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磊
曾國藩是個大忙人
曾國藩有四點和我驚人地相同:寫日記,記賬,下圍棋,先吸煙又干凈地戒掉。這讓我一下子親近了他。進而發現,他對目標的苛求,量化到天的執行方法,更讓我引為同類、深表嘆服。受他影響,我2014年的個人目標就定為:“每天進500元、寫500字、讀50頁,皆可超,不可少。”目標,誰都能設,設得也盡可不難辦到,難在堅持。只要每天堅持住,勻速前進,一年下來,就是奇跡。
有一點,他和我們大多數人都相同:忙。忙不分古今,癥狀都是事兒干不完,時間不夠用,在意的事兒卻一件不成。能成一代名臣,“封一等毅勇侯”,估計最低也正部級了吧,每天的公務、見客、應酬,自然就將時間耗去大半,將人累個半死,是真忙。就是這樣一個數十年如一日的大忙人,每天皆嗜讀如命,錙銖積累地寫作,給太多無法平衡忙事業和保持讀書寫作關系的人,提供了一個現身說法的樣板——你忙得過曾國藩嗎?
然而,官場的輝煌,映入日記,卻幾乎不見。放到日常的狀態,古人和今人都差不多。就那么一天天地記,不管是多偉大的人物。
試摘錄他道光二十四年二月二十六日的日記一則:
早,習字一百。拜客數家。至何丹畦家會課,申正散。與樹堂、筠仙久談。旋與筠對棋二局。
這是他日記的典型寫法:每天結束時回顧,順敘,精要,只記事,不抒情。為了讀懂動輒就出現的“申正”等所指,我特意手書了一紙古代十二時辰與現在二十四小時的對照和一至五更天對應的時間點兒作書簽,極便捷。申正即下午四點鐘。他這天的行蹤,和我們早起翻翻微博、微信,出門上一天班、拜訪一天客戶,下班后和哥們兒侃侃大山,再殺上兩盤,是一樣的。
再錄他官升高后,咸豐八年十二月初八日的一篇,生活、工作的節奏、內容,明顯不同了:
早,清理文件。飯后閱操,至午時畢,罰二人。見客四次。改信稿三件、片稿一件,系與王制軍會奏饒鎮軍因病乞假之案。夜,閱《姚姬傳集》。寫官制軍信。是日,接和將軍咨,言石達開將由茶陵犯湖南,陳玉成將由潛山犯武漢,李世賢將犯高淳、東壩。將探報咨來,逆焰復熾,頗不可解。
早起的首件事,已調為清理文件,日間所處理的,均為軍國大事。但閱讀依然不減!可謂日理萬機,手不釋卷。
他名氣太大。政界、商界、學界都讀他、傳播他,令人拍案的警句名言俯拾皆是,反倒沒人再費事去讀他了。我也如此。四大本裝幀豪華的《曾國藩全集》買來已一年,正式起讀,卻在奔向馬年的除夕。一翻之下,最感興趣的,就是他的日記。將日記收入一個人的全集,我本是極反對的,好在他不是文學家,還可容忍一些。
日記,只對自己有意義,別人讀起來,既沒什么懸念和故事,也沒什么色情和隱私,味同嚼蠟。從寫就那一刻起,有生之年也注定不會有人校對。因此,我們讀古人的日記,所學的,就只剩下了對比與參照:自己在時間中存在過的感受,與古人有何不同?古人在干和我們相同的事時,怎樣對待懶惰和困難?
曾國藩很可愛。凡事能以癮論者,煙、酒、棋均算。在處理這三方面,他的做法很值一提。
他常年招待、赴宴,卻未見酗醉誤事一回,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若能讀到,頗值得摘出來示人。戒煙,對許多人幾成笑談,但我當初從癮大到日抽一兩盒,硬憋了一個多月不吸,戒得干干凈凈,并未覺得壯烈。讀了曾國藩戒煙的掙扎和反復,我始覺自豪。好在,他最終靠發狠,也戒得干干凈凈,讓我會心地沖他一笑:“不就那么回事兒嘛!哈?”
