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郎驕馬

白澤

又北三百里，曰帶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青碧。有獸焉，其狀如馬，一角有錯，其名曰月雚疏，可以辟火。

——《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月雚疏》

【一】

月雚疏第一次注意到白矖，是在新任天后的壽辰宴會之上。

上古之戰(zhàn)過去后，天庭眾神凋零，而僥幸活下來的神祇們?yōu)楸苊庠俦痪砣牒罄m(xù)要命的麻煩中，大多選擇了避世不出。只有在這種既能討好上位者，又沒有什么風(fēng)險的場合，大家才會不約而同地齊聚一堂。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活了成千上萬年的神祇們就算修為沒有達(dá)到巔峰，卻也已經(jīng)將昧著良心說瞎話的本事練得爐火純青了。是以，當(dāng)天后優(yōu)雅謙虛地向諸神展示她最近新畫的一幅《春色海棠圖》時，所有的神祇都將表情調(diào)整到了驚艷狀態(tài)，各具特色的贊美之言更是不絕于耳。

而當(dāng)畫卷傳遞到身著銀色戰(zhàn)甲的白矖手中時，她看了看身旁面容悲傷的同伴，又蹙眉仔細(xì)看了許久，然后抬頭直直地看向盛妝打扮的天后道：“敢問天后娘娘，這幅畫作當(dāng)真是您親手所畫，并沒有假手他人，或者模仿他人嗎？”

聞言，天后臉上的笑瞬間便僵在了嘴角：“白矖將軍這是何意？”

原本熱鬧的場面頓時變得一片死寂，尷尬和天后的怒氣都在無聲地蔓延。換做別人可能就會說一句“抱歉，是臣眼拙”，此事便能悄無聲息地揭過了。畢竟身為神祇，得罪天庭現(xiàn)在的當(dāng)權(quán)者，是極為不理智的一件事。

可白矖卻好似什么都沒察覺到那般，依舊倔強(qiáng)地站在同伴身邊，神情堅(jiān)定，聲音清朗：“天后娘娘，實(shí)不相瞞，您今日所展示的這幅《春色海棠圖》跟前不久我好友青鸞所畫過的一幅畫作一模一樣。她當(dāng)時作這幅畫的時候，您不是恰好也在百花園，還稱贊過她的畫技嗎？”

眾神皆知，白矖師從大地之母女媧，嫉惡如仇、愛憎分明的優(yōu)點(diǎn)在上古時期便一直廣為人知。而她從不說謊、不會任何說話技巧，時常得罪人的性子，也一直廣為人知。只是，她誕生的那會兒，月雚疏因?yàn)樵趹?zhàn)場上受了重傷已經(jīng)甚少外出，便一直有沒有正式與這個褒貶不一的女將打過照面。

面對天后明顯開始震怒的神情，與此事無關(guān)之人都感到了危險。而畫作的主人青鸞，更是直接掙開了白矖的手，上前一步跪地，一邊瑟瑟發(fā)抖，一邊將所有的事情都悉數(shù)推脫到了白矖身上：“請?zhí)旌竽锬锵⑴?！臣?dāng)初并沒有畫過什么海棠圖，這一切都是白矖自己的嫉妒污蔑。畢竟她之前曾告訴我過，她一直很仰慕陛下……”

此話一出，場面立馬一片嘩然。很多人都知曉這不過是青鸞在害怕之下胡亂找的借口，畢竟百花園里觀景的人那樣多，見過青鸞作畫的肯定不少，但是卻沒有任何人愿意站出來為白矖說話。這是聰明人的沉默。

以下犯上和污蔑，皆是重罪，因此那場宴會最后以白矖被判九雷轟頂之刑作為結(jié)束。碗口粗的天雷，整整八十一道，將她的銀甲劈得支離破碎，鮮血幾乎染紅了受刑臺。有人說，這是白矖識人不清，自取其辱；也有人說，像她那樣愚蠢不開化之人，能活到現(xiàn)在，委實(shí)也是個奇跡。但月雚疏卻在想，如果當(dāng)初在戰(zhàn)場上，人人都能有像白矖這樣的朋友，能放心把后背交給對方，神族到后來也不會折損那么多了吧。

可這樣的話，他不會說，畢竟他也還想要在這個天庭與世無爭地活下去啊。

所以，他也如其他神祇一般，口吻嘲諷地感嘆道：“是啊，白矖真是個傻子。”

