正常的靈力殘余。

“那人虛張聲勢而已……”有寺僧不屑道。

就在這時,那石林那不知所措的臉上,忽然暗了一下。

那是一片影子——像是飛鳥般從知客僧的額角出現,迅速滑過他的臉,籠罩住他的肩膀。天上傳來一聲短促的風響,“喀嚓”一聲,勁風撲面,血光飛濺,一塊巨石從天而降,竟就在人群之中,將那知客僧砸殺了。

如同一只水袋爆開,迸濺的血滴打在人的臉上,如同針刺。

云光一只手還保持著抓著對方脈門的姿勢,可是知客僧的手腕卻被巨力拉脫,壓在巨石之下,浸在血泊之中。

——殺死他的原來不是暗算,而是突襲。

那從天而降的巨石,是普抱寺門前一顆閑置的石磙,重逾千斤。

——可竟能這樣準確地飛來,于人群中,擊殺一人?

云光虛握的手,現在死死地攥成拳。

那種強烈的憤怒感和無力感,又涌上他的心頭,熟悉卻又恥辱。這顆石磙,雖然力貫千鈞,可是以他的本事,卻也未必不能接住。只是他沒想到敵人如此囂張,又如此殘酷而已。

——一個沒想到,便給了人可乘之機。

——一個沒想到,便鑄成無法彌補的大錯。

他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的日子,他被人騎在頭上作威作福,卻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正義慘敗,而邪惡耀武揚威。

周圍的寺僧又是驚呼,又是哭喊,將石磙移開,搬出了知客僧不成人形的尸體。云光就那么站著,右手的拳越握越緊,左手抓著掃把,簌簌發抖。驀地“啪嚓”一聲,捆扎掃把的麻線崩斷,竹枝散落滿地。

“云光……云光!”

有人呼喚著他,并用力在他的顱頂上一拍。

云光一震,如夢方醒。抬頭一看,原來住持已不知何時來到。

普抱寺住持靜海年近七十,身材矮小,相貌清癯,只是這時滿眼血絲,神情頗見委頓。云光帶回的赤火金風矛,飽含戾氣,遠超想象。他為消解超度,閉關念咒已半年有余。

“師父……師父!”云光愣了一下,松弛下來。

“不要動怒。”靜海沉聲道,“石林犧牲,正是對方想要激怒我們。你心中若起魔念,便是中了人家的圈套。”

——魔念。

那時云光在被人百般欺凌之后,終于生成不顧一切的殺機。他自幼出家,所接觸的全是“慈悲善意”,心思單純,潔白無垢。驀然來到人間之后,卻屢屢受挫。一次又一次,他那如白瓷瓶一般的心境,終于裂開,透入的,是無邊黑暗。

——那些為惡的、殘酷的人都得死。

——那些愚昧的、卑劣的人都得死!

——最重要的是,那些欺騙他、嘲笑他的人都得死。

云光在掃地時,心中一直在翻騰的,便是這樣惡毒而又瘋狂的念頭。他知道那樣不對,可是每一想起過去的種種,他便面紅耳赤、渾身燥熱,恨不得立時便死,也仿佛又在魔念的火焰上澆下了一盆油。

“師父……”云光哽咽道。

只有在靜海面前,只有看到師父那慈祥的面龐,他心中的黑暗才會稍稍退卻。

“我們出去。”靜海道。

靜海隨手一招,“嗡”的一聲,一柄禪杖自無名處破空飛來,正是普抱寺鎮寺法寶,伏魔禪杖。

“嘩楞楞”,禪杖在地上一頓。

“我們雖不以私仇為念,但降妖伏魔,正是本分!”

3、

靜海、云光,率領其他僧人一起,走出寺門。

人潮在普抱寺大門前留下了一片空場。場地中央,端坐著那個華服高冠的海天神王。

離得近了,可以看見,那人獅鼻闊口,相貌古拙。雖然為眾人簇擁,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神情里,更多的卻是窮苦人的兇狠和咄咄逼人。

靜海大步上前,單掌合十,道:“施主請了。”

海天神王看著他,眼中神色瞬息萬變,一時是憤恨,一時是得意。終于,他的嘴巴慢慢咧開,笑容殘忍,道:“住持請了。”

“方才我寺中忽然空降巨石,寺中知客僧無辜殞命,不知是否與施主有關?”

“有關,有關。”海天神王微笑著,伸出他的右手,掌心向上,仿佛那顆石磙就托在他的手中,“我說了他已是一個死人,但他看起來并不相信。我最討厭別人不相信我的話,所以我只好隨手拋出一石,讓他親身驗證。”

云光心中又驚又怒。他當眾殺人,竟是如此兒戲?可是當時普抱寺大門緊閉,他在看不見寺內情形的情況下,拋出一顆重逾千斤的大石,令那大石幾乎直上直下地落下,準確傷人,這份本領也著實令人膽寒。

“濫殺無辜,天理難容。”靜海也道,“普抱寺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欺上門來!”

“無冤無仇?”那海天神王神色稍變,冷笑道,“我看未必!”

他挺身站起,將鑲著明珠的高冠摘下,令頭發披散下來,又將雙臂垂下,仿佛沒骨頭似的垂著。然后緩緩抬頭,亂發下的一雙眼睛充滿怨毒,道:“給我接上手,你就想讓我念你的好么?做夢——做夢!我不用你可憐!我自己會把我失去的東西再奪回來,到那時,任何人都別想把它們奪走!”

這話聽來好熟。靜海和云光都是一愣。

海天神王那垂臂的姿態,長可近膝的臂長,也都令他們似曾相識,然后,一個名字浮現出來。

“侯……袁……袁天剛?”靜海驀然醒悟,驚道,“是你?你是……那個流民頭目!”

那海天神王正是袁天剛。

一年前,九州饑荒,生靈涂炭,大批難民圍困普抱寺,等待賑濟。

普抱寺上下贈粥舍飯,不僅未能滿足他們,反倒更激起了那些饑民的怒火。局面終于失控,饑民之中出現了一個叫侯剛的男子,憑一手低等的借力之術,居然成為饑民的首領,匯聚萬千難民的力量,硬生生地想要攻破寺門……可是最后,卻被云光等人借力打力,震斷了雙臂。

后來賑濟的糧食終于及時送到,才沒鑄成大錯。那侯剛恨意難平,拒絕了普抱寺的救治,為自己改名袁天剛之后,帶傷出走,半途上,卻被海天會會長羅英所救。

在那之后,袁天剛便在海天會打拼。半年后蔡紫冠一行拔除尸王,他又被羅英指派,執掌水鳶號;再過三個月,海天會覆滅,三名會長先后離世,袁天剛趁亂而起,成為新的海天會會長。

再到他收服“移花接木”羅乃文、極樂圣母,一個普普通通的借力之術,終于可以令他匯聚九州的力量,本領再上一層樓。不僅如此,他還將海天會改組成為海天神教,令商會變成教派,更方便控制信眾的喜怒哀樂——而他,便成為了海天神王。

歷盡千辛萬苦,遍施陰謀詭計,他終于來到了世間權勢的頂峰,可以和靜海等人平等對視。

“我曾經說過,總有一天,我會回來!”袁天剛恨聲道,“你們從我這里奪去的,我都會再奪回來!”

他們從他那里奪去了什么——虛幻的權勢、畸形的風光、縹緲的希望。袁天剛的憤怒不可理喻,但卻如此真實。

云光在一旁微微低頭,正好看到這人鋪在地上的影子,只覺那影子又黑又濃,張牙舞爪,仿佛一條黑龍,隨時要騰空而起一般。

“我也殊感欣慰。”靜海忽然微笑道,“那時流民喪失理智,竟然想要吃人。我寺中的僧人、客旅,全被你們當成了豬羊,一時三刻,便要洗剝了吃掉……”

靜海的聲音稍稍發顫,普抱寺的僧人也都面露不豫之色。

那是普抱寺最大的劫難,流民攻破寺門時,磨刀霍霍。若不是蔡紫冠及時找來糧食,普抱寺的僧人差一點真的肉身難保。那情形實在太過恐怖,明明是一樣的有手有腳,能說會道,但那些流民看他們的時候,仿佛真的只是在看一塊豬肉、一根肉骨。以至于直到現在,也仍然有人做那樣的噩夢。

“我對受到魔性蠱惑的百姓心懷悲憫,因此無力抗爭。”靜海道。他那時學佛陀割肉飼虎,束手就擒,險些成了第一個被吃掉的人,“可是我心中也有憤怒。今日能再對上當日的魔王,自然決不手軟!”

說著話,他輕輕一揚手,“嘩楞楞”,伏魔禪杖在他手中一振。

云光仍低著頭,卻忽然一愣。

伏魔禪杖,長九尺,重八十斤。

杖頭鑄有六耳,如同條紋斑斕的西瓜。六耳上串有銅環,銅環每個都有拳頭大小,共計一十八枚,交相碰撞,聲音明亮。

但是靜海拿在手里,卻像輕得沒有分量。

“魔物心生,當以棒喝去之!”

靜海大喝一聲,已挺禪杖,率先向袁天剛沖去。

“來得好!”袁天剛冷笑道,雙臂一曲、一推,大喝道,“回龍暴風炮!”

這一掌,他用上了三千個人的力量。

三千人的掌風,從他一個人的袖下發出,呼嘯澎湃席卷靜海。

但是,靜海不退反進!

“砰”的一聲,他一步跨前,落足處,腳下激起老大的風塵,竟有地動山搖之勢。雖然在狂風中,那風塵瞬間便已被吹飛,但那一聲足音,卻清楚得像是發生在每個人的耳邊。

一步踏下,靜海那小小的身形,在狂風中立得筆直,灰色的僧袍為狂風扯動,向后飄去,像是一面寬大的旗子。

但他穩得就像是一座山,手中的禪杖更是屹立不倒。

“袁天剛,你的借力之術,在普抱寺面前,不過是鏡花水月!”

伏魔禪杖如同流星,甩開長長的一條尾巴,“嗡”的一聲,擊向袁天剛的左臂。

“噔!”

袁天剛不閃不避,銅頭禪杖與他的皮肉撞擊,發出一聲悶響,可是他紋絲不動。

“老禿驢,你的力氣與我相比,倒像個吃奶的娃娃,就是給你打上十下百下,也不過是撓了個癢癢!”

袁天剛大喝一聲,一指向靜海的胸口射去。

“白骨穿云箭!”

他的指風用出了八千人的力氣。一指射出,指風強勁,切金斷玉。先前決戰不死太歲時,更是一指便將對方的臂骨頂出。

可是這一指正中靜海的胸口,卻如泥牛入海,靜海周身衣袍只稍稍一震,便無滯礙。

那枯瘦的老僧,巍然如同凝立的山岳!

靜海回手一杖,杖如流星,一下打在袁天剛的面門之上。

如西瓜大小的杖頭,正中袁天剛的右頰。可是袁天剛已將一萬兩千人的力量全都集中在面皮之上,硬吃一記,毫發無損。

兩人動手,竟都是不屑于閃避。只以硬破硬,打鐵般對攻幾個回合,無一落空,卻又無一奏效。

“寶杖天機,降妖伏魔!”

斗到分際,靜海忽然將手一拋,伏魔禪杖已飛上了半天。

“嘩楞楞楞楞——”

銅環之聲大作,禪杖在空中以杖頭為圓心,同向旋轉,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瞬間布滿天空,旋轉時灑下片片金光,如同巨網。銅環發出的聲音時疾時徐,仿佛佛唱,令人聽了頭暈目眩。

那才是伏魔禪杖的神通所在:以銅環之聲激發人的身體感應,它最能找到敵人隱藏的弱點!

袁天剛從沒見過這樣的特異神通,稍一猶豫——

“你的弱點,伏魔禪杖已經找到了!”

