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學科(discipline)這一舶來概念,西方學者給出過林林總總的意見。①西方學界有關學科定義和學科性的討論,可參見Angelique, Chettiparamb, Interdisciplinarity: A Literature Review.The Interdisciplinary Teaching and Learning Group, Subject Centre for Languages, Linguistics and Area Studies, School of Humanities, University of Southampton, SO17 1BJ2007.較為符合本文理論框架設定的一個定義出自《社會與行為科學國際百科全書》,該條目的撰寫者德國學者魯道夫·施蒂希韋(Rudolf Stichweh)提出:“學科作為科學內部不同部類的基本單元劃分是十九世紀的產物。拉丁語disciplina,意謂教導,早就是學校和大學出于教學目的進行知識組織時所使用的一個術語,但直到19世紀才真正建立起學科交流的體系。從那時起,學科開始在科學的社會體系中起著一整套結構構架的作用,而在高等教育體系中則作為學校教學的一個主題領域,最終則指向職業角色的安排。盡管科學領域的分化過程一直在進行,但學科作為一套基本的結構構架在現代社會中所具有的上述功能方面保持著穩定。”②R.Stichweh, Scientific Disciplines, History of.IN: Smelser, N.J.& Baltes, P.B.(eds.).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and Behavioral Sciences.Oxford: Elsevier Science, 2001, pp.13727-13731.其實“discipline”的拉丁文源頭不僅有“disciplina”,還有“discipulus”,指教導的對象,由此發展出在“discipline”現代的兩重主要詞義,即“學科”和“規訓”,這也恰恰反映出學科不僅是一套知識的分類體系,同時也是具有約束力和引導力的社會建制的雙重特點。
按照西方學者的一般意見,從認知的角度看,學科需要具有如下一些要素。第一,學科要有獨立的研究領域,由于自身邊界的存在,我們才能勾勒出現代學科的地緣版圖;第二,關于該學科研究對象的專門知識得以積累,這些專門知識并為其他學科所普遍共享;第三,學科有自己獨特的概念和理論體系;第四,學科自洽于研究對象的陳述方式;第五,發展出一套與學科特殊需求相呼應的研究方法和手段。
另外,從社會建制方面來考察,學科的制度化過程往往產生一些明顯的指征,例如,相對穩定的學科研究人群,即專業團體,進而發展出依托于專門協會、學會等形式而存在的學術共同體;擁有學科展示自身成果和取得話語地位的陣地,最主要的是刊物和定期會議;在高等教育體系中取得專門的建制地位,比如在大學中有專門的教席崗位,有專門的課程科目及學位,最成熟的形式是發展出專門的院系。①見唐磊:《理解跨學科研究:從概念到進路》,《國外社會科學》2011年第3期。有關學科與院系間關系的論述,可參見托尼·比徹、保羅·特羅勒爾著,唐躍勤、蒲茂華、陳洪捷譯:《學術部落及其領地—知識探索與學科文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3、73頁。
上述種種,都是學科獲得固定“身份”的重要指標。換句話說,棲身某一學科的研究者對該學科和自身作為學科研究者的身份認同,主要取決于上述指標的完滿程度。
現代學科意義上的“漢學”(Sinology),也始自學科“自主性”(autonomy)彰顯的19世紀。雷慕沙(Jean Pierre Abel-Rémusat,1788—1832)是促進漢學學科建制化的關鍵人物,他不僅于法蘭西學院首開漢學講席②該院設立的漢語和韃靼—滿語語言與文學講席是歐洲第一個漢學講席,當然,從嚴格意義上講,這是一個“東方學”或“亞洲學”講席,但早期的漢學往往脫胎或受益于東方學/亞洲學,例如德國漢學的源起就直接受印度學的沾溉。,還與同道創立了亞洲協會,并創辦了專業期刊《亞洲學報》;而中國學(China studies)則在20世紀60年代前后走向學科獨立,③中國學走向獨立也有一系列建制化的標志,例如從單純的語言教學課程發展出專門的學位課程、大量獨立的中國研究機構的涌現以及諸如“當代中國研究聯合委員會”等專業協會的組建,等等。