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長 永,周 媛
刑事案件陪審員制度實證研究———基于J 省、C 市部分基層法院的考察和分析
孫 長 永,周 媛
在新一輪司法改革的背景下,人民陪審員制度再度被推上風口浪尖。實證考察表明,自《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方案》實施以來,人民陪審員隊伍結構漸趨合理,試點法院在參審機制與參審職權改革方面也作出了積極探索。但是,試點單位的陪審員參審仍然面臨諸多困難。根據陪審員制度的價值取向以及提高司法信力的總體改革要求,應當適當限定陪審員參與刑事審判的案件范圍,完善陪審員參與刑事案件的程序和相關機制,如進一步放寬對陪審員的資格限制,積極推行大合議庭參審模式,構建需要陪審員回答的問題清單列表制度等,以全面推進我國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改革和完善。
人民陪審員;實證調研;選任機制;參審機制;改革方向
作者孫長永,男,漢族,安徽壽縣人,法學博士,西南政法大學訴訟法與司法改革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刑事訴訟法學研究會副會長,西南政法大學副校長(重慶 401120);周媛,西南政法大學2013級訴訟法專業碩士研究生(重慶 401120)。
近年來,隨著冤案的頻發,如張高平叔侄案(2013)、呼格吉勒圖案(2014)、錢仁鳳案(2015)等,司法公信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驗。為了保證公正司法,提高司法公信力,2014年10月,執政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提出“保障人民群眾參與司法”,要求“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保障公民陪審權利,擴大參審范圍,完善隨機抽選方式,提高人民陪審員制度公信度。”據此,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5年4月24日第十四次會議決定:授權最高人民法院在北京、河北、黑龍江、江蘇、福建、山東、河南、廣西、重慶、陜西十個省(區、市)各選擇五個法院(含基層人民法院及中級人民法院)開展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工作,對人民陪審員選任條件、選任程序、參審范圍、參審機制、參審職權、退出和懲戒機制、履職保障制度等進行改革。2015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與司法部共同頒布了《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方案》(以下簡稱《試點方案》)及《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工作實施辦法》(以下簡稱《實施辦法》),針對過去人民陪審員制度的諸多問題,從參審范圍、選任機制、參審職權、參審機制、懲戒機制等方面進行了全面規范,為改革試點提供了基本依據。
《試點方案》實施半年以來,取得了哪些積極效果?哪些試點經驗值得推廣?還有哪些問題需要進一步解決?最高院此次大刀闊斧地推進改革試點,能否達到立法者的預期?本文根據實證考察所獲得的第一手資料,對目前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改革現狀作了較為詳盡的考察與分析,希冀能起到以小見大、見微知著之功效,對今后全面推進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有所裨益。