【二】

從宴會回來之后，月雚疏雖然曾有過一兩次想要去看看白矖是否安好的欲望，可一想到人言可畏四個字，最終還是只好作罷。

是以，當(dāng)下一次他與白矖再碰面時，已經(jīng)是五十年后諸神一起去西天參加論佛大會的日子了。

許是之前那一次九雷轟頂?shù)膽土P太過慘烈，又許是終于從朋友的背叛中有了一些成長，整個論佛大會上，白矖都十分安靜。

天后余怒未消，諸神皆不敢和白矖有所接觸，來的時候她踩著祥云一個人在隊(duì)伍的尾端，到達(dá)西天之后她一個人站在極樂世界的最邊緣，最后離開的時候，她也是一個人被諸神隔離在后。

一重天是妖魔二界與人界的交界處，也是諸神回天庭的必經(jīng)之路，這里時常會有妖魔出沒，去為禍人間。但彼時天界的元?dú)馍形椿謴?fù)，神祇們一則想要保存自己的實(shí)力，不想與強(qiáng)大的妖魔交戰(zhàn)；二則因?yàn)榉矇m之事皆由天定，出手干預(yù)凡間之事，便會因此沾上凡塵的因果受到天罰，于大道修行極是不利，因此就算發(fā)覺有強(qiáng)大的妖氣直向凡間而去，只要不是針對天界，許多都神祇都選擇了視而不見地繼續(xù)趕路。

唯獨(dú)駕云走在人群最末尾的白矖，在看見那些妖氣去往的方向后，立馬神色俱變，想也未想便直接拔出腰側(cè)的長劍，以最快的速度追了上去。就算寡不敵眾，就算會因此沾上凡塵因果受到懲罰，她也依舊義無反顧。她想要救那些凡人。

有的神見狀，立馬嗤笑道：“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也當(dāng)真有人會去做！神明力量強(qiáng)大生命漫長，但又不是不會死，那么多的妖魔……”

只是這一次，月雚疏卻終是忍不住，徑直站了出來。他將那本寫滿了各種規(guī)定章程的《天規(guī)冊》丟到了最開始說風(fēng)涼話的天將腳旁，目光冷淡：“《天規(guī)冊》第一句話便有寫，身為神，我們應(yīng)該牢記自己的職責(zé)，庇佑蒼生。白矖將軍所作所為并非吃力不討好，而是這么多年過去，我們早已忘記了身為神的職責(zé)，忘記了最初的神都是自蒼生的祈愿中誕生的?！?/p>

他記得年幼還在帶山修煉的時候，他神力卑微，僅會的術(shù)法還是沒有什么用的辟火，外形也不如其他神獸那樣威風(fēng)凜凜，要不是額頭上還有一個堅(jiān)硬如石的尖角，幾乎看上去和凡塵的普通白馬沒有任何區(qū)別。那會兒妖魔比現(xiàn)在更為囂張強(qiáng)大，時不時甚至還敢在天界范圍內(nèi)出沒，若非當(dāng)時的神族一直恪盡職守，無論是人是獸一律拼命保護(hù)，他恐怕還沒修煉到化形，便已經(jīng)死了。

最開始位列仙班的時候，他也曾堅(jiān)信，自己一定會成為福澤蒼生頂天立地的神祇?？珊髞韰⑴c的戰(zhàn)爭越來越多，見過的貪生怕死之人越來越多，為了能更好地活下去，他也漸漸忘記了最初的誓言，忘記了神的職責(zé)和憐憫之心，把漠然于他人的生死當(dāng)做了最習(xí)以為常的一件事。

可自那次宴會之后，他一直在留心白矖的情況——明明他們都是同一時期的神，他已經(jīng)順應(yīng)時代改變了，但她卻一直牢記初心。就算被所謂的朋友眼睜睜地背叛，之后一旦傷好，只要別人有需要，她也依舊會毫不猶豫地幫忙。

她的堅(jiān)定執(zhí)著，也漸漸喚醒了他的初心。

語罷，不管在場其他的神祇是何看法，他也直接提劍朝白矖的方向趕了過去。

他到的時候，白矖已經(jīng)受了極重的傷?？杀M管如此，她依舊拼命攔著那些妖魔，替村落的凡人爭取逃生的時間。月雚疏二話不說，就參與了戰(zhàn)斗。幾乎耗盡了所有的神力，兩人才堪堪將那些妖魔斬殺殆盡。雖說村落已毀，可幸好凡人們都已經(jīng)逃光，除了他們再沒有任何人受傷。