參見吳原元:《隔絕對峙時期的美國中國學(1949—1972)》,第三章相關論述,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則呼應了學術發展史上的另一場現代化浪潮,即二戰之后興起的、以美國為主導(以美國范式為主要范式)的社會科學的勃興。社會科學在二戰后發展的最重要特征并非某種理論(諸如凱恩斯主義或結構—功能理論)或某種方法(諸如田野調查或定量分析)被提高到顯著地位,而在于“戰后的社會科學被鑄成綜合系統的理論”。④西奧多·波特、多蘿西·羅斯主編:《劍橋科學史》(第七卷《現代社會科學》),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98頁。成長于美國的“中國學”不同于成長于歐洲的“漢學”,除卻研究對象(不同內涵的“中國”)所發生的明顯變化之外,更深刻的區別正在于美式社會科學的高度綜合性。對此,身為中國學重要創立者之一的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 1907—1991)就有過很好的總結。他在1968年美國歷史年會上演講時說:“作為思維方式來觀察,歷史、社會科學和包括漢學在內的地區研究目前已交融滲透。它們不再分屬彼此無關的知識渠道。我們在研究一門學科時不可能不涉及其他。”⑤費正清著,陳丕琮譯:《70年代的任務》,載王建華等譯《現代史學的挑戰—美國歷史協會主席演說集(1961—1988)》,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35頁;另可參見吳原元:《隔絕對峙時期的美國中國學(1949—1972)》第五章相關論述。
由此可見,漢學和中國學在現代學科意義上的成立均與近代以來的學術現代化過程有莫大干系。漢學和中國學所涉主題和領域甚多,在知識層面上很難總結出學科內部可普遍共享的范式或理論,但透過其融入學術現代化進程的大背景,仍可以尋繹它們有別于傳統學術的智識特點。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從漢學到(美式)中國學的轉變不僅僅出于學術發展自身的動力,它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當時的國際政治格局和意識形態對抗的產物。裴宜理(Elizabeth J.Perry)就曾道破這一層,而裴宜理說得更明白:“人們把當代中國學研究劃為一個孤立的領域,這反映了把共產黨的歷史與前共產黨的歷史從根本上截然分開的概念,仿佛要體現1949年的戲劇性決裂,就要有一種嶄新的、與純漢學研究相反的社會科學的研究路徑。”⑥裴宜理著,黃育馥摘譯:《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國的中國學研究:50年》,《國外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
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作為新興的研究領域,是對海外漢學/中國學智識成果及知識生產過程及其與社會、文化諸因素互動過程的再研究。它最初以介紹和簡要的學術史梳理形態出現,發生于中國學術史與現代學術全面接軌的民國時期,①西方漢學作為西方學術的組成部分,對中國學術之現代化也有豐富而復雜的影響,對此國內學術界研究尚不多,此種遺憾,張西平在《三十年來的中國海外漢學研究略談》(收入《國際漢學》第十八輯)一文中已有指出。而真正集中的發展則始于“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關于其總體的發展史,已有較多概括,在此不擬展開。
在西方學術界,漢學和中國學產生于不同時代,有各自相對明確的內涵,總體的范式也有明顯區別;相比而言,與它們分別對應的“海外漢學研究”和“海外中國學研究”則在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學術共同體上多有交疊。有許多現象可以作為說明,例如,海外漢學研究的刊物或學術會議并不排斥海外中國學研究的文章,海外中國學研究機構也會從事海外漢學研究的課題,海外漢學研究和海外中國學研究的專門學者融于共同的專業協會(比如“國際中國文化研究協會”)。又比如,李學勤在2000年的《作為專門學科的國際漢學研究》一文中提出:“國際漢學研究”應當關注的六大問題,包括“漢學如何起源,迄今走過了怎樣的發展道路”,“漢學對中國歷史、文化、藝術、語言等等方面已經作出了哪些研究”,“漢學家及其著作是在怎樣的社會與文化背景中產生的”,“國際漢學對中國學術的演變發展起過什么樣的影響”,“漢學對西方學術的演變發展又有著怎樣的作用”,“國際漢學的現狀以及在新世紀中漢學進展的趨勢”。②李學勤:《作為專門學科的國際漢學研究》,見《中華讀書報》2001年9月19日。稍加概括,大概可以分為對漢學的學術情報研究、學術史研究(回顧與前瞻)以及與之相關的學術思想史、知識社會史研究;這完全可以適用于對海外中國學研究基本內容和方法的概括。