靜海大喝聲中,“嗖嗖”之聲不絕,那數不清的、盤旋著的禪杖,忽然都有了方向,朝著袁天剛身后的圓臺直打下去。

那正是信徒們抬著袁天剛過來時的圓臺。直徑三丈,中間兩丈左右的地方,厚約三尺。袁天剛下地之后,也就一直停在他的身后不遠處。

可是這時,那漫天的伏魔禪杖卻發現了餌食的魚群一般,爭相向它撲去。

大江奔流,天河倒泄!

數不清的禪杖,化作一道道金光;一道道金光,匯成一片耀眼的金虹,向著那圓臺、圓臺上的金椅直撞下去。

一直不動聲色的袁天剛,臉色大變。

他驀然向后回身,縱身一躍,已回金椅附近,單臂向上一撐,竟以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漫天飛落的禪杖。

“轟隆隆隆隆……”

巨響不休,禪杖飛流直下,一股腦兒地傾瀉下來,直砸得木屑紛飛,煙塵沖天而起。

“阿彌陀佛!”靜海高誦佛號,在那一瞬間,兩眉倒豎,宛如怒目金剛。

煙塵消散,圓臺已成一堆碎木,里面漸漸露出一個人形。袁天剛一身華服已成襤褸,露出他一身在田間地頭,曬得黝黑的皮肉。

……可是他沒受傷!

見再也沒有禪杖襲來,袁天剛一伸手,從碎裂的圓臺下,掏出一個木輪來。

那正是他剛才奮力保護的東西。木輪直徑約有兩丈,內分八輻。每一條輪輻寬約二尺,上面各釘著一個人。

那八個人……全都血肉模糊,肢體不全。有的雙目俱盲,有的斷手斷腳。他們紛紛被鐵釘穿過肩、膝,甚至是腰、肋,那令他們不能移動分毫,但卻恰恰能將自己的神通使用出來。

袁天剛單手持著那巨輪,輕輕一跳,已離開圓臺。

那沉重的圓臺下,居然藏著這么多人,別說靜海、便是他的信徒們也都嚇了一跳。

——而這些人,居然就是袁天剛的“弱點”。

“他們都是什么人?”靜海驚道。

他們來自海天會、五鏢聯盟、江湖草野,是袁天剛最早的朋友和信徒。他們最初在袁天剛身后組成塔型的隊伍,為袁天剛提供力量。可是時間久了,袁天剛卻痛覺這種隊伍,拖拉、顯眼,極易為人所乘。

后來是驅鬼將軍給他的靈感:最好的神通,應該是隨用隨有,因地制宜才是。于是他建成了這巨輪,又以殘酷手法,將他手上的一些奇人異士,不論敵友都固定在上面。那些人不能反抗,只得以羅乃文為核心,將八個人的神通、力量,不停地借給他。

移花公子那雙可以縱橫天下的手,被“一念化三千”的念珠,分為千萬,散布于九州各處。而其中一雙,便永遠藏于袁天剛的肋下,將九州的力量都借來給他。

“他們……是我的仇人!”袁天剛稍一含混,已大笑道,“可是他們也都有自己的神通。我打敗了他們,然后將他們炮制成這個樣子,令他們的神通能夠為我所用。老禿驢,你敗給我之后,我這‘萬能寶輪上,還得給你多一根輪輻呢!”

他竟然如此兇殘,靜海不由又驚又怒。

而袁天剛一手擎著巨輪,眼珠一轉,已發覺了他的猶豫。

“這不是我的弱點,而是你的!”

袁天剛大笑著,忽然間搶步向前,單手揮舞巨輪,便向靜海砸去。

靜海連忙以伏魔禪杖抵擋——可是禪杖所向,正是其中一個輪輻上傷者的頭顱。他的手稍稍一慢,“砰”的一聲,整個人已被巨輪撞飛了。

禪杖脫手,袁天剛一手平持巨輪,一手遙指。

“白骨穿云箭!”

“噗噗”聲中,指風破空,靜海飛在半空的身子爆起點點血花。終于勢竭下墜時,人影一閃,云光已縱身躍起,將他接住了。

4、

“師父!”云光將靜海放下,痛叫道,“你的‘地母之力為什么突然失效了?”

大地安忍,廣袤包容。靜海修煉的地母之力,便是普抱寺最高明的神通:以大地為基礎,只要雙足踏地,便是落地生根,使他整個人都與大地合為一體。

一切對他的攻擊,都由大地與他一起分擔。

而靜海使出的一切力量,也都有大地與他同在,為他助力。

那本該是力大無窮,與袁天剛的借力之術不分上下的法門。可是為什么突然之間,卻失去了效力,以致被袁天剛輕易攻破?

“魔……他是魔鬼……”

靜海倒在云光的懷中,身上被“白骨穿云箭”的指風射穿了七八個血洞,這時血流如注,面如金紙,奄奄一息。

周圍普抱寺的僧人想要上前救助,卻被袁天剛信手出指,一一射倒,慘呼不起。

“對啦,你們打不過的人,不就會把他們歸到魔頭里去嗎?可是我哪里做錯了,我憑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是你們打壓我、破壞我,現在打不過我了,便又污蔑我。我是魔?難道你是佛?好,你是佛!可佛又怎樣?今天佛也救不了你們!”袁天剛大笑道。

“魔的力量……我們也有!”

驀然間,云光大喝道。大喝聲中,他一躍而起,返身往普抱寺跑去。

“云光!”靜海大吃一驚,掙扎叫道。

可是已經晚了,半空中,云光雙腳一掙,錚然一聲,腳踝上鎖了他大半年的鎖鏈已斷。他蹈空馭風,身如神鷹,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普抱寺的門中。

“他逃了,其他的禿驢不可放過!”袁天剛一個不小心,竟給逃走一人,不由大怒,叫道,“誰愿意幫我去教訓這群滿口仁義道德的禿驢!”

“我來!”人群中應聲走出一個年輕人。

這是立威的機會,小蘿卜因為徹底的解脫而振奮著。激動和奔跑令他出了很多汗,汗水濕透他衣襟,露出一大截年輕人的瘦骨嶙峋的胸膛。他手里提著一根棍棒,走到前面來,低頭看著靜海。

在他的注視下,周身浴血的靜海掙扎著坐起身,努力盤膝坐好。

周圍的僧人一片低低的啜泣聲,而海天神王的信徒們,卻發出一陣興奮的竊竊私語。

“這個時候了,你還給我們擺派頭?”小蘿卜看到靜海的動作,莫名怒不可遏。有很多人曾經在他面前這樣裝模作樣:打輸了一架的小閻王、被人打賞了的小白魚兒、摔了個狗吃屎的周大戶、窮得叮當響的張先生……

他們一個個在他的面前,都要擺出這副高高在上的嘴臉。仿佛不管他們輸得有多狼狽、錢拿得多卑微、摔得有多難看、窮得有多難捱,在小蘿卜面前,都還要比他高著一等。

如同火藥桶被點燃,小蘿卜一棍打在靜海的肩上。

“低頭!會念個經你牛氣什么!會武藝神通你牛氣什么?一群和尚占著這么大的廟,你們不是不愛財嗎?全是我們老百姓在養著你們!你們天天就知道騙錢!什么時候保佑過我們?什么時候真讓我們發過財,娶過媳婦?女人都被你們藏起來了吧!”他罵一句,打一棍,越罵越是離譜。雖然從未見過靜海,但棍棍見血,越打越是憤怒,仿佛真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

僧人們放聲大哭,靜海咬牙堅持,口中喃喃誦經。他的身上忽然泛出淡淡的金光。

他曾搖擺、動搖的心,反倒因為擊打而漸漸安定。地母之力在他的身上,漸漸恢復。小蘿卜的棍棒再打在身上,金光如同波紋一般,一層層漾開,越來越強。

“砰!”再一棍打下,小蘿卜反而被金光震得退開兩步。

“老東西……你敢還手?”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個人從天而降!

“轟隆!”

那人落下時,發出一聲奇怪的巨響,大地震動。小蘿卜一跤跌倒,靜海身上的金光片片碎裂,如同蝴蝶。

那人極其魁梧,身高在三丈開外,虎背熊腰,肚大臀圓,他的身上籠罩著一層暗淡、粗糲的金光,那使得他的身體好像又厚重了幾分。他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大坑,袈裟戒頂,金身泥胎——

居然是一尊佛!

小蘿卜大吃一驚,袁天剛也倒吸一口冷氣。靜海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地母之力,又被震碎,一口血溢上喉頭,強又咽下。普抱寺的僧人發出一陣驚呼,已經認出,那正是普抱寺大雄寶殿供奉的一尊佛像金身。

那佛像轉過身來,粗手笨腳,憨態可掬。

于是人們看到了它的臉。

那張本該寶相莊嚴,慈眉善目的臉上,滿是痛苦與憤怒,眉眼卻又似曾相識。

“師父!”那佛像叫道,金色的臉上流下淚來。

——他竟是云光!

“云光?”靜海大叫一聲,那一口血終究還是如箭噴出。

“師父!”云光哽咽著,舉起手來。

在佛像的右手中,托著一柄黑沉沉的長矛。

“赤火金風蛇骨矛……”云光喃喃道,“為什么并沒有被銷毀?”

——那柄長矛,千萬不要已被銷毀。

云光沖進普抱寺,心中回蕩的,一直就是這個念頭。

以魔降魔。袁天剛提醒了他,在這充滿了詭計與卑鄙的世上,慈悲為本的佛是無從戰勝不擇手段的魔的。

但,魔一定可以勝過魔!

于是他幾乎是雀躍地沖進了寺里。

——原來隱隱約約地,他其實一直在期待這樣的機會。

他還記得,自己在手持赤火金風矛時,那入魔的感覺:澎湃的力量涌入他的身體,仿佛天地間的靈氣都匯聚過來,他有毀掉一切的沖動,又有戰勝一切的勇氣。

睥睨天下,仿佛只有他是主宰。

所以他頗能明白,火二火燒辛京的緣由——因為他根本不需要把一般人當人看。

那柄冷森森的長矛,仿佛就是天下權柄。

而面對袁天剛這樣的魔頭,正需要這樣的神兵!

靜海在普抱寺里閉關施法的地方,名叫“融雪堂”,取的是“魔心如冰雪,懷抱融釋之”之意。云光知道他為那魔矛除魔,已耗時半年,現在就只期待著,那長矛魔性深重,以致于除魔未畢,他還來得及將之取回。

“砰”的一聲,他一腳踢開融雪堂的大門。

然后,他便猛地愣住了。

普抱寺的除魔之術,儀式簡單,只用咒語和符水即可。施法時,在魔物之上寫上咒語,然后以符水擦去,不斷重復,便可將魔性去除。

但云光這時所見的,卻是一個完整的法陣。

昏暗的融雪堂里,以六六為數,六根法繩向四方張開,將一桿黑色的長矛倒吊在半空,像是蜘蛛抓住了一只長長的蟲子。

法繩上又各插六支法旗,長矛上用鮮血寫滿咒語。

倒垂的矛尖輕挨著一張宣紙,鮮血順著長矛流下,在矛尖上滑落。

交錯用力的法繩,張弛變化,使得長矛可以稍微擺動。

于是這法陣以矛為筆、血為墨、法繩為五指,寫下了一張又一張血書。

微風吹過,一旁已經寫好的一沓血書“嘩嘩”翻動。血跡已經干了,但棕色的筆跡仍透出一股刺鼻的腥臭,撲面而來。

那不是祛魔的“清靜咒”,而是召魔的“血乩陣”,可以通過血和咒語,令一件物事自發地寫下自己的記憶。他的師父靜海,居然并不是在為長矛消魔,而是在想辦法,令蛇矛的魔性更強,進而將蛇矛中的秘密書寫出來。

一瞬間,云光只覺天旋地轉。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這次的“除魔”要這么久了。

以及剛才在打斗時,他格外介意的:靜海的影子,為什么比袁天剛的還要黑。

——師父已經入魔了!

