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船（摘選）

凌鼎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家網副總編，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秘書長，中國微電影與微小說創作聯盟常務副主席。曾獲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大賽最高獎、冰心兒童圖書獎、紫金山文學獎、葉圣陶文學獎、吳承恩文學獎、吳伯蕭散文獎、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事業推動獎，多次榮獲中國微型小說學會年度一等獎。

天下第一匠

朝廷貼出皇榜，皇上重金聘請能工巧匠，要設計、筑造獨一無二的天下第一皇宮。坊間傳言：一旦宮殿竣工，還將御選天下第一匠人，朝野為之轟動。

婁城的古廟鎮就有不少人家世代以造房為生。其中最出類拔萃、名聲在外的是駱家。當地官府、大戶人家，或造廟造牌樓造祠堂等重要建筑，無不請駱家出山。駱云天被認為是駱家的第六代傳人，業內公認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技術已超過其父親。見了皇榜后，駱云天心里癢癢，躍躍欲試，準備前去揭榜應試。

老父親知道后，堅決不讓去，說：“聽為父的絕沒有錯，要不到時你想吃后悔藥都沒有地方吃。”

駱云天無法理解父親，他在想：父親在擔心什么呢？怕我技藝不精，造不好宮殿，被皇上怪罪？或者……

外界有人說：“老糊涂，這樣建功立業、揚名立萬的機會一輩子能有幾回，不讓去豈不阻礙了兒子的大好前程？”

駱云天不聽父親勸阻，執意要去。

“兒啊，你好好琢磨琢磨獨一無二這四個字，這是催命符啊。你一定要去，我再攔你，就是對皇上不忠。去吧，可我們父子從此無緣再見面啰！”父親很是傷感，舉起酒杯似乎在喝訣別酒。

這是什么話？又不是去上戰場，就是上戰場殺敵，是否戰死沙場、馬革裹尸也說不定；更不是去入伙梁山，干那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事，會被官府剿滅，一去不回來。我是去為皇上造宮殿，名傳史冊的大好事，怎么就見不了面呢？駱云天很不理解。

駱云天憑著自己的設計才能，設計出當時最大最豪華的宮殿，他的設計滲透了陰陽五行理念、天人合一理念、皇權至上至尊理念，皇上很是首肯，皇上對中軸線、天際線、幾何對稱、高墻深院、翼角高翹、重檐廡殿，五脊四坡、宮闕、抱柱、藻井、斗拱、彩繪、金磚、脊獸、琉璃瓦、漢白玉雕欄、多重臺基、整石鋪地，等等，都頗為滿意。還有御花園因地制宜，隨地賦形，有山有水，或一覽無余，或曲徑通幽，可謂美不勝收，確乎前無古人，于是皇上金口玉言，一錘定音。駱云天就此脫穎而出，成了工匠中最大的贏家，被工部委任為督造主管。

春來秋去，一歲一枯榮，樹葉綠了黃，黃了綠。駱云天吃在工地，住在工地，沒日沒夜，真的是兢兢業業，異常辛苦。

經過多年的督造，皇宮終于造好了，金碧輝煌，美輪美奐?；噬弦舱J為此宮乃天下第一，無與倫比。皇上想：從此以后，這宮殿天下第一，我這皇帝也是天下第一，這百分之百要載入歷史、揚名千秋的，心里那個爽啊。遂賜名“太宇宮”。

皇上唯一糾結的是，駱云天會不會再造出更宏偉更氣派更漂亮的宮殿。

竣工那天，皇上封駱云天為工部侍郎，賞御酒一壇，黃金百兩，絲綢千匹，并親筆題寫“天下第一匠”，刻匾賜于駱云天。對一個匠人來說，這等榮耀，古今罕見。

駱云天高高興興，衣錦還鄉。他要讓父親看看，兒子出息了，兒子功成名就了，兒子榮歸故里了。他要讓父親知道，以前的擔憂都是杞人憂天、沒有必要的。駱云天想好了，回到婁城，好好慶賀一番，有了皇帝御筆御賜的匾額，那不僅光宗耀祖，還可蔭及子孫。以后開堂收徒，一定把這營造技藝傳承下去，發揚光大。