在學科建制化方面,二者經過三十余年發展,均具備了若干“學科化”的明顯標志,比如固定建制的研究機構(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上海社科院中國學研究所)、有影響的專業期刊(《國際漢學》《世界漢學》等)、專門的學科和學位(從最早北京大學于1985年開始招收海外中國學碩士研究生到近年來層出不窮的此類學科點和學位點),等等。從建制層面看,海外漢學研究和海外中國學研究的學科性已比較完備,稱它們為學科也不是沒有理由。
對學科文化有深入研究的英國學者托尼·比徹(Tony Becher)等人指出:“學科在某種程度上是由相關系科的存在來確定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每一個系科都代表一門學科。一門學科是否得到國際上的認可是一個重要的標準,即學術可靠性、知識的主旨和內容的恰當性等一套概念,盡管對它們沒有嚴格的界定,但卻是約定俗成的。”③《學術部落及其領地—知識探索與學科文化》,第43頁。如果把專門的系科作為學科成立的一個必要指標,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的學科獨立性還不完備,目前國內只有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原名: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是以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教學為主業。如果再究之以對學科智識屬性的認可這一更高標準,恐怕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的學科獨立性就令人難以接受。也就是說,二者在學科化方面尚不具有完全的自足性,稱之為中國學術界正在形成和可能形成的新興學科大概更符合事實。
不過,從中國社會科學院情報所國外中國學研究室的建立為起點,中國學術界在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領域的積累已有將近40年的歷程。無論它們是否會成長為中國自身學術體系中的獨立學科,我們仍然可以考察通過學術知識生產的累積,二者是否以及如何向著學科化的方向發展。至少,我們可以探索在學者隊伍、學術平臺、學術范式等方面的發展線索和特征,并且比較海外漢學研究與海外中國學研究在上述方面的共性和差異。
為此,我們對1979—2013年收錄于CNKI文獻庫中的期刊論文、會議論文、學位論文按照主題關鍵詞進行了檢索,分別獲得1811篇(漢學)和1141條(中國學)數據,①具體數據采集方法為,在CNKI高級搜索中,分別用“漢學”和“中國學”作為主題搜索項進行檢索(采用主題檢索而非關鍵詞或篇名包含詞檢索是因為CNKI的主題檢索包含了文章關鍵詞和篇名包含詞的檢索策略),同時排除對外漢語教學研究、比較文學研究等一類明顯不屬于漢學/中國學范疇的文章。另外,考慮到數據回溯的周期問題,我們沒有采集2014年的數據。并對其進行標引和計量分析,最終形成如下一些初步的結論。需要說明的是,我們所采用的檢索策略并不保證能檢索到這段時間內大陸學術期刊上發表的全部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文章,許多文章因為在題名或關鍵詞中不包含“漢學”或“中國學”而被排除在外。②例如,用著名中國學家的“白魯恂”作為主題詞,搜索到的文章,很多就沒有包括在此次考察范圍內,此類情況是比較普遍的。要消除這種系統性誤差的辦法,需要通過窮舉檢索漢學家、中國學家名并排重才能大體實現,但這種工作量實在過大,只得暫時接受這種誤差的存在。
我們根據1979—2013年歷年發文數量繪制了折線圖(圖1.1和1.2),用于顯示海外漢學研究和海外中國學研究領域文章數量(含期刊文章、學位論文和會議論文)的增長情況。