由于試點法院數量多、地域分布廣,筆者能力有限,僅選擇對東、西部地區兩個改革試點省(市)的四個試點基層法院及兩個非試點基層法院的陪審員制度運行現狀進行了考察。
西部地區C市作為首批陪審制改革的試點省(直轄市)之一,共有四個基層法院、一個中級法院被列為全國試點法院,筆者選取了C市兩個試點法院(Y區法院和L縣法院)以及一個非試點法院(Z區法院)作為考察對象。C市L縣位于C市東北部,轄2個街道、31個鄉、鎮,2013年地區生產總值達到182.66億元,基本上實現了現代化目標。Y區法院作為C市主城九區中唯一一個被列為陪審制改革試點的法院,所在轄區位于C市主城區西部,人口密度大,經濟較為發達。非試點法院C市Z區法院作為對比樣本,其所在轄區Z區的人文、經濟發展整體狀況與Y區具有類似性,因而具有參照對比研究價值。
東部地區J省共有三個基層法院、兩個中級法院被列為全國試點法院。筆者選取了J省兩個試點法院(N市G區法院和W市A區法院)以及一個非試點法院(W市B區法院)作為考察對象。G區法院所在轄區為J省省會城市N市的中心城區,人口密度大,地區生產總值居N市主城四區之首。A區法院所在轄區位于沿海城市W市的主城區東南部,區域面積小,人口密度低,經濟較為發達。同處W市主城區的B區法院(非試點法院)作為參照樣本,其在地域、人口、經濟、文化方面與A區極為相似,因而對比得出的結論具有一定的客觀性。
此次調研,筆者采用了實地考察、問卷調查、電話采訪、面對面訪談、查閱案卷、數據統計等研究方法,調研對象涉及法官、檢察官、律師、人民陪審員、社會公眾,以保證客觀、全面、真實地反映樣本地區人民陪審員制度的運行現狀。針對不同群體,共計發放四類問卷(法官問卷、法律人士問卷、人民陪審員問卷、社會公眾問卷)554份,有效回收513份;共對31人進行了訪談,其中面對面采訪了6位政治處負責人、9名刑庭法官、2名檢察官、7名陪審員、5名律師;電話采訪了1位人民陪審員、1位法官。本文部分數據由調研法院政治處提供,部分數據來源于法院內部辦案系統的綜合查詢統計,部分數據來源于對中國裁判文書網的抽樣調查。通過半年的跟蹤觀察,筆者對所得資料、數據進行了整理分析,形成本文。
(一)參審范圍
為充分發揚司法民主,《試點方案》明確規定可以擴大人民陪審員參審案件范圍,除法律規定由法官獨任審理或者由法官組成合議庭審理的以外,均可以適用人民陪審制審理。從實踐來看,陪審員參審范圍對刑事案件基本沒有約束力,無論是試點法院還是非試點法院、改革前還是改革后,刑事案件陪審率*如無特別說明,本文所稱“陪審率”,均指有陪審員參與審理的一審刑事案件與樣本法院組成合議庭審結的一審刑事案件總數之比,統計的“刑事案件”也僅指“一審刑事案件”,不含再審刑事案件。均高達95%以上(參見下表1)。
以東部地區J省W市A區法院和B區法院為例,W市A區法院2013年件刑事案件總數為362件,組成合議庭審理的案件有166件,其中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165件,陪審率為99.4%;2014年刑事案件總數為214件,陪審率達100%;2015年1月至6月刑事案件陪審率達100%(104件/104件),試點改革后從7月至12月,陪審率約99.2%(126件/127件)。B區法院從2013~2015年的陪審率均達100%。
西部地區Y區法院2013年組成合議庭審理的刑事案件有340件,其中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335件,陪審率達98.5%;2014年的刑事案件陪審率為97.6%(360件/369件);2015年1月到5月,刑事案件陪審率為98%(95件/97件);《試點方案》頒布后,從2015年6月至12月,刑事案件陪審率為94.1%(271件/288件)。Z區法院從2013年至2015年5月,刑事案件陪審率分別為98.1%、96.3%、95%。值得一提的是,刑事案件的高陪審率實屬普遍現象,而絕非特殊情況,據不完全統計資料顯示,C市基層法院2014年刑事一審案件陪審率的平均值已高達97%,其中有八個基層法院的陪審率達到100%。*此數據來源于法院內部辦案系統對C市25個區縣(共38個行政區縣)基層法院刑事審判業務條線的綜合統計。