在回婁城的半道上，要經過一片樹林，那一帶人跡稀少，唯有在樹林邊上有一家客棧，駱云天決定先歇一晚，明天天一亮再早早趕路。走進客棧后才知道，整個客棧冷冷清清，除了他們并沒有其他投宿的客人。

那一晚，厚云遮月，天黑得徹底，寒風嗚鳴地刮著，鬼哭狼嚎一般。子夜時分，幾個黑衣黑褲黑鞋的蒙面人突然闖入客棧，見人就殺，一個不留，動作快捷，干凈利索。殺人后，立馬撤走，無影無蹤。

等官府發現，已是三天后的事，仵作驗尸后，發現全部一刀斃命，且金銀財寶并沒有掠去，捕快認為殺人者武功高強，不像江湖人士仇殺，也不像草莽盜賊所為，反倒像大內高手所為。因為殺人者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查來查去，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誰也沒有想到，那天晚上竟然有一個僥幸活命的，他是駱云天帶到京城的一個匠人阿杉，他是駱云天父親的徒弟。那天他拉肚子，半夜去茅房拉屎，剛拉完穿好褲子準備回房睡覺，就遇上了殺手，嚇得他躲在茅房里大氣不敢出。天亮后，他看到駱云天等人都死了，連報官也忘了，慌不擇路地一個人急匆匆逃回了婁城。

逃到婁城古廟鎮的阿杉，先到了駱云天家，結果意外發現廳堂里供著駱云天的牌位，白布白幔，好像是在為駱云天辦喪事。阿杉奇怪了，京城與婁城遠隔千里，就算飛鴿傳書也來不及通知啊，師傅他們怎么知道的？難道師傅能掐會算？

阿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了駱云天被殺的大概過程，問師傅要不要報案？

駱云天的父親擺擺手，面無表情，如老僧入定。沉默片刻后說：“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p>

幽靈船

有關方面接到報告：大西洋上出現一艘隨海流漂流的船，很可疑。

經查，是“奧巴斯號”，一艘捕鯨船，奇怪的是整艘船上空無一人。這類船有個約定俗成的專門名詞：幽靈船。

媒體對此事大感興趣，連篇累牘地報道。有家網站還發起了有獎推理，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這艘船成為幽靈船？網站說允許大膽猜測，合理推理，但必須自圓其說。如果最后與警方的意見一致，就獲大獎。假如有多人與警方的意見一致，就按先來后到為序，獎勵第一個提出正確推理的讀者，其他的獲榮譽獎。

網絡的力量真的不可小覷，很快，各種各樣的帖子就出現在網站。歸納起來，有這樣幾種說法。

其一，有人說遭了海盜。想想吧，前幾年索馬里海盜猖獗不猖獗？如今，全世界大大小小的海盜不是十個八個，而是論千論萬來算的。海盜搶劫，每天都在發生的事而已，這個推理合情合理，頗有說服力。

馬上有人反駁：不可能！海盜海盜，非盜即搶，沒有油水的買賣不會做?！皧W巴斯號”只是一艘捕鯨船，沒有啥值錢的東西，海盜搶劫“奧巴斯號”實在沒有必要，海盜總不會傻到去搶一條船上捕獲的鯨魚吧。

其二，有人說外星人劫持。這是一個很大膽的推測。持這觀點的人的理由是：“奧巴斯號”是一艘捕鯨船，海盜要搶就搶貨船，只有外星人才會對沒有貨物的“奧巴斯號”感興趣。外星人要擄走的是人，所以把整條船上的船員都帶上了飛碟，飛向了浩瀚的太空，毫無痕跡。

這說法初聽起來倒也有幾分道理。

反駁者說：通過與世界UFO組織聯系，并查核了最近的觀察記錄，在“奧巴斯號”漂流的大西洋附近，近期并沒有觀察到UFO的出現。因此可以判定這是嘩眾取寵，吸引網民眼球的一種說法。