圖1.1:1979—2013年海外漢學研究文章數量統計

圖1.2:1979—2013年海外中國學研究文章數量統計
顯然,改革開放以來,海外漢學研究和海外中國學研究經歷了相似的發展階段,階段特征也基本相同,即21世紀之前穩步發展,進入21世紀大步前進。總體來看,歷年海外漢學研究的期刊文章多于海外中國學研究發文總數(1577:1041),學位論文和會議論文數量也是如此。這說明大陸學術界對海外漢學的關注和研究更多。
但從總體規模來看,作為新興的研究領域,二者都不算“太火”。2013年兩個領域發文數量分別為208篇和106篇。筆者隨手做了一個比較,用“國學”做主題詞,僅2013年就檢得超過7000篇(數據清洗前的結果),大概是1979—2013年以“中國學”為主題詞所得文獻總和(數據清洗前為接近3500條)的兩倍。因此,從發文規模看,海外中國學和海外漢學研究還有較大的發展空間。
1979—2013年間,發表過海外漢學研究文章的機構共有774個,其中,發文量為1篇的有627個,占比81%,接近94%的機構發文不超過3篇。這似乎說明,絕大多數機構學者從事該領域研究只是偶一為之的事情。發文量在前十位左右的機構按發文量達到9篇計算有11家(占全部機構數的1.4%),它們的發文數占全部發文數的比例為8.5%。排名第一的是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排名二、三位的分別是北京大學中文系和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如果不細分到二級機構,則北京外國語大學居于榜首(79篇,含所屬各二級機構,下同),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依次二、三位(分別為59和56篇)。

表1.1: 海外漢學研究主要發文機構列表

① 發文機構排名完全按照CNKI錄入的文獻元信息中的機構名來統計,有的文獻在作者單位一項未標示出具體院系的,也徑按一級機構來統計。
海外中國學研究領域,發文機構眾多且大多為“偶一為之”的現象也存在。1979—2013年間涉及的發文機構共有543家,其中,發文量為1篇的有436家,占80.3%,接近95%的機構發文數不超過3篇。發文量較多(7篇及以上)的機構有12家(占2.2%),其發文總數占全部發文數的比例為14.3%。主要機構發文的集中程度略微高于海外漢學研究領域。發文前三甲分別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獻信息中心、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和該校社會科學部。如果不細分到二級機構,則華東師范大學(77篇)超越中國社會科學院(72篇)排名第一,北京大學(41篇)居于第三。

表1.2: 海外中國學研究主要發文機構列表
按照地域來看,從事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的主要機構基本分布在北京和華東兩地,尤以北京居多。進一步分析近三年的數據發現,這一趨勢近來沒有明顯變化,北京仍然是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最重要的知識生產區域。
另外,我們對基金資助來源做了簡要的考察,發現有21種基金資助了海外漢學研究,有13種資助了海外中國學研究。在兩個領域,國家社科基金都是最大的資助方,在其資助下出產的論文數均超過了由其他基金資助所出產論文數量的總和。
1979—2013年間,發表過海外漢學研究和海外中國學研究的期刊分別為632種和411種。這些期刊基本上都屬于人文社會科學大類期刊。由于存在期刊更名、停刊等情況,我們無法精確計算所涉期刊占全部人文社科類期刊的比例。但有一個基數可以作為參考:2014年11月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公布了第一批認定的學術期刊5756種,其中人文社會科學期刊為2043種。②參見http://www.gapp.gov.cn/news/1663/231784.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5年7月28日。據此估算,在中國大陸發行的人文社科類學術期刊中,分別有約三成和兩成的刊物發表過海外漢學研究以及海外中國學研究方面的文章。
表2列出了發文量排名前十(含并列)的刊物,它們基本上都是所謂的“權威期刊”或“核心期刊”,唯一例外的《博覽群書》也是在知識界、思想界有較大影響力的期刊。其中,《國外社會科學》和《國際漢學》分別是海外中國學研究和海外漢學研究最主要的發文陣地。同時,《國際漢學》也是海外中國學研究第二大發文平臺。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像《國際漢學》《世界漢學》這樣的專業對口期刊外,一些傳統上偏于人文學科的刊物如《中國文化研究》《讀書》《中國史研究動態》和《中國圖書評論》等,體現出對海外漢學研究和海外中國學研究“兼收并蓄”。不僅如此,文史類刊物尤其是史學類刊物在主要發文刊物中有較大比重,在海外中國學研究領域尤其如此,這可能說明海外中國學研究具有側重學術史進路的特點。

