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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家的風格

在我國,風格最早是用來指一個人的風度、品格的,是對人之品貌的全面評價。在西方,風格一詞的語意也是不斷延伸和拓展的。法國博物學家、文學家布封在《論風格》的演講中說:“風格為人的思想的一種秩序的安排和運轉的方式。”認為作品所含的知識、事實都是身外物,而“風格卻是本人”。江蘇省教育科研研究所資深研究員孫孔懿認為:“風格是特殊的人格。”正因為此,德國作家歌德在《自然的單純模仿·作風·風格》一文中說:“照我看來,唯一重要的是,給風格這個詞以最高地位,以便有一個用語隨手用來表明藝術達到和能夠達到的最高境界。”我理解,“隨手用來表明”的意思是風格能最簡潔、最準確、也能最方便用來描述和全面評價一個人的整體風貌及其獨特性。為此,我們也應該“隨手”用風格來描述和評價教育家。
確實,風格不只是外在的東西,它關乎思想,關乎藝術,關乎人格。風格追求與形成的過程,正是人格的塑造和完善的過程,正是思想的鍛造和提升的過程,也正是藝術不斷臻于最高境界的過程。由此,不難作出這樣的結論:風格是教育家的顯著特征,是未來教育家的必然追求和重要條件,甚至還可以這么論斷:風格是造就教育家的重要途徑和突破口。討論教育家的成長,風格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
現代畫家、散文家豐子愷先生曾經寫過一篇隨筆《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文中比較了李叔同與夏丏尊的不同風格。夏丏尊先生曾經指出李叔同做人的一個特點:做一樣,像一樣。李先生一做教師,就把洋裝脫下,換了一身布衣,灰色長布衫,黑布馬褂,金邊眼鏡換成了鋼絲邊眼鏡。他對學生和藹可親,學生犯了過失,他當時不說,過后特地叫這學生到房間里,和顏悅色,甚至“低聲下氣”地開導他,態度的謙遜、真誠、鄭重,使學生感動不已,這是李叔同的風格。夏丏尊則不同,夏先生心直口快,學生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像母親一樣愛護學生,學生也像對待母親一般愛他,都知道他的罵是愛,而且因為他的頭長得像木瓜,給他取個綽號叫“夏木瓜”,其實這并不是綽號,而是愛稱。
李叔同與夏丏尊有著共同的特點:愛學生。所以,豐子愷說“李先生和夏先生好像我們的父親和母親。”相同的愛,卻有著不同的態度和方法,不同的態度和方法表現的是不同的風格。豐子愷的這段回憶,讓我們對教育家及教育家的風格有許多新的認識。其一,教育家有著真實的人性。在學生面前,他首先是一個真實的人,不同的態度和方法是從心底里流淌出來的,學生感受到的是發自心靈深處的愛,因而學生能接納、會感動。風格,確實是人格的特殊表現形態。其二,教育家既具有共同的人格特征,又具有不同的個性,教育家是具體的,是“這一個”,是“那一個”,教育家是一個豐富多彩的人的世界,而不是抽象的、籠統的。學生面對豐富多彩的世界,才覺得教育生活的完整、多彩、有趣,才覺得教育家不僅值得敬重,而且可愛,是可親可學的。其三,風格有著一些重要的特征,但其本質特征應當是獨特性。所謂獨特,有人用了比喻來詩意地描述:風格是眾多合唱聲中領唱者的旋律。領唱的旋律與合唱聲渾然一體,又與眾不同。教育家應當是合唱隊中優秀的、獨特的領唱者。教育需要領唱者,需要有與眾不同的旋律——風格。