他的棋癮極大,在早期的日記中,三天兩頭就有下棋的記載,雖每每棋罷懊悔,仍樂此不疲。忽一日,他寫道:“如再下棋,永絕書香也。”此后,果然鮮見他下棋!誠哉斯言,一個俗務纏身的大忙人,又迷戀書香,下棋確實就成為一大時間盜賊。和他一樣,我每次與棋友殺個天黑地暗,過足了癮,也總陷入懸空般的懊悔,下次遇約,仍樂此不疲。將我在網上下棋的時間加起來,能讀多少書、寫多少東西啊!他能一下子忍住這種技癢難耐,毅力的確超人。在這方面,我和他是忘年交。
曾國藩的日記
讀曾國藩日記,可以讓我們真切地知道,古人是如何度過時間的。那個時間,是諸如“道光十九年”之類抽象的數字。之前,我們對它一無所知。借助于一個古人的日記,我們知道,任何人都是在具體的時間中生活的,正如我們一天一天的生活一樣。可是,具體的生活一旦存入歷史,就干了。二百年后,若有人讀到“2014年2 月8 日”,就像我們不理解古人的“道光十九年”一樣不理解。如果他能,不,是如果我有幸讓他讀到我的日記,他就能一下子知道,在這一天,有我這么一個平凡的人,我的感受是這樣的。他可以頓悟:“原來古人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和我一樣(或不一樣)!”
然而,曾國藩的日記只按時間順序記事,干巴巴的,如,“早起,讀《易》數頁。走會館敬神。拜客數家。”“飯后會客二次。出門拜客四家。”等等,極少點及心情和評價。這些生活流水賬,對于后世的我們來說,毫無意義。我們無法通過他的文字體會到他當時的感受和心情。敬神,什么天氣?喜歡還是不喜歡?高興還是陰郁?拜客,所拜者誰?說了什么?彼此的表情怎樣?無從得知。日記不是散文和小說,可讀性極差。他壓根兒不想向別人傳達什么,甚至壓根兒就不希望別人讀到!只是記錄給自己看的。名人的日記被出版,都是身后事,絕非本人的意志。
據我所知,曾國藩記了一輩子的日記,魯迅的日記寫到臨死前的一天,蔣介石的日記寫了五十年。他們都是名人,日記具有獨特的史料價值和傳播價值。與他們同一時期的眾多凡人中的寫日記者,就無此命運了。可他們也和這些名人一樣,每天都記得極認真。在這些數以億計的凡夫俗子的日記中,或許不乏“昨夜與山荊敦倫一次,不歹矣!(昨晚和老婆做愛一次,力不從心嘍!)”“清晨買豆腐一斤,五錢,又漲,殊為可恨!”“與兒媳偷摸一回,心旌搖蕩”之類可讀性強些、絕對被寫者護作隱私的內容,但又如何?俱做風流散矣……
那么,寫日記有什么用?這么多人,為什么寫日記?
我們當然是在保存什么。保存我們在這個真實而具體的一截兒時間隧道里,是如何走過的。現實會隨時轉移我們的注意力,并把記憶的水攪渾。經歷時可以隨意,回憶時卻要嚴格。寫日記,就是為了保存一些對自己有意義的信息,以備將來檢索——盡管這種回頭檢索的概率也微乎其微,我們的日記,基本上是寫了就不會再看。日記既是寫者最珍視的東西,又是最沒用的。
我們對自己日記的保存也是有期限的。生時,寫者不愿讓別人分享;死了,日記就成為無主的羔羊,仿佛皇上撇下的妃子。從皇上的私心說,恨不得臨死前讓這些妃子們都隨自己而去。但是,歷史上很早就不再殉葬了。我的日記,也寫二十多年了,早期是紙質的,2003 年以后改為電子版的。我有時也悲哀地想,到了某個時候,是該一把火燒了和一咬牙刪了,還是留下?自己的藏書,身后或許還可留下,日記呢?既比不上書籍,也比不上書畫和收藏,更比不上錢和房產,無法遺留給后人,純粹是自己的私有品。該怎么處理?這個問題,我從沒想明白和下定決心,今天仍是。
太奇怪了,每天這么認真地寫著,一天不寫就六神無主,丟日子一般,卻不知道為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處理它!我們像攢錢一樣攢了許多日記,終局卻不能像錢一樣處理。唉,日記本是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啊!
思來想去,還是趁自己生前清醒時,燒刪給自己吧。權當帶到另一個世界里繼續陪自己了。
若是我死于意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