表2: 海外中國學/漢學研究主要發文刊物統計①有些本領域的著名刊物因為未被CNKI收錄因此不在統計范圍內,比如閻純德教授主編的《漢學研究》。
1811篇海外漢學研究文獻涉及作者1398位(人均約1.3篇),而1411篇海外中國學研究文獻共涉及作者961位(人均約1.2 篇)。我們采用文獻計量學中的“普賴斯定律”來確定所謂的“高產”作者。該定律認為,撰寫全部論文一半的高產作者的數量,約等于全部科學作者的平方根(分別是37.4和31)。據此,兩個領域的計算結果都是,發文4篇以上的作者算作高產作者,他們(分別是43位和40位)組成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的核心作者群(如表3.1、表3.2所示)。

表3.1: 海外漢學研究高產作者統計表

表3.2: 海外中國學研究高產作者統計表
在海外漢學研究領域,發文量排在前十位的學者,其學術背景無一例外地出自傳統文史學科,這一現象多少顯示了海外漢學研究對于學者知識儲備的要求和學術路徑的依賴。其中,有幾位學者,如任大援、程章燦和樂黛云,他們的主要研究方向并非海外漢學研究,而只是興趣使然的“兼治”。相比之下,在海外中國學研究領域,發文量排名前十的學者,基本上都以該領域為主業,或至少是主業之一,像石之瑜(臺灣大學政治學系,主治政治學和社會科學方法論)、王祖望(中國社科院情報所,主治社會學和社科情報研究)這樣的學者其學術領域則有明顯的跨界性。另外,其中不少學者是以海外中國學的學術史研究見長,而這一領域本身就具有跨學科性,因此,海外中國學研究領域高產的作者,其學術研究都具有一定的跨學科色彩。或許還可以說,他們被學術界認可也更能夠不依賴于傳統的文史政社一類學科,而是在海外中國學研究的共同體內確立自身的被認同和地位。當然,由于學科屬性和邊界的相對模糊,要取得它們的風險與代價也可能更高。
CNKI提供的每篇文獻均標注有主題詞和關鍵詞等元數據信息,我們將其中關鍵詞信息抓取下來,然后將關鍵詞及其出現頻次通過在線詞云軟件WordItOut生成關鍵詞云,如圖2.1、2.2所示。海外漢學研究領域1811篇文獻共有6257個關鍵詞,海外中國學研究領域1141篇文獻共有4222個關鍵詞,圖中所示的關鍵詞是出現頻次較高的那一些。