用這樣的故事以及觀點來觀察當下教育家的宣傳和解讀,不難發現,在對教育家的認識上有失偏頗。主要問題在于沒有去關注和研究教育家的個性,即沒有認真探討教育家的風格。討論與宣傳教育家的精神思想,尤其是宣揚教育家的事業心、愛心,這固然是對的,而且是必須的,但只解讀這一方面而不關注個性風格又是很不夠的,其結果往往會造成一些假象,誤以為教育家是“神”,可望而不可及,深不可測,高不可攀。倘若如此,風格被遮蔽了,個性被淹沒了,說到底,樸實而崇高的人性,可能被神秘化了,這是其一。風格的“缺席”,往往使教育家失去了鮮活個性,失缺了活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教育家是不完整的,也是不真實的。討論與研究教育家的風格,讓教育家回歸真正的生活世界,讓大家真切地觸摸到教育家完整內心世界的“這一面”與“那一面”,“這一種”與“那一種”,從而傾聽到真實的心靈的聲音,感受到教育家就在我們身邊,這是其二。前文所述,風格的追求與形成可以作為教育家成長的重要途徑和突破口。教育家的成長有多個核心要素,也有多個發端,多個切入口和突破口,但因風格是特殊的人格,所以風格可視作教育家成長關鍵性的核心要素。從追求與形成風格入手,可收“牽一發而動全身”之效,推動教育家核心成長要素的實現,未來教育家在成長之路上可以走得更好更遠,這是其三。正因如此,在教育家成長的實踐和研究中,應當將風格的討論置于十分重要的位置。讓風格永遠在場,就是讓真實的、完整的、鮮活的教育家永遠在場,就是讓我們廣大教師、學生永遠和教育家在一起。同時,讓優秀、杰出的教師有這樣的追求:也許我成不了教育家,但我永遠有教育家的情懷,永遠有著自己的教育主張和風格,永遠努力像教育家那樣去教書育人。我以為,這才是“教育家辦學”的崇高境界,也才是教育家培養工程或奠基工程的最高使命與旨歸。
教育家應當是合唱隊中優秀的、獨特的領唱者。教育需要領唱者,需要有與眾不同的旋律——風格。
1979年春天,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收到一封奇怪的告狀信。告狀信沒有原告的姓名,只注“一名教師”,也沒有被告。更奇怪的是連申訴的理由也被“匿”了,被告有什么不當之處,也只字不提。匿名信的大意是:匡校長,我不想把我向您反映的意見寫出來,只是希望您能在晚上11時后,到教職工宿舍前站一站,看一看,就可以曉得我的意見是什么,知道我批評的是誰了。如果您第一天看了沒有悟出來,第二天再去就一定會全然明白我告狀的主要內容。匡校長接到匿名告狀信以后,按匿名信所述,于夜里11時趕到了教職工宿舍樓前。那時的樓不高,只有四層,一層、四層燈火通明,可是二層、三層一片漆黑。他一看就明白了:開燈的在開夜工,關燈的已經入睡,而開夜工的是教師,早眠的是行政人員,行政人員住的層次好,教師住的層次差。他知曉了:行政人員“欺負”教師。這怎么行!大學里不能容忍行政化傾向,匡校長立即要求給教師調換房子,這一舉措,提升了知識分子的地位。
這就是教育家,這就是教育家的精神。匡亞明這位教育家以他親身的行動告訴我們,“教育家應當有精神,教育家的精神不虛空,因而也算不上偉大”,它具體、實在。我們常說,教育家的精神是摯愛教育事業,而匡亞明則用行動詮釋了熱愛教育事業,必須落實在熱愛教師和學生身上。我想,真心實意地愛教師、愛學生是熱愛教育事業的核心,一個不真心實意愛教師、不把自己心靈獻給學生的人,怎么可能是教育家呢?