表1 樣本地區2013年~2015年刑事案件陪審率統計表
(二)選任機制
陪審員的遴選標準一直是學界討論較多的熱點問題。為了強化人民陪審員的多元性及代表性,體現人民群眾參與審判的廣泛性,此次改革試點在陪審員的選任機制上有較大突破。以筆者調研的四個試點法院為例,與非試點法院相比,改革后人民陪審員人數大幅增加、選任資格大眾化、選任程序隨機化,使得陪審員隊伍結構漸趨合理,改革成效如下:
1. 人員數量大幅增加
在人數上,《試點方案》明確要求人民陪審員數量“不低于當地法院法官員額數3~5倍”。雖然早在2013年落實“倍增計劃”后,全國人民陪審員數量已達到20.95萬人,增加了12.5萬人,增幅達到146.5%,[1]但距“法官員額數3~5倍”這一要求仍相差甚遠,顯而易見,人民陪審員隊伍仍需大量擴充。據最高人民法院統計,截止到2015年11月,各試點法院的人民陪審員選任工作已陸續完成,共新增人民陪審員7800余人,人民陪審員總數已增至法官員額數的4倍左右,廣泛性、代表性進一步增強。[2]
從調研情況來看,筆者基本認同上述統計結果,至于具體“選多少”,試點法院根據自身的法官員額數,3倍至5倍的標準不一(具體參見下圖1)。西部地區C市Y區法院和L縣法院均按照法官員額數的4倍來確定人民陪審員人數。C市Y區法院的法官員額暫定為88名(按中央政法專項編制的39%計算),在原有人民陪審員74人(法官員額數的0.8倍)的基礎上增選了278人,現有人民陪審員共計352人;C市L縣法院在原有人民陪審員136人(法官員額的2.7倍)的基礎上增選了64人,現有人民陪審員200人。東部地區J省N市G區法院則按照法官員額數83名的5倍標準,在原有314名陪審員的基礎上(法官員額的3.8倍)補選了100名陪審員,現有人民陪審員414人。同樣作為J省的試點法院,W市A區法院的選任工作相對遜色,截至2015年12月,尚未按《實施辦法》進一步開展增選工作,目前共計81名陪審員,其人數僅為法官員額數(50人)的1.6倍,并不符合《試點方案》的要求。為了使改革成效更直觀鮮明,筆者對W市、C市兩家非試點基層法院也進行了相應考察,據統計,W市B區法院現有人民陪審員110人,約占法官人數(56人)的2倍;C市Z區法院有人民陪審員102人,約占法官人數(68人)的1.5倍。

圖1 2015年樣本地區人民陪審員人數統計圖
2. 選任資格大眾化
依據《試點方案》第一條的規定,陪審員的選任資格實現了“一升一降”,即人民陪審員的任職年齡從23周歲提高到28周歲,學歷要求從“大專以上”降低到“高中以上”。從實踐來看,試點法院陪審員的學歷下降趨勢明顯,陪審員隊伍更“接地氣”。據筆者統計(參見下表2):(1)G區法院、A區法院、Y區法院三個試點法院人民陪審員的學歷為高中/中專的人數占比分別為34%、14.9%、13.7%,學歷為大學/大專的占比分別為53%、72.8%、74.8%,陪審員趨于“大眾化”;而B區法院、Z區法院兩個非試點法院高達90%、98%的陪審員具有大學/大專學歷,“精英化”趨勢明顯;(2)G區法院、A區法院、Y區法院新增選的人民陪審員,年齡均在28周歲以上,社會閱歷相對豐富,但整體上看,試點法院增選的陪審員年齡趨向年輕化,28—40歲區間的中青年比例增大。據G區法院政治處負責人介紹:“改革前,人民陪審員年齡結構偏大,不少陪審員都是退休后才加入陪審工作。而此次搖號抽選的陪審員,年齡結構更為合理,出現了年輕化趨勢。”

表2 2015年樣本地區人民陪審員年齡、學歷統計表
3.選任程序隨機化
根據《實施辦法》第5條至第10條及第16條的規定,人民陪審員的選任程序由以往的“自薦+推薦”方式向“隨機抽選”轉變。從調研情況來看,各試點法院的通行做法是按照年齡和學歷條件,先從常住人口數據庫中初步篩選出適格人員,隨機抽選出一批候選人,再對候選人進行資格審查并征求意見,最終隨機搖選確定具體名單。