圖2.1:海外中國學研究關鍵詞云

圖2.2:海外漢學研究關鍵詞云
關鍵詞云(也稱“標簽云”)的方法常常被圖情學界用以直觀考察學科研究熱點和研究趨勢。考慮到文獻關鍵詞一般都是作者自己給定的,因此關鍵詞也大體反映出作者們對自身研究主題乃至研究領域的自我認同和自我定位。在此基礎上,我們得出幾條初步的分析結論:
1.海外漢學研究和海外中國學研究存在相互認同和定位交叉。在海外漢學研究文獻中,出現頻次最高的關鍵詞除“漢學研究”和“漢學”外,排在第三位的就是“中國學”,而在海外中國學研究文獻中,緊接著出現頻次最高的“中國學”的就是“漢學研究”。并且,兩個領域擁有不少共同的高頻關鍵詞。另外,海外中國學研究更能容納海外漢學研究而不是相反,這一點從前者的高頻關鍵詞中包括了傳統海外漢學研究對象的中國文學、歷史和哲學,而后者鮮有關于現當代中國和社會科學范疇的關鍵詞可以窺見。
2.從關鍵詞出現頻次看,美國、法國和日本的漢學/中國學受關注度較高,被研究較多的海外漢學/中國學家也主要來自這幾個國家。
3.海外漢學研究領域中,傳教士(耶穌會士)漢學、中西文化交流、現代文學、漢語教學與傳播是較受關注的議題,而在海外中國學研究領域,除了包納著海外漢學研究的主要熱門領域外,也有像近現代史、毛澤東研究這樣更符合“美國式中國學”范疇的對象領域。
4.海外漢學研究領域中,最受關注的前十位“漢學家”是伯希和、戴密微、理雅各、費正清、顧彬、利瑪竇、阿列克謝耶夫、沙畹、宇文所安和高本漢;海外中國學研究領域中,最受關注的十位“中國學家”是費正清、史華慈、伯希和、拉鐵摩爾、戴密微、沙畹、列文森和溝口雄三。總體上,我們從這里看到了“漢學”和“中國學”比較明顯的分殊,同樣也看到了“中國學家”更大的包容性或者說不明確性。此外,從他們的國籍看,也能看出漢學與中國學各自不同的代表性學術傳統,分別來自歐洲(尤其是法國)和美國。
我們對每篇文獻所涉的國家也進行了人工標引,如對史華慈及其學術的研究則標為“美國”,對于涉及多個國家的,每個國家都算被涉及一次,而如果是討論海外漢學研究學科性或學科發展一類的文章則歸為“中國”。以此得出的統計結果通過世界熱力圖方式予以直觀呈現,如圖3.1、3.2所示。

圖3.1:海外漢學研究所涉對象國家的頻次分布

圖3.2:海外中國學研究所涉對象國家的頻次分布
統計數據表明,在海外漢學研究領域,最頻繁被涉及的國家依次是美國、德國、法國、俄羅斯、英國和日本。盡管涉及美國的文章數量最多(330篇),但是涉及德、法、英等歐洲國家的文獻數量(不算涉及頻次較多的俄羅斯)總數(約650篇)要遠超美國。在海外中國學研究領域,依然是涉及美國的最多(298篇),其后依次是日本和俄羅斯,其數量約為涉美國篇數的一半和三分之一,涉及歐洲諸國的文獻總量(250篇左右)仍不及涉美國文獻量。因此,我們可以說,中國學界對海外漢學的關注主要集中在歐洲,其次是美國,而對海外中國學的研究則主要集中于美國。
前面提到過,海外漢學研究/海外中國學研究的基本研究路數包括三種,即學術情報研究、學術史研究(回顧與前瞻)以及與之相關的學術思想史、知識社會史研究。我們對海外漢學研究1811篇文獻和海外中國學研究1141篇文獻按表4的分類方式(基于研究方法)做了最粗類別(粒度)的標引,目的是檢查這兩個領域總體研究層次處于何種水平。需要說明的是,述評(基本屬于學術情報研究層次)和研究之間并無截然清晰的區分標準,我們的區分標準大體上遵照著原創性、思想性程度的原則,但事實上學問一事本來就是基于前人、踵事增華,評議、漫談之類的文體也不見得限制思想發揮,因此這里的區分很難說完全嚴格執行了某一種科學嚴謹的標準,只能是為了實現分析而努力按照一貫的標準來進行標引聚類。最終結果如表4所示,加上時間維度后如圖4.1、4.2所示。