前所未有的憤怒涌上他的心頭。

他一把抓下長矛,長矛里郁結已久的魔性,像是忽然找到了出口,猛地灌滿他的身體,從心臟,到指尖。在這樣的洶涌魔性洪流中,他從小接受的佛法熏陶,忽然間,已是土崩瓦解。

他先前魔心大盛,根本是全靠著對師父的信任與對佛法的崇拜,才強行壓住。

可是現在,如果連他的師父都在欺騙他,都在覬覦魔的力量,那么他的堅持,又有什么意義?

自幼被遺棄在寺門前,他注定要在寺中修行。

可是有一個問題,他其實從未想清楚!

——什么是佛,什么是魔?

——什么是人,什么是我?

在這滿是鮮血的法堂中,云光只覺天旋地轉。靜海慈眉善目的臉慢慢扭曲,變成了猙獰粗鄙的袁天剛;袁天剛仰天大笑,影子黑得破空飛出,身后那釘著八人的大寶輪旋轉不已;大寶輪上的一個人在他眼中漸漸變大,原來是肢體不全的蔡紫冠;蔡紫冠睜開雙眼,眼中火焰燒天,慘叫連連,是被火二焚燒的辛京……

云光仿佛身處火海。

周身劇痛,就連他的靈魂也一起被燒灼。他死死地握著蛇矛,痛得跪倒在地。

然后燃燒的地面上,浮現出了一張金燦燦的臉。

那是云光童年時第一次記事,在大雄寶殿中抬頭看到佛像的臉。那金燦燦的面龐,似笑非笑,雍容大度,明明是慈悲,卻倍顯詭異地向下俯瞰著他。

現在他就跪在這樣一張臉上。

佛臉廣闊,如同一望無垠的湖水。忽然云光“撲通”沉入水中,驚慌之際,蛇矛脫手而去。他沉向幽深的湖底,無力掙扎,向上望去,長矛像一根稻草,浮在水面上。

當他再醒來時,他仍然手持蛇矛。

可是他的身體卻已經成為寺內第一大的金身大佛。他的身體充滿力量,與那佛像融為一體,雖然臃腫,卻極輕盈;雖極慈祥,卻極憤怒。

——是魔?

——是佛?

早已無從分辨。

5、

“袁天剛!”云光叫道,“你想打,我來做你的對手!”

他的聲音經由佛像的身體發出,響徹天地,可是嗡嗡的,帶著奇怪的震鳴與回響。

他這時身高三丈,寬闊如同一座小山。向前踏出一步,風塵吸張,遮天蔽日。袁天剛本也是個大個子,與他相比,竟才剛剛超過他的膝蓋一點。

他金色的臉龐,像是太陽一般,照向袁天剛,耀眼生花。面對這樣詭異的敵人,袁天剛即便有九州之力,也不由魂飛魄散。

強弱有如云泥,云光伸出腳來,不慌不忙地向袁天剛踏去。

袁天剛一手還提著天舞寶輪,連忙向后一躲。“轟隆”一聲,佛像的巨足落地,留下一個巨大的足印。

袁天剛大喝一聲,一腳踢在佛像的足踝上。

“嗡”的一聲,佛像周身金光流動,袁天剛那萬人之力的一腳,卻連那泥土木枝的塑像一片漆皮都沒有踢掉。

普抱寺與厚土同在的地母之力,云光已在與佛像融合的一刻領悟了。

“殺你即是除魔!”云光大喝道,手中那細細的赤火金風矛忽然迎風便長,長成四丈長短,房椽粗細,與那佛像金身剛好匹配的大小。

雙手持矛,佛像登時有了斬虎屠龍的氣勢。

“轟”的一聲,長矛上噴出烈焰。

袁天剛大駭,單掌疾推,回龍暴風炮集合三萬人之力,猛地噴薄而出。火龍撞上狂風,流焰四溢,兩股大力交相催逼,在兩人中間形成了一道火與風的高墻。

“嘿!”云光忽然大笑一聲。

就在看似全力以赴的對攻之中,他卻輕易撤下了赤火金風矛的烈焰。烈焰與狂風一瞬間全都向他席卷而來。可是佛陀之身,如意之體,那撲面而來的風火海,于他而言,卻如拂面春風。

他猛地穿過了那道火墻。

火焰照得他的金身流光溢彩,狂風在他的身旁縈繞如彩練。他真如佛祖天降一般,突然出現在了袁天剛的身前。

他抬起了腳,赤裸的巨足“咚”的一聲,向袁天剛當頭踩落。

袁天剛眼見風火卷向對方,還以為自己占了上風,不料云光突然出現,再想閃避已是不及。

“我和你拼了!”

袁天剛悲憤大叫,順勢將天舞寶輪扔開,雙臂十字交叉,在頭頂上一攔。

“咚”的一聲,佛像的大腳踩個正著。

袁天剛悶哼一聲,他已調起五萬人的力量,來抗衡這一腳。九州人數雖多,但在這一刻同時握著移花公子的手的人,畢竟還是少數。

——五萬人,幾乎已是他的極限。

五萬人的力量,果然扛住了佛像的一腳。可是上面雖有大力抗衡,但袁天剛腳下一軟,卻給踩得半個身子陷入泥土之中。

巍巍然、浩浩然,云光仰天大笑。

“嗵嗵嗵嗵!”他一腳一腳地踩下去。仿佛腳下的是個螻蟻,仿佛是一個有趣的游戲。

大地震動,如同篩糠,普抱寺墻倒屋塌,周遭的人連站都站不起來。

袁天剛的所在之處,已經給踏成了一個大坑,當云光終于收足的時候,袁天剛仰天躺在坑中,雖然有神力護體,傷不致命,卻也鼻青臉腫,狼狽不堪。

“現在,你可以去死了!”云光大叫道。

袁天剛睜大眼睛,恐怖的、無能為力的感覺,又一次降臨到他的身上。云光那瘋狂的、綿綿不休的暴擊,令他連借力都來不及了。現在他的身上,至多還有七八千人的力氣,勉強抵當云光的赤足踏擊還好,若被長矛刺中,只怕真的要一命嗚呼。

——難道又像上次一樣,在他剛剛體會到巔峰的感覺的時候,又跌落在谷底?

——又在普抱寺?

——又面對這個和尚?

金色的佛像雙手舉起黑色的長矛,長矛矛桿上的蛇骨節花紋慘白。那兩股分叉的矛尖,閃爍寒光,瞄準袁天剛的身體,狠狠刺下。

“噔”的一聲,那巨蟒長信般的矛尖,在袁天剛的身前,被人硬生生地擋住了。

“云光,醒一醒!”長矛下的人叫道。

那是靜海,重傷瀕死的老僧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搶到袁天剛身前。用兩只枯瘦的手臂,卡在那巨大的、分叉的矛尖上。

“云光,不要入魔,快快醒來!”

云光仰天長嘯,狀甚苦悶。

“師父,”那金燦燦的佛像慘笑道,“不是你先入魔的嗎?這柄長矛,我若不用,是不是就會由你使用了!”

靜海雙手撐著長矛,眼中愧色一閃而過。

“是的。”靜海沉聲道,“我早已入魔,我想利用火二的長矛,復興普抱寺!”

普抱寺的聲威衰落,其實不是開始于廣來峰的覆滅,而是在那之前,便已有多年是勉強支撐。只不過人們習慣了總是將廣來峰和普抱寺并提,而廣來峰神通六將橫空出世,將廣來峰的名氣一再提升,才連帶得普抱寺聲名不墮。

靜海身為住持,痛心疾首。不知為什么,近百年來,普抱寺的神通術法,仿佛總是突不破一層墻壁。以武修禪,一開始是非常易于上手的,特別對于很多習過武的人——但越是研究佛法,他們的神通威力,似乎便越是受到限制。

——有很多次,靜海甚至懷疑,難道他們的佛法是錯的?

當日廣來峰內訌,靜海正是極少數到賀的嘉賓之一,在近距離目睹了風四火拼葉三、雷六。雙方都不留后手,打了個天崩地裂,那三名廣來峰神將無與倫比的強橫術法,令他嘆為觀止之余,更暗暗地心生嫉妒。

他心中的魔種,大概在那時便已種下。

所幸廣來峰覆滅,失去了競爭,他的心也算平靜了二十年。可是后來蔡紫冠橫空出世,火二的長矛被玉娘帶到了普抱寺,在那一瞬間,他的魔心又蠢蠢欲動了。

廣來峰神通六將,最強的是火二。而火二死后,他的長矛里,所蘊含的力量和秘密,一直無人能得。當意識到這一點后,靜海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是撒謊、構陷、不擇手段,反正不管怎樣,他都一定要將那長矛據為己有。

——“這是一柄嗜殺的魔矛。”

——這便是他所撒下的第一個謊言。

在誘騙玉娘將長矛交給他之后,靜海馬上開始用“血乩陣”,試圖激發長矛本身的記憶,進一步挖出火二,乃至廣來峰的秘密。豈料后來蛇矛又給玉娘盜走,他才又派云光去將之奪回。

人算不如天算,那被煉了個開頭的蛇矛,果然被激發了兇性,反倒將云光引入歧途。

這半年來,靜海繼續煉制蛇矛,將那蛇矛上附著的火二的殺氣、記憶,一點點地激發出來,利用血乩,寫出了一部部術法秘訣。而他也正相信,將廣來峰的術法與普抱寺的神通結合起來,正可將普抱寺發揚光大。

“你要力量,我已感受到了力量。”云光金燦燦地慘笑道,“你要復興,就讓我來為普抱寺復興,掀開新篇章吧!”

他雙臂下壓,長矛將靜海越壓越低。

靜海咬緊牙關,身上的傷口中,鮮血汩汩而下,轉眼已在地上積了一攤。

同是地母之力,他本身的體力卻太吃虧了。

“看到你的樣子,我已經后悔了!”靜海低喝道,聲音從他的齒縫里鉆出,也有了殺氣。

“嗖”的一聲,忽然間長虹經天。

普抱寺內飛出一道青光,直襲戰場。云光一愣,雙手平推,“嗡”的一聲,當空接住了來物。

定下來一看,那物原來是普抱寺山門內的天王坐像。面如藍靛,發似朱砂,青袍紅甲,手持利劍,面目猙獰。

被云光一接之后,那神像向下墜去。半空中忽然將雙腿一伸,穩穩地站住了。

然后那天王像抬起頭來,身上的灰塵、蛛網簌簌落下,仿佛是久眠方醒,身歷滄海桑田。與佛像的莊嚴卻凄慘不同,那天王兇神惡煞一般的臉上,隱隱透出的,卻是靜海的悲憫。

“師父!”云光驚叫道。

——那憑空飛來的天王神像不知何時,竟已與靜海合為一體。

“咯吱”一聲,天王像手臂一抬,長劍指向佛像。

“你若入魔,師父不會讓你寂寞。”

6、

“轟轟”聲中,兩個巨大的神像打作一團。

同樣是佛魔一體,同樣是地母之力。但兩者之間,還是頗有差異:云光的佛身高三丈,而靜海的天王身卻只有兩丈來高;云光手持神兵赤火金風矛,而靜海手中的,卻只是一把泥塑木雕之劍。

在火焰與劍光的交錯中,大塊的泥塊飛落,正是天王像被打得碎掉的身體。

天地變色,周圍的寺僧與海天神王的信徒全都遠遠避開,看著那兩個巨人、兩個神的戰斗。

就連袁天剛,也不敢攖其鋒芒。

明明是他來揚眉吐氣的一戰,卻被那師徒兩人的廝殺搶了風頭,袁天剛看在眼里,心里頗不是滋味。

可是看著那驚天動地、震耳欲聾的神魔之戰,他卻感到一陣陣戰栗。

——力量!

——那才是真正的力量!

神像揮動的拳頭,并沒有袁天剛揮出時的聲威,但是其中所蘊含的力量,造成的破壞,卻比袁天剛那三萬人、五萬人的掌風還要強!

