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代,我特別害怕重復的東西。比如,語文作業里錯一個字,老師罰我重寫五百遍,那是糾錯的懲罰方式。滿紙同一個字,我的手就顫抖起來。以至長大了,看見水龍頭持續不斷地流水,同一個形態,同一種聲音,我就會焦慮不安。
這可能就是我喜歡文學的緣故吧?文學忌諱重復——雷同、模式化。小時候,跟小伙伴一起,在封閉的環境里,我就憑空編造綠洲沒有發生過的故事。
我畏懼沙漠,有一個原因是:沙漠里所有的東西都在重復。不用說小小的沙粒,而且,由沙粒組成的沙丘,一座連一座的沙丘,形狀、顏色,都差不多。一棵一棵立著或倒下的胡楊,形狀、顏色也趨于沙漠。主宰沙漠的是由重復到了無窮的沙粒構成。塔克拉瑪干沙漠,為何進去出不來——迷失其中,就是沙漠里所有的東西都在重復。
我讀一年級時,連隊緊挨著沙漠。有一天,刮大風,起沙暴,昏天黑地。我正在地里玩耍,怕被大風吹跑了,我抓住一頭毛驢的尾巴。毛驢驚跑。我的身體離開地面,可我緊緊地抓住那條尾巴。我像一個氣球,起起落落。父親趕到,接過我。
父親說:這小子,像只風箏,毛驢尾巴牽著的風箏。
風沙之中,到處都一樣,唯有抓住毛驢尾巴。毛驢知道連隊有它的圈。之后,我向小伙伴敘說我飄飛的情景,只能做一個風箏的姿勢,卻沒法離開地面。小男孩都期望能起飛,像鳥兒。
我夢見了飛機(當時,農場有農用飛機),我喊:亞爾達西,把飛機開下來。我怎么在夢里脫口喊出維吾爾語?現實里,我會追逐飛機投在地上的影子,影子貼著地,毫無阻擋,躍過屋頂,飄過澇壩。
那一天,父親從毛驢尾巴接過我,回到家,緊閉門窗。風沙似乎要破門而入,屋里點著馬燈。父親給我講了個墾荒故事——怎么對付重復和迷失。
1951年,還是部隊建制,父親和戰友們平沙丘,砍胡楊,開墾他們的未來的綠洲,唯獨保留了一棵胡楊樹,因為樹枝上生出了一蓬綠。就如同戰爭年代打伏擊,用綠枝編織的掩護帽。一蓬綠,就把這棵樹,從重復的死亡中留下來了。它粗壯,可三人合抱。墾荒的戰士,著裝也一模一樣,動起來,像移動的胡楊。
墾荒隊的隊長特別強調:要集體行動。可是,還是有個別戰士失蹤。沙暴會模糊方向,不止一個戰士迷失在重復的沙丘里。尋找,歸隊。
隊長,經歷過抗日戰爭,他想出一個法子,在那棵又高又粗的胡楊樹梢掛了一面紅旗,他說:開荒收工時,就朝這面紅旗走。
他說這話的時候,沙漠邊緣的荒地還沒有住房沒有道路。那棵掛著紅旗的胡楊樹下,就是墾荒隊的隊部,包括食堂和會場。
有一次,起沙暴,父親就是抱著那棵胡楊樹。他教我:毛驢尾巴不保險,你要找棵樹抱住。
我的反應是,抱著父親,把他當做一棵胡楊,緊緊地抱著抱著抱著,不松手。我第一次聞到他身上濃郁的沙漠氣息。
父親突然說:風停了。
屋子里,所有的平面,都落了一層沙,遮蔽了大大小小物件的差別。于是,父親說:你可不要隨便進沙漠里玩,沙漠會把你玩得不見了。
小學三年級,體育老師姓何,是個四川人,他很兇,沒見過他有笑臉。本來體育課留出一定的時間由我們自由活動,可他總是嫌我們隊列訓練不整齊,他用四川口音重復同一個口令:立正,稍息。
我也盡量響應他的口令,只是,重復做同一個動作,我的身體不聽使喚了。他喊立正,我都稍息。要么超前,要么滯后。仿佛他單獨跟我過不去。
何老師叫我出列——單個訓練。越緊張越出錯。別的同學都去自由活動,他也喊累了,讓我自己操練自己。我喊口令,我做動作,仿佛分出的兩個人,終于統一口令統一了步調。
可是,我的體育課常常不及格,直到考入師范,體育成績還要補考,老師高抬貴手,才能勉強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