表4:文獻分類方式

表5: 海外中國學/漢學研究方法及運用次數統計

圖4.1:海外漢學研究方法逐年變化趨勢圖

圖4.2:海外中國學研究方法逐年變化趨勢圖
顯然,在兩個領域中,學術情報研究層次的述評都是主要的研究方式,但還達不到庫恩意義上的“范式”,因為即使文獻綜述已經有成熟的規范和要求,那也是面向所有學科的,而沒有觀察到一套獨屬于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的特殊的綜述體式/規范。因此,我們只能說,綜述、述評形式的學術情報研究仍然是兩個領域的最主要進路。
在研究類文獻中,由于很難找到可以足夠收斂的聚類方式,能夠設想到的標準(比如研究主題、具體方法)都可能由于難以判斷邊界而無法明確分類,或是導致分類過細而失去統計分析上的意義,故而我們沒有做出進一步的細分。但在清理數據的過程中,我們也直觀到一些比較顯著的現象,足以說明某些問題。
首先,研究類文獻大多采取學術史研究以及與之相關的學術思想史、知識社會史研究的進路,其中,知識社會史或學術思想史又少于一般性的學術史研究。這大概是因為,前者對研究者本人的綜合素養要求更高。通過對海外之學的研究和對話來反省、提升對本國問題思考的文章則更是少之又少。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其次,進入21世紀以來,雖然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類文章生產數量大幅提高,但其中大量增加的是有關兩個領域學科性、學科定位的研究和反思文章。粗略統計,這類文章的增長量幾乎與前面所說的幾種學術史研究類文章的增長量相當。這一方面說明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領域的學科自主意識在增強,自然就表現為對學科內涵、關于學科的種種身份屬性(諸如研究對象、方法論/研究范式)的討論在增多。換一個角度來看,這種現象也體現出學術界尤其是主要從事這兩個領域研究的學者們(因為這類文章也主要是他們撰寫的)對自身領域學科化的期待,以及他們對這兩個領域學科獨立性的焦慮。如果將這類文章剔分出來放在一起,僅看標題就能夠感受到這一點。
再者,進入21世紀后,研究類文獻中還有一類文章的增長顯得突出,即有關漢學的“殖民性”和中國自身學術話語地位的探討文章。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圍繞有關“漢學主義”“中華學”的文章,前者在過去幾年里引起了學術界廣泛關注,①張松建教授曾在2002年發表《殖民主義與西方漢學》一文,廈門大學周寧教授則在2004年發表《漢學或“漢學主義”》一文,當時并未引發廣泛討論,直到2010年以后,這一話題受到關注,兩三年間,僅被檢數據中就有10多篇以漢學主義為主題的文章。后者也曾在2000年前后一度被炒作②“中華學”是由貴州大學蕭君和教授提出的概念,被稱作是“一門體現中華民族理性自覺的新學科”,體現出確立中國學術話語自身地位的渴望。被檢數據中有9條相關文章,均發表于1998—2001年間,除蕭君和自己的幾篇外,其他均為推介、評介文章。2001年后,“中華學”相關的討論了無余音。。這兩個例子盡管看似在問題意識和價值關切上沒有太多關聯,但都可以視作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學科化進程的危機呈現與自我解構。“漢學主義”通過對西方漢學話語背后的政治性(殖民性)的拷問對漢學以及國內的海外漢學研究的合法性產生沖擊,“中華學”希望通過為本土的中國研究注入某種民族主義精神來對抗海外中國學的話語霸權,其“批判—建構”的過程也是將海外“中國學”賦予過多政治意味來完成的。③參見姚朝文:《中國學與中華學比較研究》,《中華文化論壇》2001年第4期。此類文章的出現并累積出一定量級,說明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要實現學科化不僅需要確立起學科建制、研究范式等,還需要凝定出自身的價值關懷以及通往這種關懷的心智路線。