好鋼用在刃上,那師徒兩人的打斗,雖然看似瘋癲,但卻全都不會在沒有意義的地方浪費氣力。

可是終于很快地分出了勝負。

云光長矛橫掃,猛抽天王像的頭顱。靜海立劍格擋,“撲”的一聲,矛劍相交,泥沙紛飛,那傷痕累累的天王泥劍終于支撐不住,攔腰斷折,斷劍飛上半空。

而那一矛余勢未消,仍是重重地抽在靜海的太陽穴上。

天王像悶哼一聲,打橫飛出數丈,摔倒在地,如同玉山崩塌,碎了一地。

云光背矛收勢,胖胖的佛像袒胸露乳,反而剽悍至極。

“師父,你輸了!”

云光大笑道,踏著天王像的碎塊,來到靜海身前。靜海掙扎著還想站起來,被佛像在胸前一踏,又仰天倒地。

“師父!”云光那金燦燦的臉上,笑容像是融化了的金水,叫道,“你為什么不讓我殺了袁天剛!”

“你若是除魔衛道,袁天剛固然可殺。”那天王被他踩在腳下,輾轉掙扎,橫眉立目的一張兇臉,顯得格外凄涼,“但你現在已經入魔。殺了袁天剛這小魔頭,只是讓你成為更大的魔頭而已——云光,你醒來吧!”

“醒來?”云光慘笑道,“我醒來就沒有人能保護普抱寺了!”

“普抱寺不能由魔來保護。云光,今天便是普抱寺闔寺覆滅,我也不能讓你墮入魔道。”

“哈哈哈哈哈!”云光仰天大笑,道,“可是我怎能放棄這偉大的力量?”

正在掙扎的天王像忽然靜了一下。

靜海躺在地上,被自己的徒弟當胸踩著。

然后他道:“既然如此,那還是師父來幫你吧!”

一說完這話,云光的身子忽然一晃。

一直以來,他的穩如泰山的佛像,忽然竟立足不穩,從地上輕輕地浮了起來。

云光大吃一驚!

他的右腳踏在靜海的胸前,左腳本該踏在地上,可這時不知為何,卻已經離開了地面。

在他的左腳下,一只支離破碎的大手正將佛像托離地面。

那是靜海的手,天王像的右手,雖已碎成了幾塊,但制造泥像時,為了牢固而混入的草莖卻絲絲縷縷地連著。

雖然只是幾根草莖,但卻是被地母之力加持過的草莖,堅不可摧。而云光在向靜海走來時,剛好踩在天王像的殘手上,而自那一刻起,他的雙腳已經離地!

——那到底是靜海有意為之,還是僅僅是個巧合?

云光卻已經來不及多想了。

靜海左手握著佛像的右足踝,左手托著佛像的左腳底,猛地一挺身,便已將云光舉了起來。

沒有了地母之力的加持,云光的力量登時消退大半。

“師父……你!”云光又驚又怒。

靜海站起身,兩丈高的天王像,斑駁殘缺,但將三丈高、完整無損的佛像高舉過頭頂,仍是威風凜凜。

“云光,孩子,醒來吧!”靜海大喝一聲!

云光知道不好,猛一哈腰,從天王像的頭頂上伏下去,想要伸手去觸地面。

可是靜海卻早已料到他這一招。趁著云光彎腰,兩手一抖,登時令云光在半空中轉了個身,“砰”的一聲,變成被他打橫抱在懷里。

那動作,倒像是一個慈愛的父親,雜耍般抱著自己的嬰孩。

——只不過那嬰孩,已經比父親高大得多。

云光的身體躺在靜海的懷抱中,頭頸被靜海的左臂兜著,雙腿被靜海的右臂攬住,整個人仍是觸不到地面,又給靜海這樣抱著,不由大是羞恥,努力掙扎,卻怎掙得開地母之力?

“過去二十年,我都在為普抱寺衰落耿耿于懷。”靜海忽然開口,天王像的臉橫眉立目,狀甚沉痛,“得到赤火金風蛇骨矛,我也竊喜不已。可是當我看到袁天剛的天舞寶輪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錯了……他最初只是一個普通的流民而已,卻如何變得如此殘忍,滅絕人性?所以我終于明白過來:如果我們做事不擇手段,我們食髓知味,以后也會越來越喪盡天良,成為真正的魔鬼。”

“放開我!”

“普抱寺身為禪宗正派,首先是要度人為善,然后才說聲名。”靜海微笑道,“為師這一生,已是入了歧途,可是你還年輕。你還來得及回頭。佛魔一體,固然是走火入魔的表現,可卻也是你突破禪境的大好機會!”

靜海說到這里,忽然兩臂一緊。

“云光,為師還記得你剛入寺時,見佛而笑,那時,你是個多么開心的孩子。”

他那抱著云光的兩條破碎的長臂,這時驀然發出千鈞、萬鈞之力,同時向內收縮。

“嘎巴、嘎巴!”

云光奮力抵抗,可是他現在的姿勢卻實在著不上力。靜海一鼓作氣,雙臂再收,云光的佛像膝蓋已經頂上了胸口,而后頸上更是咯咯作響,隨時都會折斷。

佛像的金身出現龜裂,那兩條可怕的天王手臂如同巨蟒,竟似要將他活生生地絞殺。

“哼!”

云光只覺口鼻噴火。沒有了地母之力,他便只能用蛇矛的魔力相抗衡。

兩尊神像凝立不動,神通相激,卻比矛來劍往更為兇險。

澎湃的靈力卻如潮水,一波波向外溢出。而神像的碎塊,也如飛矢四濺。

云光的佛像,金光越來越暗淡,龜裂越來越深刻。

“我比你多一重神通。”靜海忽然道。

“嘩啦”一聲脆響,那金光閃閃的三丈大佛,驀然碎裂。

佛像的泥塊,自靜海的懷中滾滾落下,其中一個虛弱的人影,正是云光。

“師父……”

云光落在地上,被如雨而下的泥塊打得生疼。然后他猛地清醒過來,連忙扒開泥塊去看靜海。靜海的天王像巍然屹立,可是兩臂已全被震碎。不只如此,在他的小腹上,還插著赤火金風蛇骨矛。

——那是云光在最后關頭,凝聚了所有殺機的一擊。

“師父!”云光哭喊道。

那威武神勇的天王像一晃,也碎成了千百塊。

靜海瘦小的身子,帶著長矛也自泥塊中摔落,被云光接著。

“云光,你回來了。”靜海微笑道。

“師父,師父!”云光哭道。

靜海小腹上的赤火金風蛇骨矛,傷勢沉重,可是更可怕的是,那傷口處幾乎不見鮮血。

——那瘦小的老僧的血,竟似已經流干了。

“回來就好了。”靜海微笑道,“云光,普抱寺以后,就交給你了。”

“師父,我……我是一個罪人。”

“不……”靜海微笑道,“你是希望。”

那老僧說完這句話,閉上眼睛,微微笑了一下,便死了。

——希望?

云光伏在地上,放聲大哭。

他竟然殺死了一直以來待他親如父子的師父,而師父居然一直到最后都那么相信他。

可是,這種相信,卻更加令他憎恨自己。

——到底是什么希望?

——他還有什么希望?

他痛恨自己的懦弱沒用,手里抓著那桿沉甸甸的蛇矛,想要放手,可是五根手指卻像是黏住了似的,怎么也張不開。

便在這時,有一雙腳朝他走了過來。

“你恨嗎?”袁天剛忽然道。

云光一愣。

“你恨那個害死你師父的人嗎?是誰制造了這柄蛇矛?是誰將這柄蛇矛送到了普抱寺?是誰令你的師父入魔?是誰讓你入魔?”

“殺了他!殺了他!”漫山遍野的海天神教信徒忽然振臂高呼。

云光抬起頭來,仰天發出一聲哀號。

——他恨透了那個人。那個害死他師父的人,那個制造了蛇矛的人,那個將蛇矛送到普抱寺的人,那個令師父入魔的人,那個令他自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的人!

——他也想殺掉那個人。

可是,那個人,其實是他自己。

“那個人是誰?”袁天剛大喝問道。

“蔡紫冠!蔡紫冠!蔡紫冠!蔡紫冠!”

四野的回應,如同春雷。

03鬼胎,碧血丹心

一個平凡的人,可以蘊藏多大的力量?

在命運的關鍵時刻,也許所謂的強者,馬上原形畢露。

而有些平凡的人,則會煥發出令人矚目的光彩。

即使那光彩,是他焚燒自己而放出的。

但在漫漫的人生長夜中,他們也愿意因此而留下自己的印記。

1、

又是一個清晨。

在回天沼里,復國軍新任代元帥勞大,在兩個親兵的服侍下,洗漱已畢,穿上鎧甲。

鎧甲是他精挑細選的,水綠羅袍、亮銀鱗甲,腰系杏黃絲絳,足蹬虎頭戰靴。腰上再挎一柄長劍,背后插著他的一紅一綠兩桿神旗。對鏡一照,就連齙牙都是那么的英氣勃勃,真是一位年輕有為的小將軍!

想到自己一年前,還是個渡口擺渡的船夫;三個月前,還只是復國軍里看大門的下級軍官。而現在,卻已成為全軍代元帥,他不由也對鏡中的自己挑起了大拇指。

——這一切,全都靠他的智慧果決啊!

三個月前,復國軍內亂。文丞商思歸協同武帥孟浩天,居然挾持搖光公主,意圖不軌。搖光走投無路之際,跳崖自盡,剛好被勞大救起。之后叛亂平定,搖光心灰意懶,和蔡紫冠一同離開,外出游歷。臨行時知恩圖報,令勞大和另一人代理軍中事務。

于是勞大一步登天。那幸福來得太突然,竟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不,這當然是他應得的,他英俊、智慧,決不會一輩子碌碌無為。一直以來,他其實只是在等一個機會而已,而機會一旦來了,他當然抓得住,抓得牢。

接下來,只要將職務上的那個“代”字去了,再找上幾個媳婦,生上一窩小崽子,他這一輩子簡直堪稱完美!

到時候,老爹和勞二也只好說他有出息吧!

勞大美滋滋地想著,旋即帶著兩個親兵出去,巡視守備。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況勞大這樣的心懷大志之人。掌權之后,他首先干的,就是重整回天沼的守備。孟浩天的時代,復國軍仗著回天沼的地利,守備頗見松懈。現在勞大上任,首先便將六姓中人重排了班組,交替巡邏。六姓中人疲怠已久,頗多怨言,可那又怎么樣?現在復國軍的最高將領,是他勞大。

他是搖光公主的救命恩人,他說了算。

回天沼的石林沐浴在清晨的朝陽與霧氣中,高高低低,錯落有致。長長的影子,將復國軍的營地分割成一條一條黑白交錯的空間。各個石柱之間,是長長的索橋,如飛虹連貫。勞大一個哨點一個哨點地查過去,和值崗的人點頭致意,眼神中或贊許、或批評,煞有介事。

士氣低迷,勞大也看得出來。復國軍正在經歷二百年未有之困境:搖光公主出走,文丞商思歸入獄,武帥孟浩天當場伏誅。復國軍地位最高、本領最強的三個人,一夜之間,沒有一個能再頂用的。

也許大茉朝想要復國,真的只是癡人說夢了吧。強橫了兩百年的復國軍,現在分崩離析,像是正在沉沒的一艘巨船。勞大居然在這時當上了代元帥,也許只是個擺設,也許更像是一件好笑的事。

可是勞大不管。管他未來怎樣,至少現在復國軍還在;而復國軍還在一天,他就是一天的元帥。這名號堂堂正正,說起來都威風——雖然是個“代”。

他刻意在石林的東乙柱、北甲柱上繞了一下,如愿以償地看到了蘇家的那對孿生姐妹和胡家胡雀兒。

這三個女子,是勞大在加入復國軍之后,就馬上注意到了的,各有各的明媚漂亮。過去勞大不敢高攀,只敢晚上偷偷地想。但現在他已平步青云了,勞大覺得,他真的應該考慮先娶哪一個了。

蘇家的那對孿生姐妹,有著可愛的名字,一個叫點點,一個叫涓涓,都是嬌小可人,白皙豐滿。其中點點更文靜些,涓涓更活潑些。

勞大路過她們的洞口的時候,姐妹倆正趁著陽光好,晾曬被褥。她們踮起腳跟,在竹竿上掛起被褥,年輕的身體在晨光中舒展開,像是透明的一樣。那些小白碎花的被褥,干干凈凈,平平整整,遠遠地便仿佛傳來了姐妹倆的香氣。

看見勞大駐足,點點微微羞紅了臉,只裝作沒看到,繼續拍打被褥。涓涓看看他,看看點點,忽然在姐姐的肋下一捅,低聲說了什么。

點點一下子滿面緋紅,打了妹妹一下,逃到了被褥后面。

勞大哈哈大笑,心滿意足。他每天都來,簡直像是老農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等待秋收的莊稼。姐妹倆知道他的心思,她們顯然對他也是有意。

見到胡雀兒的時候,卻沒那么好的心情。

胡雀兒比點點姐妹大了兩歲,更高挑些,因為神通是給人寫簽,所以整個人還有一種神神叨叨的勁兒——可是勞大也頗迷戀她那尖酸刻薄的小模樣。勞大經過她洞府的時候,胡雀兒正在洞口和莫鬼說話。

莫鬼是天罰莫家的一個小子,胸大無腦,整天就知道練塊兒,連神通鬼壓身都是玩石鎖。一年到頭打個赤膊,露出他兩塊盾牌似的胸肌,有病似的。整個復國軍,勞大最看不上的就是他,可是莫明其妙的,胡雀兒卻好像很喜歡那個傻小子。

——一大早,這小子又來找胡雀兒干什么?