匡亞明的事跡還告訴我們,真正付出愛是需要勇氣的。匡亞明心底無私天地寬,不怕得罪學校行政人員,沒有瞻前顧后,沒有糾結,而是當機立斷,毫不猶豫地作出決策,立即采取了行動。這讓我想起了一個重要概念: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敢于堅持真理,敢于追求光明,敢于發表自己出自道德良知的獨立見解,這才是真正的勇氣,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教育家首先應當是這樣的知識分子。
說到愛學生,不得不想到胡適。胡適是教育家,他愛學生,一心一意,真真切切,又把愛隱藏起來,讓學生不知覺,表現了一種大愛的情懷。林語堂是他的學生,出國留美留德的費用,名義上是向北大借的錢,其實是胡適個人資助2000美元,當然是無需歸還的。沒有這筆留學款,林語堂可能不是今天的林語堂。青年陳之藩不是胡適的學生,比胡適小了好多歲,后來成了忘年交。出于對青年才俊的愛惜,胡適同樣資助400美元作為保證金,讓陳之藩出國留學,使之完成了學業,當然也無須陳之藩歸還。胡適說:“我借出的錢從來不盼望收回,因為我知道,我借出的錢總是‘一本萬利’,永遠有利息在人間。”確實,胡適用自己無私的品格鑄就了最重要利金。“利息永遠在人間”就是他的愛,他的幫助,永遠在他所熱愛的學生中,而學生又去幫助其他人,“利生利”“息生息”,越滾越大。為著未來,為著民族,他的愛永遠生發著巨大的效益。
教育家對學生的愛,因為是無私的,所以是悄悄的,從不張揚,也從不炫耀,反之,如果愛的行為轟轟烈烈,倒可能不是真正的愛,他很可能成不了教育家。有教師常常這樣追問自己:今天我愛學生了嗎?學生感受到愛了嗎?第一句,固然重要,但第二句更重要,缺少愛的藝術,愛可能會變異,學生感受不到愛,愛的價值也就失去了。英國哲學家羅洛·梅認為愛與意志是教育中的兩個重要因素,應當相提并論,缺一不可,沒有愛的意志只是一種操縱,缺乏意志的愛,必然只是一種無謂的傷害。愛的意志是什么?愛的意志在哪里?教育家告訴我們:愛的意志在對學生愛得真誠,對學生愛得無私。
風格的深處是思想。法國著名作家福樓拜說,風格是思想的血液。俄羅斯思想家別林斯基則說,風格是“思想的雕塑”。血液也好,雕塑也罷,是思想鑄就了風格的力度和厚度。可以說,風格是思想的另一種表現方式,思想常常融化在風格中。所謂風格的獨特性,主要是思想的獨特性,獨特的風格表達的正是獨特的思想,我把獨特的思想稱之為教育主張。教育主張是教育思想的個性化,教育主張較之一般意義上的教育思想或教育理念,更具穩定性,也更具體,教育主張也是教育思想學科化的表達,教育思想或理念化為教學見解,體現了教育思想與學科特征的融合。
我們可以先舉一些其他的例子,因為“家”是相通的。張季鸞是民國時期最具聲望的報人。1926年,張季鸞鄭重其事地提出了獨立辦報的方針,即“四不”方針:“不黨、不賣、不私、不盲”。“不黨”主要是防范編輯工作受到政治理念的干擾;“不賣”則力圖排擠金錢對報紙的腐蝕;“不私”主要從報紙功能上明確為公服務的原則;“不盲”則主要是從編輯主體角度闡明了實踐中應規避的行為,這是張季鸞的辦報宗旨。辦報主張,形成了辦報的風格,獨立、鮮明、堅定,正是這樣的主張,在他主持筆政的三十余年間,辦出了最好的報紙。奪得國際建筑界的最高獎“普利茲克獎”的王澍,盡管他反對別人用風格來總結,但他確實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因為他有自己的主張:“我作為一個建筑師之前,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文人”“造房子就是造一個世界”“我的建筑會呼吸”“尊重過去,而不要只是把它抹掉。”王澍不是教育家,但這些主張用之于教育(何況他是大學教授)不也道出了教育的意義與真諦嗎?如此看來,無論是報人,還是建筑師,還是其他什么“家”,有沒有自己的主張,風格是不一樣的。
盡管“家”是相通的,還是要回到教育家上來。葉圣陶,著名教育家,他有自己的教育主張。他講過這樣的話:“小學教育的價值,就在于奠定小學生一輩子有真實明確的人生觀的根基”“學校教育的目的就在于使學生養成正確的人生觀,因而不能不注意教育與人生的關系”。在這一核心主張與引領下,他又提出了“七大觀”:“學校教育應當使教育者一輩子受用”的教育本質觀,“教育就是要養成良好習慣”的素質教育觀,“就是為了達到不需要教”的教育哲學觀,“受教育的人的確跟種子一樣”的學生主體觀,國文是“發展兒童心靈的學科”“應付生活的工具”的語文教育觀……歷史走過了這么多年,至今我們都沐浴在“養成習慣”“教是為了不教”以及“學生跟種子一樣”等教育主張的陽光下,感受到絲絲清涼和永遠的溫暖。讀著他的話,我們眼前浮現的就是葉圣陶那和藹的面容、揚起的壽眉、智慧的眼神,那人格,那風格,一直撫慰著我們的心靈,撞擊著我們的思想。