改革試點之所以要求改變陪審員的選任程序,其目的在于打破由“單位推薦”導致的陪審員隊伍“公職化”局面,增加陪審員的廣泛性、代表性。從調研結果來看(參見下表3),試點單位陪審員選任方式的改變,吸收了一批普通群眾進入陪審員隊伍,如私企職工、個體戶、醫生、教師等群體。例如,G區法院新增的100名陪審員中,企事業單位人員和個體戶占總人數的55%,政治面貌為群眾的比例達24%;Y區法院新增的278名陪審員中,企事業單位人員及個體戶占總人數的36.4%,政治面貌為群眾的比例達37.1%。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非試點法院陪審員隊伍結構單一,基本上都是黨政機關、社區街道的工作人員。例如,J省W市B區法院的人民陪審員是黨政機關、社區街道工作人員的比例高達92.8%,而且政治面貌為中共黨員的人民陪審員高達94.5%,普通群眾的占比僅為5.5%。筆者翻閱陪審員信息檔案發現,這些陪審員大都有“書記”、“主任”、“科長”等頭銜。此次改革試點,陪審員選任方式從“單位推薦”到“隨機抽選”的轉變,使得陪審員隊伍不再為黨政機關干部、社區工作者“壟斷”,人民陪審員隊伍的組成結構漸趨合理,更貼近普通群眾。

表3 2015年樣本法院人民陪審員民族、職業分布、政治面貌統計表
綜上,陪審員的選任機制上的一系列改革舉措(從選任資格的“一升一降”、選任數量的“法官員額3-5倍”到選任程序的“隨機抽選”)無疑是對過去十年(2005~2015)陪審員選任精英化、官員化的有效應對。從實踐運行來看,試點單位的改革效果良好,陪審員隊伍逐漸向大眾性、廣泛性、社會性靠攏,試點單位在選任方面的工作經驗與模式值得總結與推廣。
(三)參審機制
1. “駐庭陪審”現象逐漸消失
改革前的人民陪審員制度之所以一直為學界所詬病,一大原因是“陪審專業戶”現象嚴重。對此,筆者專門考察了兩個非試點法院加以驗證,結果表明,東西部地區J省W市B區法院、C市Z區法院目前均存在這一問題。筆者檢索Z區法院辦案管理系統發現,從2013年截至2015年6月,C市Z區法院刑庭的陪審員參審案件共計695件,合議庭的人民陪審員均由該名“駐庭陪審”擔任,參與率達100%;同樣,J省W市B區法院刑庭的1名專職陪審員亦包攬了所有刑事陪審案件。此次試點工作的一大目標就是落實庭前“隨機抽選”,讓更多的普通群眾能夠真正地參與司法。筆者通過調研驚喜地發現,“駐庭陪審”、“編外法官”在試點法院的一系列創新措施中逐漸消失,進步明顯。概括而言,以下三種創新措施值得推廣:
一是設置參審權重,均衡參審。所謂“參審權重”,指在陪審員信息庫中根據各陪審員的工作性質、退休情況設定的年度參審工作量,因人而異。對于工作繁忙的陪審員,降低參審系數,時間寬裕的則提高參審系數,但每人的參審數量不得超過最高上限。例如C市Y區法院根據該院人民陪審員參審案件數量(2012年2581件,2013年1838件,2014年1774件),規定每個人民陪審員每年參審案件不超過30件;C市L縣法院則規定每個人民陪審員當年度參審案件不得超過8件;J省N市G區法院規定,有本職工作的陪審員每個季度的參審案件不少于1件,退休人員每年可參審20~30次;W市A區法院限定每位人民陪審員全年參審案件量不超過30件。筆者抽樣調查了W市A區法院改革后人民陪審員的刑事案件參審數量(參見下表4),從統計結果來看,陪審員參與人數確實大幅增加,參審次數均衡合理。

表4 2015年10~12月W市A區法院人民陪審員刑事案件參審數量統計表
二是建立屏蔽功能,鏟除了“陪審專業戶”的生長基礎。J省N市G區法院、C市L縣法院利用人民陪審員信息化管理平臺,將已經完成參審工作量的陪審員自動屏蔽在搖號系統之外,防止出現陪審專業戶。J省W市A區法院雖然沒有人民陪審員信息化管理平臺,但政治處負責人會根據各陪審員的參審權重及完成情況,在搖號箱里放入陪審員編號時人為的有所選擇與側重,保證均衡參審。C市Y區法院目前也正在進行相應的技術系統開發,以保證將來能落實隨機抽選。