“為什么會幫我？”在確認(rèn)周遭再沒有任何危險之后，白矖隨意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側(cè)頭看向月雚疏，眼神極是困惑。

如今的天界，曾經(jīng)與她關(guān)系極好的一些神祇也都對她避而遠(yuǎn)之，她甚至都已經(jīng)做好了今天會壯烈犧牲的準(zhǔn)備，可是與她素不相識的月雚疏卻出現(xiàn)在這里幫了她。

對于這個意料之中的問題，月雚疏原本想了許多的借口，比如你長得那樣好看，英雄救美實(shí)屬應(yīng)該；又比如天界和平太久，他自覺手生想要與那些妖魔切磋一番?？擅鎸ι倥宄喝缢哪抗?，他最終選擇了最誠實(shí)的回答。

“在你身上，我好像能看到最初身為神的自己，你讓我想起來一個合格的神，應(yīng)該擁有的模樣?！泵髅魇亲顒x風(fēng)景的回答，明明在面對九雷轟頂之刑都可以面不改色的白矖，在聽到這樣的話時，卻忍不住淚如雨下。

這么多年來，月雚疏是第一個對她說，她沒有做錯的人。

沒有人知曉，現(xiàn)在的她又多么需要這樣的一句肯定。

【三】

自決定去救白矖的那一刻起，月雚疏就做好了會被各種非議的準(zhǔn)備。但他委實(shí)沒有想到，在流言一經(jīng)傳播之初，素來不曾對他人攻擊做出過任何反駁的白矖，居然會第一時間站出來替他解釋。

人來人往的南天門前，那個傻姑娘一遍又一遍，笨拙地對他人解釋，他救她只是出于道義，并沒有任何私情可言，在論佛大會之前他們根本連面都未曾見過。她懇求那些過往的神祇，不要誤會他，從今往后她保證不會與他做任何接觸。

她不害怕自己被傷害誤解，卻唯獨(dú)害怕會連累他。

她以為只要對每一個人解釋清楚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最后大家就一定會相信他的清白。

唯有月雚疏知曉，一旦他人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不管后來解釋再多，都只是徒勞無功罷了。

雖說對于眾神之間井水不犯河水的相處模式，他早已習(xí)慣，但有那么一個姑娘愿意無條件為他挺身而出，就算是用了最笨的方法，對于澄清誤會平息謠言也沒有任何效果，月雚疏卻依舊覺得心中充滿了暖意。

是以，當(dāng)他趕到南天門，當(dāng)那個重傷未愈的傻姑娘再一次準(zhǔn)備向過往的神祇解釋時，他卻徑直走到了她身旁，伸手?jǐn)堖^了她的肩膀，用理直氣壯地口吻道：“沒錯，誠如各位所想，我會去救她，確實(shí)是我們之間早已有了私情。”

幾乎在他話音一落的瞬間，本來就不善言辭的白矖瞬間便陷入了石化，而在場諸神的目光也越發(fā)變得意味深長。可月雚疏卻好似什么都沒察覺到一般，只是用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將四周環(huán)視了一遍后，方才沉聲道：“也正是因?yàn)槿绱?，我希望諸位明白一個道理，往后再有誰欺負(fù)白矖，或者再對她議論紛紛，捏造、散布謠言，我?guī)街裨码q疏第一個不放過他！”

與白矖的好脾氣所不同的是，月雚疏不僅是最早晉位上神的上古神祇之一，過往他還是戰(zhàn)神殿中最赫赫有名的暴脾氣戰(zhàn)神之一。他一般不會與人為惡，但若誰敢欺負(fù)到他頭上，便會如千年前的魔族少主那般，就算深藏魔界深淵，最終也一樣被他收拾得哭爹喊娘。

南天門前，擔(dān)心被月雚疏秋后算賬的諸神很快便駕云告辭。白矖咬著唇角，猶豫許久才再度開口道：“明明沒有的事情，為什么你會那樣說？這樣的話……”

“因?yàn)檫@樣說的話，看在我過往的‘兇名之上，那些欺善怕惡的家伙以后也不會再隨便欺負(fù)你了?！闭f著，月雚疏屈指彈了彈她的額頭，唇角微揚(yáng)，“更何況，那些好的姑娘，以前沒接觸過倒也罷了，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被我發(fā)現(xiàn)了，喜歡她，甚至愛上她，都不過是遲早的事情?！?/p>