其三，有人說惡性競爭導致惡性相殘。因為大西洋的鯨魚資源越來越少，而捕鯨船有增無減，有些泯滅良心的船主就做出了這種慘無人道的事來。持這種觀點的人還在網上顯示了甲板上的血跡，似乎證據確鑿。

反駁者說，這是聳人聽聞的假新聞，完全不可能，如今的捕鯨船都有GPS定位儀，一查就能知道在“奧巴斯號”周邊有沒有其他捕鯨船出現過。這點常識，船老大不會不懂，誰會去冒險做這種得不償失的傻事呢。至于甲板上的血，很可能是鯨魚之血，或者是捕獲后宰殺的其他大魚之血，當不得證據。

其四，遭遇特大風浪，船員被刮到海里。

反駁者說：這說法太幼稚，根本不懂海上船上的情況。就算碰到超級大風大浪，要躲也躲到船艙里，怎么可能都在甲板上，任風浪吹跑卷跑呢。再說，有沒有超常風浪，一查氣象資料就一目了然。

其五，因為某種不清楚的原因，在船上可能死路一條，船長為了挽救全體船員的生命，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被迫下令棄船，讓船員乘小船逃命。

反駁者認為這猜測不靠譜，完全是憑空的。船上食物還有，淡水還有，不存在餓死渴死的理由；船上也沒有化學物品、劇毒物品、放射性物品，不至于有生命威脅，為什么要棄船而逃呢？

其六，因為經緯度的關系，遭遇神秘超自然現象，導致所有船員神經錯亂，或頭痛欲裂，或出現幻覺，最后集體跳海自殺。

這個觀點比較新穎，立馬引起了不少網民的好奇。那么這種超自然的現象究竟是什么呢？網民們展開了討論。有意思的是，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網民開始認可這個觀點，認為拔頭籌的十有八九是這個推理。

正在無數網民熱火朝天地大討論之際，警方的調查報告也終于出籠了。據警方周密的調查，“奧巴斯號”其實是一艘掛著捕鯨名義的毒品販運船，到了大西洋指定地點，有專門的直升機前來接貨，那些無關人員則慘遭滅口，被扔到了海里，甲板上的血跡就是槍殺時留下的。據說國際緝毒組織正在展開全面搜捕。

到此，本來案情水落石出，網民的所有推理都不成立，所有的猜測都落空了，網站賺了人氣，又不用發獎金，可以就此落下帷幕。但萬萬沒有想到，網民們堅決不相信警方公布的結論，認為警方隱瞞了最關鍵的部分。最關鍵的部分是什么呢？網民們多數認為就是宇宙中的超自然力量，據說這涉及某個超級大國的國家機密、軍事機密，50年內無法公開。筆者也只能披露到這兒了。抱歉抱歉！

艷 遇

“瞿、瞿、瞿——”凡長風的拷機如蟋蟀般叫了起來，他低頭一看號碼，竟然是個全然陌生的電話號碼。凡長風作畫時不喜歡有人干擾，就關了機，專心致志地畫著那幅《帆山春曉》。

突然，電話鈴響起來了。凡長風不很情愿地拿起了聽筒。

“凡長風，你在家啊，我拷你拷機，你不回。你架子好大，看不起我這個小記者？”

凡長風一聽那埋怨中帶著親昵的語調，知道是晚報周末部的年輕女記者藍佩蘭打來的。這藍佩蘭一個星期前來采訪過凡長風，說要給他發篇人物專訪，采訪了整整半天，臨走前，還索要了凡長風的一張生活照、一份作者簡介、幾張圖畫照片，說要配文章發。

藍佩蘭大學新聞系畢業不久，長得不算最靚，但俗話說“十八無丑女”，二十剛出頭的女孩自然充滿青春活力，一看她的打扮就知是位很新潮的時代女性。

藍佩蘭在電話里說：稿子已寫好了，3000來字，準備星期六刊出。凡長風趕緊在電話里說：“謝謝，謝謝！對不起，不知是你。我正在作畫——”