以上我們基于CNKI數據庫中主題詞為“漢學”和“中國學”的1811和1141篇文獻,以文獻計量的結果做了簡要的分析,并用“學科化”的視角做了一定的闡發。關于海外漢學研究和海外中國學研究兩個領域是否將發展為獨立的學科,筆者還有些許不成熟的思考,放在本文最末,希望能為從事這兩個領域研究者們進一步思考和行動提供些許參考。
首先,平心而論,海外漢學和海外中國學本身就是包容性很廣的領域,其在海外學術界的學科化程度也因不同地域背景和現實處境而有不同,中國本土對它們的再研究是否能夠從一門學問上升到一個學科也不是應然之事,更多的時候,相關的期冀和努力最終更多地成為爭取學術資源的途徑和手段。
其次,應當看到,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在自我發展的同時也不斷面臨各種挑戰。其中最大的挑戰可能來自于固有學科內學者以自身學科背景為支撐和外語、信息獲取能力為保障來從事相關研究時所體現出的優勢。美國著名中國學家魏昂德曾指出:“中國研究這一領域依然存在,而且其繁榮程度前所未有,但是目前正在面臨挑戰,在某些方面被學科內的中國研究所取代。”①魏昂德著,嚴飛譯:《當代中國研究之轉型:1977—2002》,收入程洪、張海惠主編《當代海外中國研究二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1—26頁。這種現象也正發生在我國的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領域。因此,以這兩個領域為主攻方向的研究者需要從研究范式、內在價值等方面確立不同于專業學科進路的獨特品質。
再者,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除了因為爭取資源的關系來發展自身的學科性外,終究更多表現出的是跨學科性(interdisciplinarity),如何立足于跨學科性來發展出自己的獨立空間也許更值得思考。對此,本領域的當代先行者孫越生先生曾指出,無論中外的中國學,都應該以“在中國研究的核心課題上開展新的綜合”為高標。②參見唐磊:《篳路藍縷,澤被后人—孫越生國外中國學研究之回顧》,載《國際中國文化研究年鑒》 (1979—2009),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有限責任公司,2013 年,第139—146頁。海外中國學研究領域的重要學者、2013年辭世的朱政惠先生也提出:“海外中國學的外延很廣,舉凡中國歷史、中國文學、中國哲學、中國政治、中國經濟、中國社會、中國軍事等,都在其研究范圍之內,任何單位和個人都難以窮盡,只能通過具體學科的研究來各個擊破。它們的研究會有交叉重疊,但又相對獨立。海外中國學研究需要相關學科的方法論的借鑒,而海外中國學研究的很多經驗,也會成為相關學科建設的有益養分,即使是謬誤也會是一種借鑒。幾十年的努力已使學者形成這樣的研究工作愿景:對海外中國學的研究應該是一個學科群的建設,是學科在高度分化基礎上的高度綜合。當各個學科背景下的研究都深化了,全局意義上的對海外中國學研究的學科群大廈也會矗立起來。”③朱政惠:《中國學者對海外中國學研究的百年回顧—進程、特點和若干問題的思考》,《甘肅社會科學》2013年第5期。“高度綜合”之說,確實能夠激發出無窮的智識挑戰欲,但如何綜合還需要學者們不懈的探索。
最后,我認為,這兩個領域的研究者其實有一個最低限度的共同綱領,用通俗的話講,無非就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換句話說,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要以提升中國本土的中國研究為宗旨,即以對海外之學的研究來鞭策、啟迪、豐富、提升本土之學,以中外學問的相互砥礪來加深我們對中國歷史的理解和對前途的把握。這樣一種“道問學”本來就是海外漢學/中國學領域得以發生和發展的緣起和動力,也是它們展現自身價值和魅力的根本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