那一刻，白矖聽到了自己心跳如雷的聲音。

她想起了很早之前，師父女媧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終會有那么一天，你會遇到一個愿意理解你相信你的人。在遇到那樣的人之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先前遭受的所有苦難，都不再重要了，你也再不會是孤單一人了?！?/p>

【四】

因?yàn)樵码q疏的警告，之后的日子，白矖在天庭再沒有遭受到過多的針對和刁難。那會兒他們兩人都傷勢未愈，難得一起度過了一段極為清閑的時光。白矖說喜歡月雚疏庭院中的紅楓，他便索性將那些茂盛的紅楓都移植到了她家中。她若在院中修煉道術(shù)，他便坐在紅楓樹下，兩手執(zhí)子與自己下棋，然后在她累極休息的時候，替她遞上一盞清茶。

因?yàn)橹獣栽码q疏喜好美食是出了名的，閑來無事之時，白矖也會提著各地尋來的新鮮食材，去他府中替他做一些吃食。然后，兩人在庭院中，或就著圓月對飲暢談，或就著春光訴說一些記憶中的美好之事。

兩人越是接觸了解對方，便越是心喜驚嘆，自己喜歡的一切，對方身上竟然恰好都有。

有時候，月雚疏也會想，這樣的日子若是能過一輩子，那該有多好——過往恩怨竟成煙云，從今往后他們相依為命，過只屬于自己的人生。

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他想，便能過去的。比如，白矖曾與天后的矛盾，又比如那些曾經(jīng)構(gòu)陷過她的人，都十分擔(dān)憂自己會遭到報復(fù)，索性便先下手為強(qiáng)。

哪處有妖魔作亂，哪處有危險之事，天庭便將他們差往哪處。也正是因?yàn)槿绱?，兩人身上往往舊傷未愈，便又平添新傷。但每次不管再怎么艱難，只要兩人能活下來，月雚疏都會伸手撫著她的發(fā)，微笑著對她說：“我喜歡的姑娘還活著，這樣真好。”

在月雚疏看來，只要他們能夠一起活著，只要能時?？匆娝膼鄣墓媚?，對他而言便已然足夠。

可是，白矖看著他身上越來越多的傷，看著天庭分派的越來越艱難的任務(wù)，心中卻更加難過。

如果不是因?yàn)樗?，她的月雚疏還是天界最尊貴的上神之一，他要么會在鐘靈毓秀的帶山平安無憂地修煉，要么會在紅楓樹下與世無爭地與自己下棋，絕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過著連性命都朝不保夕的艱難生活。

他從來未曾責(zé)怪過她，他一直二話不說地替她扛著所有的危險和苦難，這世間，再沒有誰會像月雚疏一樣珍惜她，對她好。所以，當(dāng)月雚疏再一次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因?yàn)楸Ｗo(hù)她而重傷昏迷之后，她便在療傷的湯藥中給他加入了能令人沉睡之藥。然后，她一個人接下了所有的任務(wù)，以燃燒生命為代價，屠盡了所有蠢蠢欲動的妖魔。

她想，只要沒有了她，天界諸神便不會再針對他了，他不會再受傷，也不會再遇到任何危險，甚至以后還可以再遇到傾心相許的姑娘。她這一生，為蒼生鞠躬盡瘁，為天界死而后已，只有在死時，才許下了一個跟自己有關(guān)的心愿。

她希望她的月雚疏，年年歲歲平安快樂。

【尾聲】

月雚疏醒來的時候，天上地下再沒有了任何白矖的氣息，而那些天庭的任務(wù)文牒也悉數(shù)不見了。也是那時，他才知曉，原來他的姑娘，早就決定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還他一個安穩(wěn)人生。

沒有了白矖，天界也不再為難于他。曾經(jīng)有一度，月雚疏本決定哪怕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為白矖討回一個公道?？勺罱K，他想到他的姑娘那樣善良，她絕不愿意再看到他為她發(fā)起任何的殺戮和干戈，最終便只能作罷。只是，自那之后，不管外界滄海桑田如何變化，他都始終不曾踏出過他們曾一同生活過的院落。

紅楓落了又生，身著淡黃衣衫的俊秀男子在樹下走完了一盤又一盤的棋局，年年歲歲他都健康安好，只是卻再也沒有等到，他最心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