勞大氣憤憤地想。心里忽地又一跳,一大早來找倒還好,可別是這小子已經在胡雀兒這過夜了吧?

他又嫉又恨地望著那兩個年輕人。胡雀兒感受到他的目光,回過頭來看見他,毫不猶豫地……朝他做了個侮辱的手勢。

——以后你落到老子的手里再說!

勞大猝不及防,氣得心突突直跳,憤憤地想。

——不聽話?老子讓搖光公主把你們許配過來,你還敢說個“不”字?

勞大繼續巡視,走到東哨所,又看到一個他討厭的人。

在石林的外圍,東、南、西、北、東南、東北、西南、西北的八根石柱上方,復國軍分別設立了哨所。石柱頂端,被修成了帶有垛口的平臺。東哨所的平臺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正歪靠在石壁上,喝得醉醺醺的,手里還抓著個酒袋不放。而在他身邊,四個復國軍的士卒正抱著刀槍,靠著聊天。

那書生三十來歲,臉頰很瘦,眼睛長、細,布滿血絲。他的眉毛很重,下巴上留著青青的胡子茬兒,總之,看上去一臉的晦氣和固執。正是復國六姓中,“破壁”蘇家的蘇尋。

蘇尋這人,幾乎算得上是復國軍中的一個笑話了:先前時也曾是復國軍中的骨干,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可是這兩年來,卻屢戰屢敗,而且全都是輸在一個人的身上。先是奉命尋找梁王寶藏,取回復國軍餉,可是卻被蔡紫冠中途搶走,并害死了梁王;后來又得到伏羲宮的法寶,帶人去找蔡紫冠報仇,不料不僅死傷慘重,鎩羽而歸,更因此而將伏羲宮的奸細引入軍中,險些釀成大禍。

自那之后,這人再也沒有一點銳氣,終日醉生夢死,成了個廢人。

——廢人也不能在當值時喝酒啊。

——書呆子本來就百無一用,何況他這樣的人?

勞大冷笑一聲,走到蘇尋近前。那四個偷懶的哨兵見他到了,連忙閉嘴站好。

“蘇先生。”勞大踢了踢蘇尋的腳,道,“醒醒,你在值班呢。”

蘇尋“嗯”了一聲,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回過神來,抬頭看了看勞大,嘟噥著爬起來。可是仍然站不直,就那么斜倚在垛墻上,頭像脖子斷了似的垂著,手里還拿著那只酒袋。

“蘇先生,你這樣我很為難啊!”勞大痛心疾首地說,“違禁喝酒,你讓我怎么說呢?咱們復國軍現在正在非常時期,公主又不在,不小心點怎么行?今天是你值班,全軍的安危可以說,都記掛在你的身上,你萬一錯過了什么,貽誤了軍機,你負得起責任嗎?”

蘇尋抬起頭,不耐煩似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這樣要死不活的樣子格外惹人生氣。勞大火往上撞,長出了口氣,道:“來,把酒袋給我。”

他伸手去拿蘇尋的酒袋,手指才一碰到,蘇尋已猛地一甩手,躲開了他。

“別他媽碰我的東西!”蘇尋沒好氣地罵道。

他突然罵人,勞大吃了一驚,然后血“騰”地撞上了頭頂。

“給我!”

他更努力地伸手去抓,卻被蘇尋一把推開。

那書生梗著脖子,兩眼血紅,鐵青的下巴向前伸出,像是要咬人似的。他死死地看著勞大,然后一仰頭將酒袋里的酒喝了個精光,隨手一甩,把酒袋扔下了石柱。

“拿去呀!”蘇尋冷笑道,“我給你了!”

他這根本就是在挑釁了。勞大氣得發瘋,叫道:“反了你了!”一面說,上前一步,已是一個耳光打了過去。

蘇尋醉得稀里糊涂的,躲閃不及,“啪”的一聲,被打了個正著。

那書生勃然大怒,低吼一聲,立刻也是一腳還回來,蹬在勞大的大腿上。復國軍的兩個大高手,拳打腳踢,揪頭發撓臉,村氓野婦般打了起來。

等到四個哨兵兩個親兵反應過來,把他們拉開的時候,勞大的臉也破了,鼻子也流血了。蘇尋雖然也好不到哪去,但作為一個挑釁者,卻端的雄赳赳氣昂昂。

即使沒仔細去看,勞大也能發現幾個當兵的緊緊地咬著嘴唇,看起來隨時能笑出來。

“蘇尋,你違反軍紀,復國軍里從此沒有你這一號人,你給我滾蛋!”

“你以為你是誰呀?”蘇尋跳腳罵道,“你算老幾?勞家的野種,你才來了復國軍幾天?真把自己當元帥了?你就是個‘代元帥,搖光公主回來,你什么都不是!狐假虎威,沐猴而冠!”

“狐假虎威”、“沐猴而冠”是什么意思,勞大不懂。但“野種”這個詞,卻是聽得明白。

他氣得發抖,可是總算明白過來,這么硬碰下去只有自己吃虧。

現在他的身份尊貴了,對方卻只是一個破罐破摔的酒鬼。這么撕巴下去,無論是動手,還是動口,自己都只能是讓人看了笑話。

“行,行!你等著!”勞大發狠道。他不能和一個醉鬼說理,可是他是代元帥,他可以去找蘇家的大家長!

蘇尋向石柱下走去,后面,那幾個哨兵的笑聲終于壓抑不住,傳了過來。他的官威全沒有了,而這全都是蘇尋害的!

勞大氣得太陽穴直跳。以前聽老人講過的故事,一個一個地浮現在他腦子里:那些當官的如何不動聲色地,害死不聽話的手下。雖然在故事里,那些當官的都是壞人,而不聽話的手下都是忠臣良將,但是勞大相信,他的情況是不同的。

——蘇尋在破壞復國軍的紀律,他不動聲色地弄死他,是個對搖光公主也好的做法。

——為了偉大目標,死個把人,不算什么!

2、

他往營地中央的石柱走去。就在這時,西南哨所處,忽然有一道信炮沖天而起。碧色的焰火在空中炸開,緊接著是緊密刺耳的銅鑼聲。

——有敵人!

勞大大吃一驚。營地中霎時間一片混亂,不同的石柱上、不同的石洞里,涌出各姓復國軍,像是暴雨來臨前慌亂的蟻群。人群東一撮,西一撮,在索道上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

“大家不要亂,不要亂……”勞大努力叫道,可是卻根本沒人聽他的。索橋劇烈晃動,他反倒被人連撞幾下,差點摔下去。

他又氣又急,正不知所措,忽聽頭頂上有人叫道:“孟海山在此,所有人不要亂,蘇家守東、孟家守北、商家守南,勞家、胡家居中策應,莫家人跟我來!”

那是一個老者,須發皆白,可是神完氣足,老當益壯。他站在高處,聲音洪亮如同鐘鳴,正是搖光公主在離開時,指定在復國軍中坐鎮的另一個人——孟家的孟海山。

所有人忽然變得有序起來,不同姓的子弟兵各奔自己的方向,不一刻,本姓內的長輩逐漸浮現,將人很快列好了隊,各自帶走。

勞大看在眼里,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之前重整軍務、安排輪值,孟海山從未發表意見,他只道那人老邁昏聵,樂得一切都由他做主,可是真的出了事,卻原來還是要人家登高一呼。

——那他這段時間的指手畫腳,又算什么呢?

他有點訕訕的,眼看著將士離去,連忙追上了孟海山。

“孟老將軍,多虧您在。我這……”

孟海山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話。

——“沐猴而冠”,他還是不知道蘇尋罵了他個啥,但是隱隱地,他還真覺得自己有點像一只猴子了。

西南哨上,已是一片混亂。

遠遠地,傳來一陣令人作嘔的聲音,那聲音響亮但卻壓抑,是許多人的腳踩在泥里、拔出水面,發出的“噼噼啪啪”的水聲。然后,濃霧一翻,有一群人涉過沼澤,向石林逼來。

那是一群瘋狂的人,沉默、有序,從濃霧中出來,排成一個三丈多寬的細長的隊伍。他們不知已經在沼澤中走了多久,身上、臉上,全都沾滿了污泥,可看他們的動作,卻仍然生龍活虎,義無反顧。

那生龍活虎簡直不正常——他們像是發泄似的,在榨干自己的每一滴精力,全然不顧下一刻自己是死是活。

在處處兇險的回天沼里,他們幾乎是用命在填出一條路來。不斷有人消失在深不見底的泥水中,可是他們毫不猶豫,馬上有另一個人補上來,仿佛消失的那個人,唯一的用途就是為人墊了一下腳。

隊伍的前方,人們的頭頂上頂著一座巨大的圓臺,努力沖向石林。

圓臺中央稍靠前,站著一個人,高大、魁梧,華服高冠,在這樣的沼澤中,身上一塵不染;而在他的身后,有一張蒲團,上面竟然坐著一個和尚,光頭、憔悴,神思恍惚。

圓臺像是一艘漂浮在水面上的竹筏,平緩地來到石林前。

復國軍在西南各石柱上的守軍,有神通的將領凝神戒備,沒有神通的士卒刀出鞘,嚴陣以待。

“來者何人?”孟海山居中大聲問道。

“為民除恨,海天神王。”那圓臺上華服漢子沉聲道。

他昂然立于圓臺之上,之前一直稍稍低頭,被頭頂高冠遮住了顏面。這時答話時,將臉向上揚起,兩眼一翻,復國軍都只覺心頭一顫。只見他野人般粗糲的臉上滿是戾氣,一雙眼中不知為何,充滿了恨意。

——那恨意中,又混雜著奇怪的快意,仿佛是即將報仇時的狂熱與兇殘。

復國軍中,眾人面面相覷。這人來勢洶洶,可是海天神王這名字,卻根本沒人聽過。不過既不是官兵來剿,眾人卻也稍稍松了口氣。

“未知神王到此,有何貴干?”

“兩件事。”海天神王高高揚起一根手指,“第一件,勞煩復國軍,把蔡紫冠交出來!”