教育主張是教育家風格的靈魂,它讓教育家站在一塊高地上,俯瞰教育田野,瞭望教育的未來世界。教育主張讓教育家的風格中滿含學術的色彩和研究的含量,因而有厚度、有深度、有力度。用這樣的觀點來觀察一下當今未來教育家的成長,不難發現,有些人雖努力、刻苦、勤奮,但缺失的是自己獨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缺失的是獨特的見解、鮮明的主張、深刻的思想,因而往往面面俱到而略顯“平面”。當然這也是一種風格,“風格”一詞源于希臘文,原義為雕刻刀,但用原義、用歌德關于“風格是藝術”的最高境界等論述來考量,這樣的“風格”偏離了風格的深刻意蘊,缺失了思想的血液,因而它一定是平庸的,而且算不上教育家的風格,至少不是大家所認可所稱道所仰慕的風格。
教育主張是教育家風格的靈魂,它讓教育家站在一塊高地上,俯瞰教育田野,瞭望教育的未來世界。
教育家的風格與他自己的身份認同和追求緊密聯系在一起。教育家自己認同什么身份,追求什么,就會在實踐中形成不同的風格。從這層意思來說,風格的確是特殊的人格。當代畫家吳冠中認為,風格是人的背景,其含義是,風格是人格的投射,而且風格應當任別人去評說。
教育家應當有什么身份?應該形成什么樣的風格?又應當警惕和謹防什么樣的不良作風?
教育家首先是知識分子,應當有知識分子的人格和風格。季羨林曾被評選為“感動中國人物”,給他的頒獎詞是:心有良知璞玉,筆下道德文章,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寵辱不驚,貧賤不移……我認為,這是對季羨林最樸實然而又是最高的評價,季羨林是真正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有自己的人格特征,那就是具有璞玉般的社會良知、獨立人格及批判精神,而且具有平民的情懷。顯然,衡量知識分子的根本尺度不是知識。教育家的風格應當是:寵辱不驚、貧賤不移、不卑不亢、求真求實,腦中裝著知識,但心中裝著社會、祖國與民族。這樣的風格與一些當官的人的風格截然不同。
教育家應當是學者,應當有學者的風度和風格。教育家視學術為生命,絕不以金錢、利益、地位、官職為追求。一心追求學術的人,體現出的氣質肯定是與一心當官的人不同。梁啟超是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作為教育家,梁啟超的學問,自不待言。其實,他不僅學問做得好,站在講臺上,亦是別有一番風采。他給清華大學的學生上課,走上講臺,眼光向下一掃,然后是簡單的開場白:“啟超是沒有什么學問”,眼睛向上一翻,輕輕點點頭,“可是也有一點嘍!”謙遜,不乏可愛的自負。這是一種學者的風格、名士的風度,事實亦此。同樣是學者的熊佛西回憶他的老師梁啟超道:“先生講學的神態有如音樂家演奏,講到幽怨凄涼處,如泣如訴,他痛哭流涕!講到激昂慷慨處,他手舞足蹈,怒發沖冠,總之,他能把整個靈魂注入他要講述的題材或人物,使聽者忘倦,深入其境。”學者,學術鑄就了自由的品格和風格。
教育家應當是研究者,應當有研究者的品格與風格。教育家不是教書匠,研究是他的方式和習慣。而研究者的態度是實事求是,承認無知,從問題出發,深入研究,力求突破。王國維,大師也。他講課邏輯性強,凡經他做過精深研究的課題,都有嚴謹分析,有肯定的結論。但是,當他碰到某些問題時,又常以“這個我不懂”一句就帶過去,有時一節課下來,竟說了幾個“我不懂”。“我不懂”,不亂講、不搪塞;“我不懂”,需要研究,需要搞懂。教育家總是在研究中求學,以研究對待教學,研究是教育家的品格,形成了研究的風格。
說以上這么多,無非是說,教育家不是官,不應有“官風”,千萬不能沾上官氣,染上官腔,“官風”不是教育家的作風,也不是教育家的風格。遺憾的是,當下的一些名校長、名師對此缺少應有的警惕,甚至有所沾染,這,很危險。研究教育家的風格,必須讓教育遠離官僚化。讓教育家以自己的身份,以自己的風格與品格,去引領教師,與大家一起去推動教育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