三是建立錯時參審機制,緩解陪審員本職工作與陪審案件的時間沖突。“沒有時間”一度成為最為常見的參審障礙,為了打破時間瓶頸,J省G區法院創新建立了符合工作實際的時間檔案,標注每個陪審員每月適宜的參審時間,利用人民陪審員信息化管理平臺,升級搖號系統,把困難時間段不能參審的陪審員屏蔽在系統外,不參與搖號,這樣就提高了參審成功率,也緩減了陪審員本職工作與陪審工作的沖突。
由此可見,試點法院針對“專職陪審員”、“拒不參審”等問題設計的“隨機搖號”、“均衡參審”、“錯時參審”等改革措施取得了一定成效,“駐庭陪審”現象得到有效改善。誠然,落實“隨機抽選”的時間成本、人力成本、經濟成本相較于非試點法院確實要高很多,但在現有的司法環境之下,為了盡可能提升司法的公信力,保障人民陪審員的參審效果應更為重要。
2. 逐步探索“大合議庭”參審模式
此次試點改革的一大亮點是試水“大合議庭”參審模式。《試點方案》明確要求“探索重大案件由3名以上人民陪審員參加合議庭機制。”從調研情況來看,截至目前,J省W市A區法院、C市L縣法院已率先采用“3+4”的大合議庭模式審理了一起故意傷害案、一起民事糾紛案件。另外,為量化任務、積極實踐,A區法院還明確規定,全院2015年下半年適用5人以上大合議庭案件不少于20件。
J省W市A區法院采用大合議庭審理的故意傷害案情況如下:因妻子被同租鄰居騷擾,被告人至被害人處責問,當被害人否認時,被告人揪住其衣領掌摑被害人,并用手指點其額頭進行教訓、指責,期間造成被害人眼睛被戳傷。針對被告人是否存在故意戳傷被害人眼睛的行為這一事實爭議焦點,4名陪審員根據庭審查明的情況,結合各自的日常生活經驗,一致認為被告人并非故意戳傷被害人眼睛,而是在點戳被害人額頭給予警告時因被害人掙脫而導致了傷害結果,最終合議庭采納了這一意見,認定被告人不構成故意傷害罪,以過失致人重傷罪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半。從庭審過程來看,4名陪審員積極發表看法,法官們亦十分尊重陪審員意見,被告人也未提出上訴,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良好。
總體而論,各試點基層法院在大合議庭的探索和適用方面積極邁出了第一步。不過,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法院對大合議庭審理總體上持謹慎的態度,加之基層法院的重大刑事案件本身就不多,因此基層法院的大合議庭適用率偏低。
3. “事實審”與“法律審”相分離
《試點方案》表明,人民陪審員只參與審理事實認定問題,不再審理法律適用問題,要求充分發揮人民陪審員富有社會閱歷、了解社情民意的優勢,提高人民法院裁判的社會認可度。筆者調研的C市L縣法院首創推行了事實認定清單制,要求人民陪審員在參審案件過程中填制《參審案件事實認定清單》(參見下圖2),作為事實認定意見的重要依據。同時,為保證人民陪審員完成《參審案件事實認定清單》,對合議庭的承辦法官也要求填制《案件審理清單》(內容同圖2),不僅為案件審理提供思維方向、提高案件質量,也為指導人民陪審員提供參考和指導依據。

(正面) (反面)圖2 C市L縣法院參審案件事實認定清單(刑事類)
筆者調研的另外3家試點法院也均開始試點實行事實認定與適用法律相分離的陪審模式,雖然這3家試點法院未創建問題清單機制,法官們表示關于具體如何劃分職權范圍的問題在實務中不好把握,但是,這一改革動向仍深受實務界好評,從下列訪談1—訪談3中可以有所感受:
訪談1:W市A區法院人民陪審員楊某:“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改變,就是陪審員對事實認定部分有了異議權。我之前參與陪審了一起刑事案件,真真切切地體會到改革帶來的變化。被告人王某因多次在小賣部販假煙而被起訴,法官認為應對王某判處實刑,而我建議判緩刑。我仔細查閱了卷宗,覺得涉案金額計算標準過高了。王某以低價買進了‘中華煙’,然后以30元左右一包的價格出售,而涉案金額卻是以真煙70元左右一包的價格進行計算,這樣不妥。并且王某的小賣部因販假煙,已經被煙草局處罰28萬元。一旦對王某判處實刑,一個家庭便會失去支撐,對于社會來說也是一個不穩定因素。該案因爭議較大提交審判委員會討論,最終審委會形成的意見與我一致。審理結果出來后,我感到十分欣慰,從法庭上的‘擺設’到能夠影響案件結果的‘百姓法官’,我感到由衷自豪。”