他居然是為那盜墓小賊而來的,復國軍更感意外。

“蔡紫冠不在這里!”孟海山不高興地說。

復國軍中沒有人喜歡蔡紫冠,那小賊不僅害死了梁王、奪走了他們的復國糧草、毀掉了九大尸王、害得六姓高手損失過半……就連商思歸、孟浩天的反叛,也與他脫不了干系。尤其是搖光公主,現在與他一同離開,吉兇難料。公主天真,不知世故,萬一給他誘騙,弄不好以后他還真成了復國軍駙馬。

眾人每每想起,更覺得像吃了個蒼蠅般惡心。

“休想騙我!”海天神王森然道,“蔡紫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見過你們的公主,和他在一起!你們今天不把蔡紫冠交出來,我就將復國軍趕盡殺絕!”

他突然宣戰,孟海山不由一愣。

“神王休出惡言。”

“不是惡言。”海天神王獰笑道,“反正我來這里的第二件事,也就是殺掉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前朝余孽!”

“就憑你?”勞大大怒。

那海天神王仰天大笑,大笑聲中,猛地伸手一劈,喝道:“神王斬鬼刀!”

一道銳風自他的手上飛出,距離他五丈開外的一根石柱上,猛地騰起一道灰線,旋即石柱沿著那灰線整整齊齊地裂成了兩段,轟然倒地。

“就憑我!”海天神王大笑道。

“弟兄們,回天沼不是讓外人撒野的地方,滅了他!”勞大勃然大怒,大喝道。

孟海山想要阻攔,卻已來不及。

弓弦之聲,如同一陣疾風,石柱上的兵卒蓄勢已久,一得命令,立時箭如雨下。復國軍二百年孤軍奮戰,掙扎求生,一旦動手,自是毫不留情。一波箭雨往那海天神王及抬圓臺的人身上,沒頭沒腦地射去。

“回龍暴風——炮!”

那海天神王的每一招都有極可笑的名字。大笑聲中,他雙手一圈,向外猛地推出。

“轟”的一聲巨響,狂風呼嘯,那兩只手卷起的氣流,真如炮火一般澎湃而出。兩道旋風如同妖龍,扭動著沖上半空,將射向圓臺的箭支盡數吹飛了。

一聲尖嘯,孟海山身邊莫家的兩個高手同時躍起。弓箭無用,神通馬上上陣。他們是一對叔侄,二人共有一項神通,名為“情牽一線”。兩人四目相對,交織的視線即成為兩根看不見的細絲,既細且韌,切割一切經過的東西,無聲無形,無堅不摧。

經常是他們二人遙遙相對,穿過敵人時,敵人便莫明其妙地已被切為兩段、三段。

這時叔侄二人從石柱上躍下,施展輕身功夫,如猿猴般輕捷。一左一右,雖然距離逐漸拉開到十幾丈遠,但一起一落,卻極其同步。

可是那海天神王豪笑聲中,雙掌齊出。

“天魔奔雷手!”

回天沼漂浮的霧靄中,忽然出現了兩只巨大的手掌印。

手印一左一右,破空而去,分襲二人,越來越大。莫家叔侄一面在石柱間奔行跳躍,一面忙著四目相對,只能以眼角的余光觀察敵人,一發現情況不對,剛想閃避,卻已來不及了。

“砰”、“砰”兩聲悶響,二人同時被掌印擊中,打橫拍在身側的石柱上。

石屑紛飛,那石柱上也現出巨大的掌印,掌心里鮮血四濺,那莫氏叔侄筋骨齊斷,又向下墜去,留下石柱上的血痕,仿佛紅色的掌紋。

那海天神王的神通,名字花哨,但來來回回,其實只是以掌力、掌風傷人,倒像是武學中的劈空掌,可是威力卻實在強得太多了。

只聽“轟”、“轟”兩聲,那兩根石柱也同時自掌印處崩塌,海天神王的圓臺繼續挺進,一下子闖進了復國軍的營地。

數不清的神通、術法、箭支、巨石,齊向那圓臺轟去。可是那海天神王卻巋然不動,信手揮灑,便將一切攻勢破解,即使偶爾被流矢擊中,也若無其事。他的神通實在簡單,來來回回也只是那幾下子,可是威力之強,端的是前所未見。

一眨眼,他便突破了復國軍西南方的防線。

一眨眼,他的身上忽然長出了石鎖。

——一眨眼!

一具具烏黑、沉重的石鎖,長兩尺、重六十斤,忽然自海天神王的肩上、膝上、腰上、胸前旁逸橫生而出。一具具疊加,令他臃腫不堪,像是一株結滿了果子的樹。

那是莫鬼的神通“鬼壓身”。勞大一回頭,正看見莫鬼站在他的身邊。只見那少年雙手合握,食指互抵,額上熱汗淋漓,赤裸的上身肌肉墳起,一塊塊緊繃得像是要炸開。

海天神王仰天長嘯,在這一瞬間,他又被不同的神通擊中了很多次。可是那具身體像是有彈性似的,又將那些足以將一個人打成齏粉的攻擊,全都破掉了。

——只有那些從他身體長出的石鎖,困住了他!

“……沒用的!”莫鬼大叫道。

在眾人的注視下,石柱下的海天神王正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扳住了他胸口上的一具石鎖。莫鬼那一聲大喝,正是在說神通通常只能以神通對抗,他的石鎖并非真的實體,海天神王的力氣就是再大,也不能動它分毫。

可是勞大在旁邊聽到,心里卻莫名一緊。

人人都知道的道理,莫鬼卻在這生死交關的時刻大喊出來。倒像是他自己……都不信似的。

只見海天神王另一只手也扳住一具石鎖,雙手交錯,大喝聲中,向兩邊分去。

神力灌注,他原本肥大的衣袖,忽然被撐得圓鼓鼓的。黑色的石鎖發出令人齒酸的摩擦聲,然后驀然間,強烈的金光自海天神王的身體和石鎖接觸的地方,迸射出來。

在那一瞬間,竟像是無數桿閃亮的黃金長槍,從海天神王的身體里向外刺出。

“轟”的一聲,其中一個石鎖居然硬生生地給他拔了下來。

——他竟以最單純的力氣,勝過了神通!

莫鬼大叫一聲,胸前無故開裂,一道血箭狂噴而出。

那是神通失敗的反噬。

3、

“太厲害了……敵人太厲害了!”勞大驚慌失措地叫道。

他從沒見過如此悍勇的人。蔡紫冠雖然厲害,搖光雖然神奇,但是他們的神通卻往往在人根本反應不過來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戰斗。可眼前這個海天神王,一人獨斗百人,大開大合、一往無前,各種神通打得絢爛已極,對于他的震撼,卻是強過了破宇、滅宙。

孟海山聽他慌張,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回身繼續指揮莫家的幾位將領,圍攻海天神王。

莫家的神通不要錢似的往海天神王身上丟去。那座圓臺像是一只絢爛的煙花,金光、青光不住炸起,可是仔細看去,受損卻微乎其微。

圓臺就像一只恐怖的巨龜,爬上岸來,緩慢地向前。

所過之處石柱皆斷,復國軍人仰馬翻。

“讓所有人都集中過來!”孟海山大叫道,“什么時候了,別處沒有敵人!敵人只有這里!”

不住有人跑開去叫人,也不斷有人加入這處戰場。胡雀兒來了,抱著一身是血的莫鬼,放聲大哭。莫鬼的身上纏著繃帶,滿是血污,總算不是光膀子了,就是不知道是死是活。

“孟老將軍……我們……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撤退?”

——再留在這里,只會是死路一條。

在海天神王的圓臺面前,他生出了強烈的感覺,好像自己是路上的一只螞蚱,面對著迎面而來的滾滾車輪,不想死,就趕緊跑。

孟海山猛地回過頭來,道:“勞將軍,這里不需要你了。”

“可是……我是代元帥!”

“你不過是個代元帥而已。”孟海山冷冷地道,“沒人把你當真的。”

勞大一愣,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可你不能在這惑亂軍心!”孟海山將勞大一推,“所以你玩夠了,就到后方躲著去吧!”

勞大被他推得一個踉蹌,可是對他來說,心理上的失落才令他兩腿發軟。

他現在才明白,蘇尋為什么對他如此不屑了。

——原來復國軍上下,所有人都沒有真的把他當作一回事。

搖光公主當日匆匆離開,臨行時隨口安排勞大和孟海山統帥復國軍,可是卻忘了復國軍的文丞武帥,只會從商、孟兩家出。勞大只是復國六姓中,最弱的弱水勞家中,最遠的外房子弟,以孟海山為首的復國軍元老,一方面固然不能違背搖光的意思,捏著鼻子讓他當了“代元帥”,另一方面,卻一直在等待搖光回來,再將他撤掉。

——反正他毫無根基,也不怕他弄出什么麻煩。

可是真當大敵來臨之際,他們終究還是按捺不住,立刻將他踢開了。

戰斗還在繼續。

勞大一步步退下堅守的石柱,有些頭暈目眩。沿著索橋,他越走越快,連過了五座橋,和戰場隔三四座石柱之后,才停下來喘了一口氣。然后強烈的羞恥感,令他猛地哭了出來。

復國軍權勢爭斗,終究不是勞大這種鄉野之人能夠想象的。兩個月來,這軍中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看著這出戲,而只有他,演得開開心心。

“爹、老二……他們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他哭著回到自己的洞府,連親兵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這鬼地方他呆不了了,他把鎧甲脫下來,扔了一地,換上自己的衣裳,又將細軟收拾了一個包袱。

孟海山讓他躲在后方,可是一只猴子又哪有臉繼續留在復國軍里?

他一面將小包袱系到腰上,一面掃視洞府,檢查有沒有落下的東西。紅、綠神旗放在桌上,小小的兩面。

紅旗“水天一色”,是他的;綠旗“鬼影憧憧”,則是他已故的弟弟勞二的。

包袱的兩頭有點短,幾次都系不上,勞大的心里又煩躁起來。

勞二到死都以為他這個大哥是個有本事的人,他也相信自己懷才不遇,運氣不好。而一旦有機會能讓他邁出第一步,他一定就能邁出一百步去。

可是現在呢,現在他就這樣逃了?

——那他過去所付出的努力和代價,又有什么意義呢?

——勞二不是白死了?

地上扔著他的白銀鱗甲,穿著這身鎧甲的日子,大概是他此生最光榮、最榮耀的時刻了吧?

勞大搖搖頭,讓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即使他不甘心,他也必須要逃了。別說丟人現眼了,就是只為了活命,他也明白,再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沒有搖光,沒有孟浩天、商思歸,復國軍已經完了……

——商思歸……

他的心里忽然一動,商思歸還在啊!

那復國軍的文丞,挾持搖光公主的狂人,雖然已被下獄,但還活著。

勞大正系著包袱的手,終于停下來。放商思歸出來,也許是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可以最后再實現一下他這個代元帥的權力,向人證明他這個代元帥不是白干的,又可以讓孟海山他們頭疼、后悔,讓他們再也不能小看他!

——反正就是放個人而已,放了人他就跑,絕對不用死在這!

打定主意,勞大也終于系好了小包袱。跑出山洞,先去復國軍寶庫取了春生劍出來,又匆匆趕往監牢的石柱。代元帥的好處體現出來,一般士卒根本不知道他與孟海山已經翻臉,所到之處,一片暢通無阻。

爆炸聲不絕于耳,海天神王又已向石林中心推進了四五根石柱了。

勞大屁滾尿流,終于趕到監牢石柱。監牢的守衛聽著前方的戰況,本已十分緊張,看到勞大居然在這時過來,都很意外。

“勞將軍?”守衛的兩個將領見禮道。

“商思歸!”勞大拿出官威,厲聲道,“帶我去見商思歸!”

復國軍昔日的文丞,坐在石柱頂層的牢房里。

他穿著一身麻布白衣,干枯的長發披開,那襯得他的臉格外瘦削。他的眼睛是兩個深深的凹陷,眼皮緊閉。在頭頂射下的一道日光中,單薄得像是隨時要融化在飛舞的塵土中。

“商大人,我是勞待芒!”勞大叫道。

商思歸的臉抽搐了一下,微笑道:“哦,勞元帥。”

他的聲音里滿是譏誚,殊無和善之意。可是勞大早已被孟海山羞辱過,反倒覺得那坦誠得多。

“商大人,強敵來襲,復國軍有難,現在需要你去救援!”