“好了，不必解釋了，這樣吧，晚飯前在‘老地方食府見，我請你吃晚飯，順便你把稿子過過目?！?/p>

“應該我請你吃飯，哪能讓你破費……”

“不見不散！”藍佩蘭“咔嚓”一聲把電話掛了。

凡長風人到中年，妻子很賢惠，女兒很出息上了大學。雖然如今畫名在外，外出應酬飯局三天兩日有之，但單獨邀請年輕女孩子，或被女孩子單獨邀請，還是大姑娘上轎—一頭一遭，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到底忐忑些啥，他自己也說不清。

凡長風一向是守時的，沒早到，也沒遲到，沒想到藍佩蘭已先到了，并預訂了一個包間。

藍佩蘭點了紅棗蓮心、鹵汁鳳爪、清燉鱖魚、香菇里脊肉，隨即叫凡長風也點兩個冷盆兩個熱炒。凡長風想兩個人哪吃得掉四冷盆四熱炒，就點了辣白菜、毛豆結、炒生菜、素什錦等四個菜。

“怎么，今天吃素啊?！彼{佩蘭這么一說，凡長風倒怪不好意思的。自己多年來養成了基本吃素的習慣，但今天是請客，請報社的女記者吃飯，這樣豈不太寒酸了。他想重點兩個菜，但藍佩蘭制止了他。

專訪寫得真不錯，文筆雋永，評價也恰如其分。凡長風對藍佩蘭刮目相看。

吃飯時，藍佩蘭對凡長風說：“我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與異性單獨吃飯，看來我與你很有緣?！闭f著含情脈脈地看著凡長風。

凡長風是過來人，自然能領會這眼神，但想想又太突然，再說兩人年歲相距太大，以為自己想歪了，就借口方便，下樓到賬臺上把錢付了。上來后對藍佩蘭說：“走吧，回去晚了，要被你家里說的?！?/p>

“是夫人要說你吧，氣管炎（妻管嚴），沒出息?！?/p>

藍佩蘭去付賬時知凡長風已付過了，就對凡長風說：“你呀，思想真老，為什么一定要男的付賬呢。說好我請客的嘛。好，下次我重新請你。”

星期天下午，藍佩蘭又打電話給凡長風，告知他文章刊出后，反響很不錯，收到多位讀者電話，還有多位提出要收藏凡長風的畫呢。藍佩蘭說：“為表慶祝，為表說話算數，今晚我請，還在‘老地方食府，不見不散?！?/p>

為了表示感謝，凡長風帶了一幅荷花圖，并題了“出淤泥而不染”幾個字，誰知藍佩蘭見了，非但沒說一個謝字，反說道：“你們這些畫家詩人呀，就會酸溜溜地送幅畫送首詩的，一點不了解現在女孩子的心?！?/p>

這話什么意思？現在女孩子的心又是什么，凡長風的確有點隔膜。

藍佩蘭見凡長風有點發怔，就說道：“你很有才氣，氣質也好，就是缺少了些膽氣……”

凡長風再蠢，也能聽出藍佩蘭的言外之意。常言道“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層板”，難道交上桃花運，真碰上艷遇了？

凡長風仔細看著藍佩蘭，這女孩很耐看，屬于粗看平平，越看越好看的那類。一時臉熱心跳，說道：“能和你這樣優秀的女孩子在一起，我很開心。我會記住你的這份感情的?！?/p>

藍佩蘭聽凡長風這么一說，有點沖動地抱住凡長風吻了一下。

凡長風如電擊了一般，他已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他本能地抱住藍佩蘭吻起來。

藍佩蘭告訴凡長風，這是她的初吻，并很欣慰地說：“我的初吻給了你凡長風，是我一生中的紀念?！?/p>

后來，凡長風約過幾次藍佩蘭，但藍佩蘭不是不回拷機，就是說沒空很抱歉。

凡長風想現在的女孩真是捉摸不透，權當我自作多情了一回吧。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天凡長風突然接到藍佩蘭的電話，要凡長風去她家里，說要給他一個驚喜。

這個驚喜會是什么呢？凡長風真是又驚又喜，又想去，又很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