訪談2:C市Y區法院人民陪審員徐某:“我是支持職權分離的。我們不用考慮法律怎么規定,只需要結合生活常識,大膽地講講自己對事實的真實感受就行。以前覺得法官畢竟比我們專業,我們有異議也不敢‘班門弄斧’。現在我們只要對事實進行認定,我都68歲了,對自己的生活經驗還是很自信的。我陪審過一起故意傷害案件,50多歲的老頭和40多歲的摩的司機打架,50多歲的老頭肯定打不過小伙子,被推下坡滾了幾圈,倒是沒受大傷,但40多歲的摩的司機手指骨折了,這樣就要給那老頭判刑,我堅決不同意,認為應當無罪,這種糾紛都不應該刑事立案。后來合議庭建議他倆庭外和解,最終沒給老頭判實刑。”
訪談3:C市Y區法院刑庭副庭長:“承辦法官在事實認定基礎上提出法律適用意見,僅征求人民陪審員意見,不進行表決,更加符合人民陪審員的實際情況和審判規律。”
(四)管理機制
截至目前,調研的2個非試點法院的人民陪審員管理工作主要由法院政治處負責;4個試點法院中,J省N市G區法院、C市Y區法院的人民陪審員管理亦由法院政治處兼職處理,而C市L縣法院、J省W市A區法院則設立了專門的人民陪審員工作室,由2名專人負責陪審員的選任、隨機抽選、經費管理、培訓、考核評估等工作。C市Y區政治處人員表示:“接下來試點工作將面臨很多新挑戰、新問題。亟需設立專門機構,抽調人員做好人力保障,按照人民陪審員的比例配備專職人員。建議由專門管理機構負責隨機抽選人民陪審員的落實工作,切實減輕一線審判人員的工作壓力。”撇開是否需要建立專門機構這一問題,調研的試點法院的經費、培訓、考核等管理工作正日漸規范化。
1. 經費保障充足
《實施辦法》第29條規定,人民陪審員制度實施所需經費列入人民法院、司法行政機關業務費預算予以保障。6個調研法院雖然所處地區的經濟發達程度有差異,但調研法院的辦公室、政治處人員均表示不存在陪審員專項經費短缺的問題,有政府財政撥款予以保障,例如L縣財政每年撥款給L縣法院的人民陪審員專項工作經費就約有60萬元。
不過筆者在調研中也發現,各地補助的標準各不相同,補助金額也存在較大差異。有以參審案件為核算單位的,如J省N市G區法院的補助標準是80元/案件;J省W市A區法院的補助標準是100元/案件;C市L縣法院的補助標準是70元/案件。有按開庭次數為核算單位的,如J省W市B區法院的標準是開庭一次50元,開庭兩次補助100元,以此類推;C市Y區法院在成為改革試點單位以后,補助標準由50元/件提升為首次開庭100元,開庭兩次,增補50元,若同一個案件開庭三次,則在100元基礎上增補50元+50元,以此類推。也有法院是按天發放補助的,由于一些非試點單位“駐庭陪審”現象嚴重,補助金額按駐庭陪審員的輪值天數來確定,如C市Z區法院的補助標準為50元/天。Z區法院刑庭唯一的一位駐庭陪審員告訴筆者:“按普通程序審理的案子,開庭日期一般會集中安排在一周的同一天或兩天,我的補助按天計算,往往一天要審理好幾個合議庭案件。一個月的補助金額一般不會超過1 000元。”
2. 培訓內容簡化
為了發揮人民陪審員的作用,讓人民陪審員具有一定的審判知識是必要的。從筆者的調研情況來看,4家試點法院對人民陪審員的培訓工作均比較重視,每年至少會組織1-2次培訓,主要形式有座談會、資深法官講解實務案例、觀摩庭審等,C市Y區法院每年還花費約10萬余元為人民陪審員征訂《人民法院報》,便于人民陪審員自主學習。此外,由于陪審員不再決定法律適用問題,因此調研法院對人民陪審員的培訓內容均作出了相應調整,不再進行“全盤式”的法學教育。改革后的崗前培訓一般只進行基礎的陪審制理念、陪審員的權利義務、庭審流程、紀律禮儀、管理辦法等內容介紹,涉及法律知識的培訓主要側重于證據認定規則這一塊。例如,C市L縣法院展開的3天崗前培訓,法律學習資料只包括民事訴訟、行政訴訟法證據的若干規定及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C市Y區法院開展的7天輪崗培訓,涉及的法律知識也僅涉及合議庭規則、民事證據認定規則、商事案件和勞動爭議的相關事實認定規則。改革后培訓內容的簡化,得到了陪審員們的支持,從訪談4、訪談5中可以有所反映:
訪談4:W市A區資深人民陪審員徐某:“以前培訓,一共3天,什么都要學,民法、刑法、行政法、程序法,聽得云里霧里的,靠3天就想把法律學一遍,怎么可能嘛?培訓其實就是個形式,主要還是要靠自己回去多鉆研。以前要審理法律適用問題,心里沒底,現在只審理事實問題了,我只要根據生活經驗作出判斷就行,那就更不需要培訓法律知識了。”
訪談5:C市Y區資深人民陪審員周某:“我感覺培訓聽了沒多大意義,我認為在上崗前把陪審員是什么、要干什么講清楚就可以了。我都是靠興趣,回去通過看報紙看書自己研究法律知識。具體碰到什么問題可以再和法官交流嘛。”
3. 考核評估客觀
按照《試點方案》要求,《實施辦法》第26條、第27條規定了人民陪審員的退出和懲戒機制,這就意味著必須規范人民陪審員的考核辦法、完善評估標準。試點法院自此開始重視評估工作,摸索出了諸多創新舉措,使得考核評估、獎勵懲戒有理有據。例如,C市L縣法院以信息化為重點樹立了“互聯網+人民陪審”的工作思維,依托“人民陪審員業績評估系統”,推行人民陪審員與法官“雙向互動評估”的業績評估模式,法官、人民陪審員在系統上據實填寫《人民陪審員履職評價表》、《法官履職評價表》,堅持“每案一評”,以此來量化、外化陪審行為,作為重要依據歸入各自的業績歸檔。J省W市A區也自創形成了一套材料信息化管理系統,即一人一表、一人一檔、一年一評的“三個一”制度,每位陪審員都有陪審檔案,檔案中包括每個參審案件的陪審流程表、人民陪審員履職情況反饋表,法院年終會根據陪審員檔案中參與庭前閱卷、庭審表現、法官評價等書面信息,給予人民陪審員優秀或良好的評定,對優秀者進行表彰,對違反紀律或拒絕陪審3次以上的陪審員予以退出懲戒。
正如拉德布魯赫所言:“在法律歷史領域中,我們常常遇到‘目的轉換’現象:一種法律設置伊始的目的早已迷失,不可追尋,但它卻向著截然相反的方向發展出公理的效果,以此作為其繼續存在且言之成理的目的。”[3]P113試點中的人民陪審員制度在實踐中仍面臨著諸多問題與困境,陪審員裁判權處境依舊尷尬。
(一)主要問題與困境
1. 參審范圍:啟用職權化致使陪審功能異化
《試點方案》對陪審員的參審范圍做了原則性規定,就刑事案件而,可以概括為三類:一是原則上必須適用陪審制的案件,即“可能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的刑事案件和“涉及群體利益、社會公共利益、人民群眾廣泛關注或者其他社會影響較大”的刑事案件;二是法院依職權自主決定陪審員參與審理的刑事案件;三是被告人自行申請人民陪審員參審的刑事案件。

圖3-1 2015年C市Y區法院未采用陪審制的刑事案件統計圖
從調研情況來看,針對第一類原則上適用陪審制的案件,什么是“群眾廣泛關注”、“社會影響較大”的案件?完全取決于法院的自由裁量。雖然《實施方案》也賦予了被告人選擇權,但筆者在調研過程中未發現一例被告人主動申請或拒絕陪審員參審的案件。一些法官表示,“敏感復雜案件”反而不希望陪審員參與,比如非法集資、詐騙、職務犯罪案件,因為陪審員帶有主觀偏見且對這些重大案件的事實不易把握,法官的解釋說明任務非常重,所以對于這類重大案件由專業法官組成合議庭審理更為省事省力。這就導致一些復雜疑難案件或群眾關心的案件反而沒有適用人民陪審員制度。筆者通過案件檢索發現,C市Y區法院2015年共有19件刑事案件未采用陪審制,C市Z區法院從2013年至2015年上半年,共16件刑事案件未采用陪審制,其中便包含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受賄罪以及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等社會影響較大的案件(具體參見下圖3—1、3—2)。