那兩個守衛將領吃了一驚,連忙叫道:“勞將軍,這不合規矩!商思歸所犯大罪,十惡不赦。搖光公主不在,無論如何,也不能釋放的。”

“什么時候了,還講這些規矩!”勞大一把拖住一個守衛的衣襟,喝道,“你叫什么名字?”

“屬下莫失!”

“屬下莫忘!”

兩個守將極為順暢地答道。天罰莫家人丁最盛,又天性鐵面無私,把守監牢自是最為合適。

“你們也是姓莫的!”勞大一把將他推開,叫道,“前面的戰場上,天罰莫家,都快死完了!”

那句話無疑極為震撼,兩個守將對視一眼,不再說話了。

勞大從身后解下春生劍,從監獄的柵欄中遞了進去:“商思歸,你的春生劍在此,別再耽擱了,你快去對付那個海天神王!”

“你這是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作為一個復國軍死去嗎?”商思歸稍稍側了側頭,好奇似的問。

“少廢話,干不干吧!”勞大不敢耽擱,氣急敗壞。

“可是,我已經不能用春生劍了。”

商思歸微笑著,眼睛的兩個黑窟窿,看起來幽深可怖。他伸出雙手,兩只手掌光禿禿的,兩根大拇指都已齊根不見。

“四指用春生劍,大約只有兩成功力。我贏不了那樣的怪物,除非你幫我。”

“我幫你?”勞大嚇了一跳。

他本來是打算放出商思歸之后,自己就溜的。

“我聽了你介紹,那海天神王力大無窮。所以,一切直接的攻擊,都是沒有用的。反倒是你的神通,也許正是克制他的法門。”

“我不行!”勞大慘叫道。

最初交鋒的時候,他當然也是曾經出過手的。

他的兩面神旗,紅旗“水天一色”,綠旗“鬼影憧憧”,搖動時,可以生出幻象,紅旗令水域變大,綠旗令水鬼生出。他雙旗并搖,的確曾令那海天神王在前進時慢了一慢。

可是緊接著,那海天神王就沒事了。

——也許在幻覺之中,他把勞大的水鬼都殺光、且也沖出無邊水域了吧。

“當然,你的神通還不夠。”商思歸微笑道,“但如果加上春生劍,你的勝算就會大得多——我會用春生劍激發你的潛力,讓你的神通強上百倍千倍。只不過,你死亡的幾率也大得多。”

“開玩笑,我才不干!”勞大猛地跑了出去!

——那人是瘋的嗎?

勞大憤憤地想。他只是想把商思歸放出來,打一打孟海山的臉,也給自己出一口氣而已,可是這男人卻想把他再次拖入戰局,而且他還有可能會死?

——他當然不會同意。

他只是一個復國軍的新人,他連搖光公主都沒見過幾次,甚至剛剛還被蘇尋罵了,被孟海山當傻瓜似的耍了兩個月!

他跑出石牢,眼前的神通亂戰愈演愈烈,靈氣四溢,海天神王已經攻入心腹地帶。

復國軍且戰且退。那個人仍是站在圓臺上,可是看起來比他本來還要高大。他一個人牽動復國軍的所有力量,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把復國軍所有的一切攻勢:詛咒、預測、火焰、刀鋒……都卷進去,撕碎掉。

在勞大的眼前,“嗖”地掠過一道氣流,令他幾乎摔倒。

有個人,幾乎是擦著他的鼻尖,飛了過去。

——那是蘇尋。

那醉鬼書生終于從東面的哨所趕了過來。他的背上裝著法寶“十全鐵盒”,鐵盒展開,伸出細細的鐵枝,將他煉制的十幅畫一一掛出,像是兩幅巨翼,迎風滑翔,載著他,飛到了海天神王的正上方。

然后金光一閃,蘇尋一下子放出了自己所有的破壁神通。

“破壁”蘇家,可以將自己煉制的畫作變為真實,在有限的時間內,形成攻擊。

——一座青山,從《望岳》圖中墜下。

——一條黑龍,從《行云布雨圖》中蜿蜒而出。

——一道道金色閃電,從《夏夜聞雨》中狂劈而下。

——三只白額猛虎,從《猛虎下山圖》中一躍而出。

——一幢鐵屋,從《有懷》圖中翻滾跌落。

——一片火海,從《山火》圖中席卷而出。

——七道瀑布,從《望眉山瀑布》中呼嘯而下。

——一群輕甲騎兵,從《騎射圖》中縱馬而來。

——六只厲鬼,從《聞張子月述行尸有感》中蹣跚爬出。

——一輪烈日,從《海上日升》中升騰而起。

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攻勢,匯成一道色彩斑斕得令人惡心的滾滾洪流,從天而降,向海天神王洶涌而去。

可是面對這樣的攻勢,海天神王反倒上前一步!

“神王斬鬼刀!”他單掌立起,猛地向下揮下。這一掌將“一力降十會”發揮到了極致,以十力、百力、千力、萬力、萬萬力發出,劈山、斬虎、屠龍、吞火、食電、殺鬼、破陣、分水、拆屋、滅日!

只一瞬間,便已將蘇尋那熱鬧喧囂、奔放豪邁的攻勢盡數破去。

一手落,一手揚,他又將食指遙遙一指。

“白骨穿云箭!”

蘇尋人在半空,猛地向后一仰頭,脖子不自然地向后折起,額頭和后腦幾乎同時爆起一團血花。

然后,那一聲尖利的指風破空之聲才突兀地響起。

蘇尋的尸身從半空落下,瞧來像是一具被人丟下的布娃娃。

——一只螞蚱。

——一只擋在海天神王的車輪前的螞蚱!

勞大目瞪口呆,那令人討厭的書呆子,居然就在他的眼前,這么干脆地死了。

……在他還沒動手陷害的時候?

在這一瞬間,勞大忽然感到一陣空虛。他這一生幾乎一事無成,可唯有過去的兩個月,他是復國軍的代元帥。真的也罷,假的也罷,他收獲了前所未有的榮耀。即使他現在會那么恨,也是因為……他先有了榮耀。

現在海天神王居然在他的面前殺了他的人!

所謂復國軍元帥——雖然是個“代”——的責任心,忽然在他身上醒來。他這輩子一直在說自己了不起,自己比所有人都強。他窩在一個渡口上碌碌無為,只是因為命不好。而一旦有了機會,他就會飛黃騰達,成為人上人,為了相信這一點,他甚至……

“去他媽的!”勞大忽然怒道,“不管怎么著,老子這回還就不信了!”

——不相信自己一輩子只能如此懦弱。

——不相信自己如此平凡,居然是因為自己無能。

4、

袁天剛站在圓臺上,志得意滿。

自從突入到營地石林中后,周圍的石柱增加,復國軍的攻勢開始從四面八方不斷轟落。而他信手格擋,再予以還擊,每出必中,一個人就把困擾了大端朝二百年的復國軍打得人仰馬翻,怎不威風八方?

普抱寺一戰,令他的力量大為提升。云光和靜海的地母之力和佛魔同體,令他對如何使用力量更有心得。

過去,他的借力之術,雖能借來天下人之力,但卻無從發揮。就好像洶涌的回龍江水,卻被堤壩攔住,只流出幾股涓流,守強而攻弱。

但在看了佛像大戰天王像之后,那江水,卻暢通無阻了!

這樣說起來,他忽然覺得,也許自己最大的神通,不是借力,而是學習:跟饑民學、跟蔡紫冠學、跟移花公子學、跟驅鬼將軍學、跟極樂圣母學、跟云光學……

不斷地學習,然后不斷地進步。

為了能不斷地創造這樣的機會,他甚至將云光帶在了身邊。

——那時他本來可以殺死那個和尚的,可是卻忽然改了主意,拉他一起去對付蔡紫冠。

——蔡紫冠,一想到那個人,他就恨得渾身發抖。

可是和蔡紫冠明里暗里斗了幾回,他也對那少年有著莫名的敬畏。所以在真正與之相遇前,他并不抗拒多一些機會去學習。

而和復國軍的戰斗,無疑也是一種學習。

復國軍的神通之兇猛、之多樣,令他在最初應付起來,遠沒有外表那么輕松。可是他還是全都接下來了,并且在熬過最初的一段時間后,越來越得心應手。

可就在這時,他發現眼前的世界變了。

圓臺下的沼澤忽然變得廣袤無垠,周遭高聳入云的石林驀然間消失不見,就連攻擊他的復國軍,也像突然全部撤走了一般。四下里一片寂靜,只有烏黑的爛泥、發臭的積水,從眼前一直延伸到天邊。

“怎么回事?”袁天剛問道。

他向圓臺下望去,在他腳下抬著圓臺的人,剛好也抬起頭來。他們的頭發稀疏,露出灰白色的頭皮。被水泡得腫脹的頭顱圓滾滾的,沒有一絲兒褶皺。眼睛巨大,慘白的眼白,高高地努出眼眶。鼻子爛成了兩個小洞,嘴巴爛成了一個大洞。大洞里面,是參差的、發綠的牙齒。

他的那些信徒們,忽然全都變成了水鬼!

“撲通”一聲,圓臺被重重丟在沼澤中。一只只水鬼從圓臺上爬上來,掙扎著向他走去。

——這神通,之前似乎也出現過,不堪一擊!

袁天剛冷笑一聲,“回龍暴風炮”回旋推出,狂風呼嘯,以他為圓心,向四面八方同時攻出。水鬼一個個被吹得東倒西歪,碩大的腦袋被搖來搖去,搖不幾下,便一個個被掌風從頸子上斬斷,骨碌碌滾得像瓜熟蒂落。

其中有一顆腦袋,滾在平臺上,一雙努出眶外的白眼轉來轉去,居然有點對眼。他有點費勁地看著袁天剛,忽然張口說話:“有一大波水鬼正在靠近!”

“嘰嘰嘎嘎嘎嘎!”

廣袤的沼澤中,真的有一大波水鬼突然向他沖來。當先的,是一群騎著飛魚的水鬼,他們發出奇怪的笑聲,胯下騎著一群一群的飛魚,在沼澤中一時飛起,一時潛行,直奔圓臺撲來。就在袁天剛不知所措的時候,它們紛紛從爛泥中飛起,帶著四濺的泥巴,跳上圓臺,張開缺牙的爛嘴,就向他咬來。

這種攻勢卻是先前所沒有的。袁天剛嚇了一跳,連忙雙手急拍,“天魔奔雷手”連續發出,“噗噗”聲中將這些飛魚水鬼全都震開。只是這些水鬼的身子松軟,一受掌力,登時紛紛破裂,濃綠色的汁水四濺,一顆顆灰綠色的頭顱滾得滿地都是。

可是被飛魚水鬼干擾,另一撥水鬼,卻已經欺近圓臺三丈之處。

“回龍暴風炮!”

袁天剛連忙出掌,掌風凜冽,如同刀割。

但這批水鬼卻是戴著頭盔的。他們的頭顱本來就被水泡得渾圓腫脹,再戴上個幾乎全封閉的鐵盔,更顯得頭大身小,豆芽一般。暴風炮的掌風砍在頭盔上,“叮叮當當”響成了一片,可是有了頭盔保護,水鬼卻沒有一個肯輕易死掉。

袁天剛大驚,連忙換成“白骨穿云箭”,一指指出,“當”的一聲,射穿了一只水鬼的頭盔,將之擊殺。

只是“回龍暴風炮”一打一片,“白骨穿云箭”卻只能逐個擊殺。

鐵盔水鬼的背后,忽然立起一片如林長矛。長矛銹跡斑斑,第三種水鬼手持長矛,在地上一撐,便紛紛從鐵盔水鬼的頭頂上躍過,直接跳上了圓臺。它們來得更加突然,已上到圓臺,長矛立刻沖著袁天剛攢刺而來。

緊接著,手爪扒撓,鐵盔水鬼也紛紛爬上圓臺。

袁天剛手忙腳亂,“回龍暴風炮”、“白骨穿云箭”交替使出,甚至最后實在來不及了,還給自己來了兩個“天魔奔雷手”,不惜自傷,才將這一波水鬼盡數殺死。

那個對眼的水鬼頭顱,在圓臺上滾來滾去。

“其實這是我的神通。”那頭顱下定決心似的道,“可是現在是我哥哥在用。”

袁天剛看著滿平臺的狼藉,有些喘息。雖然他的力氣還有很多,但是剛才千鈞一發,他實在是手忙腳亂,卻也有了一點疲累的感覺。

“這到底是什么鬼?”袁天剛怒道。

“我的哥哥殺了我。”那頭顱一邊臉著地,使勁蹭了蹭癢癢,道,“他比我大、比我聰明、比我有出息。那時候,復國軍的人招我們回來,他想用我的‘鬼影憧憧出人頭地,結果就用他的‘水天一色把我給淹死了。然后他就拿著兩面神旗,回來了。可是沒關系,誰讓他比我大、比我聰明、比我有出息呢?”

他說得沒頭沒腦,袁天剛聽得一頭霧水,卻更覺得詭異。

那頭顱突然又擺正了自己。

“有一大波水鬼正在靠近。”他笑嘻嘻地再次宣布。

——又“一大波”水鬼?

飛魚水鬼、鐵盔水鬼、長矛水鬼之外,天上開始“噼里啪啦”地掉水鬼,水鬼摔得又吐又拉,仍不屈不撓地向袁天剛猛撲。遠處風馳電掣般駛來一輛棺材般的馬車,馬車上長滿青苔,在圓臺邊停下,車廂打開,一群水鬼長幼有序地跳出來,直接上了圓臺。

一些格外高大的水鬼最后出現,遠遠地便把身后背著的一些嬰兒水鬼向袁天剛擲來。

袁天剛出掌一震,“轟轟”巨響,那些嬰兒水鬼卻是會爆炸的。

這一波水鬼打完,袁天剛身上已全是水鬼汁液,黏稠碧綠,令人作嘔。

袁天剛呼呼喘息,有一點崩潰。眼前的這個神通,和他之前遭遇的不同,那一次他殺了幾十個水鬼,就已經沖破幻境,但這一回,他不停頓地出手,怕是已經殺了上千個水鬼了。

可是他卻還在這幻境之中!

——到底發生了什么,令這什么“鬼影憧憧”的神通,忽然變得如此難纏。

——以及眼前這個喋喋不休的對眼水鬼的頭顱,到底是怎么回事?

沼澤中突然傳來了一陣舞樂之聲,伴隨著琴瑟嗩吶的曲調,沼澤中的爛泥忽然一翻,一群水鬼又從地下鉆出了出來。

這回的水鬼,沒有急著攻擊,一露面,手舞足蹈,已是在歌著、舞著。

水鬼外圍的一圈,全是女的,她們輕歌曼舞,泥水淋漓;回眸一笑,血盆巨口。秀發如云,掩映著她們的出眶白眼;羅衣半解,胴體發臭干癟,若隱若現。

許多女水鬼中間,只有一個男水鬼。

男水鬼的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草帽壓得低低的,顯得他頗為神秘。在女水鬼的伴舞下,那草帽水鬼擊節而歌,歌曰:“水牛、水牛,兩個犄角一個頭!”

“哥!哥!哥!哥!”那孤零零的水鬼頭顱猛地叫起來。

那舞王水鬼停下歌舞,推了推草帽,不耐煩道:“說話,叫什么叫!”

“哥,‘鬼影憧憧在你的手里,比我厲害呢!那些騎魚的、坐車的、拿長矛的、戴鐵盔的,我以前全沒用出來過呢!哥你真是比我聰明,咱們家有你,老爹在地底下,也該笑醒了。”

“那是當然。”那舞王水鬼沉默了一下,道,“我總不能讓你白死。”

“那哥你現在出息了沒?”

“出息了。”舞王水鬼又將草帽向下壓了壓,擋住自己的眼睛,道,“我現在是復國軍的元帥呢,雖然是個‘代的。”

“真的呀!”那水鬼頭顱高興得直蹦。

“哥讓你見識見識,‘鬼影憧憧在哥手里的真正厲害!”

那舞王水鬼沉聲道:“有一大波水鬼,正在靠近!”

忽然間,整個沼澤都沸騰起來了。黑色的泥水,像是被煮沸了一般,翻滾著,喧囂著,鍋蓋大小的泥泡此起彼伏地炸開。數不清的水鬼,爭先恐后地從沼澤里鉆出來。然后它們開始糾結在一起,手臂纏著手臂,大腿纏著大腿,它們像是在玩疊羅漢一樣。松軟的腦袋被擠得凹陷、變形,干癟的身體被拉長、扭曲。

然后,它們合成了一個巨大的水鬼。

巨大的水鬼慢慢地從沼澤中站起來。開始時,是一顆頭,然后是寬闊的肩膀、赤裸的身體。它半個身子還浸在沼澤里,但只是上半身,就已經頂天立地,足有十幾丈高。從圓臺上,甚至看不見他高聳入云的臉。泥水從他的臉上、身上淋淋漓漓地流下來,在一具一具小水鬼的身上,匯聚成一道道瀑布,傾瀉而下。

——到底是什么神通!

袁天剛大汗淋漓,肝膽俱裂。

那巨大水鬼仰天長嘯,雙手高舉,在頭頂上扣成了房子般大小的拳頭,猛地向他打來。袁天剛魂飛魄散,倉促間以萬人之力回應——只聽“咕嘰”一聲,那水鬼的巨大拳頭被他整個地鑿穿了。那一大團扭結在一起的水鬼,好像變成了一個完美的殼子,猛地從他的頭頂上套下去,一直罩到腳底。

只一瞬間,袁天剛已被惡臭完全包圍。

“哇”的一聲,袁天剛吐了出來,一面吐,一面將盤繞在自己身邊的水鬼“拳頭”全部打散。

“有一大波水鬼正在靠近!”那戴著草帽的水鬼繼續叫道。

一片片的水鬼仍在從沼澤中不斷爬出,陸續爬上那巨大的水鬼浸在沼澤中的腰身。然后它們消失在那些組成巨大水鬼的水鬼中間,像是變成了它的一塊肉,巨大的水鬼越來越大。

“轟”、“轟”、“轟”!

那巨大的水鬼一拳又一拳地向下轟來,袁天剛氣急敗壞,用“回龍暴風炮”去擋這一招。

——那水鬼的拳頭松軟,用別的招式,太易攻破,反而又會被陷入其中。只有回龍暴風炮,既可以將那一拳破解,又能將碎裂的水鬼全數吹開。

“咚”的一聲,這一拳突破了狂風,正中袁天剛的腦門,打得他眼冒金星。

——這一拳比剛才那隨隨便便被他穿透了的一拳,堅硬多了啊!

袁天剛哭笑不得,那巨大水鬼的硬度,竟是可以隨心所欲的。每一擊,要么就是弄得他一身臟,要么就是結結實實地打他一下。

他步步后退,幾乎就要摔落圓臺,接那巨大水鬼的拳頭,越接越是艱難。

他可以有萬萬人之力。

但那巨大的水鬼,卻可以有萬萬水鬼之力!

“撐不住了!”身后就是沼澤,袁天剛絕望地想。

數不清的水鬼,繼續匯入那巨大水鬼的身體。那顆對眼水鬼的頭顱,在旁邊一個勁地加油。

“哥你真厲害!哥你再讓它變大點!”

可是就在這時,天空中發出了“噗”的一聲輕響,那水鬼的動作停住了。

袁天剛心頭一緊,他現在簡直已被這巨大的水鬼弄怕了。

然后,他看見無數的小水鬼從半空中紛紛摔落,那巨大的水鬼從頭部開始垮掉,終于解體了。

5、

在距離海天神王大約二百步的一根石柱上,商思歸用殘缺的雙手捧著劍,向后退了一步。

勞大已經死去的身體,歪了一下,像一串腐爛了的葡萄,摔倒在地。

如果不仔細分辨的話,一般人幾乎認不出那是個人了。勞大的身上長滿了頭顱,大大小小,一排排、一層層,從脖子上一直垂到腰上。

之前,勞大和商思歸趕到戰場。孟海山等復國軍又驚又怒,卻也不敢在這種生死交關時,再與商思歸發生沖突。二人加入戰團,商思歸的神通“春生劍”,劍氣所及,春生萬物,可令范圍內所有的生命混亂生長。商思歸在雙手殘疾之后,無法馭劍,便只有將春生劍搭在了勞大的頭頂上。如此一來,春生劍的靈力全都灌入到勞大的頭部。不僅令勞大在短時間內生出了許多畸生的頭顱,也因頭顱變多,令他的智慧、神通大幅度地提升,“水天一色”和“鬼影憧憧”終于硬生生地將海天神王逼入了苦戰。

可是那終究是殺雞取卵,過度的壓榨,終于在勞大就要贏過袁天剛時,令他猝死。

周圍的復國軍發出一陣嘆息,孟海山又氣又急,跌足道:“怎么緊要關頭,他卻死了呢?”一言出口,覺出失禮,連忙改口道,“哎呀,他怎么在笑?”

勞大渾身的頭顱,大大小小,層層疊疊,可是都有一個表情。

他在笑著,數不清的笑容從他不同的頭、不同的臉上散發出來。那顯得無比詭異,直令人看一眼都毛骨悚然,可是單看每一個笑容,卻又如此釋然。

“是嗎?他笑了嗎?”商思歸微笑道,“那么,接下來輪到我了。”

商思歸輕輕一縱,自石柱上躍下,跳到了袁天剛的圓臺上。

袁天剛滿頭大汗,呼呼喘氣,云光和他其他的信徒,都有點奇怪地看著他,并不知道他剛才經歷了怎樣兇險的一場決斗。

商思歸穩穩地落在袁天剛身前五尺處。

春生劍劍身修長,他兩只手都沒了拇指,四指無法握劍,只好用兩手夾著。

——所以,當初為什么要砍斷自己的雙指呢?

商思歸苦笑著想。砍斷雙指,是發生在他剛剛入獄的時候。他因悔恨自己的所作所為而自斷雙指,可是萬萬沒想到,復國軍這么快就遇上了生死之戰,而當他想要保護大家的時候,卻因此而失去了能力。

人的感情,是如此的復雜。他恨搖光,恨那女子毀去了他的一生,恨她拋棄大家,而去和敵人雙宿雙飛;可是他也喜歡她,把她當成妹妹,當成情人,不惜千方百計,也要將她留在身邊。

他覺得復興茉朝,無異于癡人說夢;但既然祖先都這么干了,他也并不介意為之而努力。他覺得復國軍愚忠愚勇,目光短淺,一群粗人,只配被他帶領,可是他也將他們視作家人,決不容許他們受到傷害。

……何況還有孟浩天。

即便是為了孟浩天的遺愿,他也要保護復國軍,而奮戰到最后一刻。

孟浩天死的時候,是微笑著的。

勞大死的時候,也是微笑著的。

商思歸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希望他在死的時候,也能夠笑出來。

“你是誰?”海天神王叫道。

“復國軍,商思歸。”他揮舞著春生劍,向海天神王沖去,用盡自己所有的智慧和力量,在海天神王的身上留下創傷。然后他終于被一股巨力擊飛,人在半空的時候,還努力在臉上露出微笑。

可是,離奇地,他居然并沒有死。

一只柔軟的手在背后輕輕地托住了他。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胸前所中的一記“天魔奔雷手”,忽然之間,已經消失了。

一股熟悉的、清冷的氣息,幽幽地出現在他的身邊,商思歸愣了一下,驚叫道:“搖光?”

“公主回來啦!”四周石柱上,復國軍一片歡呼。

可是旋即,另一股令人反感的氣息出現。

蔡紫冠,那個讓所有人都痛苦的人,也來到了海天神王的圓臺上。

(責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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