圖3-2:2013~2015年C市Z區法院未采用陪審制的刑事案件統計圖
令人吊詭的是,國外陪審制的適用范圍大都只適用于極少部分的重罪刑事案件,而我國實踐中恰恰相反,除去上述敏感重大案件屏蔽陪審制之外,余下的案件是“能用則用”。自2012年新《刑事訴訟法》修改了簡易程序的適用條件后,基層法院為了緩解辦案壓力,讓人民陪審員大量參與無事實爭議的簡易案件。4個調研法院2013年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的案件中,適用簡易程序審理的占比分別為12%、13%、18%、35%;2014年的占比分別為25%、30%、24%、31%;2015年的占比分別為32%、36%、30%、28%,比重越來越大(具體參見下表5)。在筆者采訪的10名法官中,所有法官均認為陪審員在認罪案件中并無實質作用,主要是為了緩解法官人手短缺的問題。

表5 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的刑事案件適用程序統計表
然而,誠如有學者早已提醒的那樣,“民眾參與司法裁判的案件范圍過大,我們也可能出現因公民參與司法裁判的熱情不高而導致無法找到人民陪審員參與司法裁判的局面。”[4]筆者通過調研,切實感受到參審范圍過大對人民陪審員積極性、參審效果的負面影響,從下列訪談6、訪談7中我們也許可以感受一二:
訪談6:J省W市A區法院人民陪審員徐某:“許多文章總是批評我們陪審員陪而不審、審而不議,說我們庭上不發言。我們冤枉的很吶!基層法院大多數案件沒有爭議,我們在庭上發什么言?被告人都認罪了,事實很清楚,法官的意見我們都同意,還要怎么合議?其實真正和法官產生分歧的案件很少,我們陪審員的作用是不大的。”
訪談7:C市Y區法院人民陪審員周某:“我參加過刑庭的一個盜竊案子,被告人認罪態度很好,沒有任何爭議,一共庭審了10分鐘,我除了坐在那里聽,真的沒什么好審的。為了這10分鐘,我還向單位請了半天假,來回公交車程兩小時,發現自己坐在那里10分鐘也沒多大用處,感覺挺無聊的。”
可見,我國實踐中的人民陪審員已異化為審理簡單案件的司法輔助者,而真正需要陪審員參與的案件卻反而被法院規避了。筆者認為,一些法院大范圍主動適用陪審程序,事實上是將人民陪審員作為低成本的人力補充,并不能發揮人民陪審員的民主價值與審判功能,反而挫傷了認真履職的陪審員的參與熱情,久而久之也就造成了陪審員積極性不高的局面。一言以蔽之,要想真正發揮陪審員的實質作用,如何設立合理的陪審制適用范圍,是一個必須認真對待的問題。
2. 選任方式:“隨機抽選”阻力重重
第一,群眾參與積極性不高。在征求候選人意見時,不少人以工作繁忙、路途遙遠、參審不方便為由,放棄陪審員資格,如J省N市G區法院500名陪審員候選人中僅有134人同意,同意率26.8%。相反,對于一些陪審積極性高、渴望參與司法的群眾而言,卻因不能進入隨機抽選范圍而落選。N市G區法院政治處主任也表示了遺憾:“有不少市民很愿意參與,特地到法院來打聽,但隨機抽取沒有被搖上。特別是第一次被抽中而且參與熱情很高的選民,第二次抽取時無緣最終入圍,這的確是特別遺憾。”
第二,實踐中候選人難以聯系,部分候選人甚至“查無此人”。例如,N市G區法院根據隨機抽選的名單信息,在“尋人”走訪過程中發現,部分人員因住址、電話號碼變更無法聯系;C市Y區法院工作人員也表示,走訪時甚至出現整個小區都消失不見、查無此人的情形(筆者猜測可能是因為拆遷);C市L縣法院位于非主城區L縣,地勢復雜,許多候選人居住在山區,走訪難度頗大,成本較高,也有不少候選人長期在外務工,無法參加。另外,在實地走訪過程中,部分社區工作人員對于透露居民聯系方式、工作信息時也會有所遲疑。
第三,陪審員選任工作給法院帶來了很大的工作壓力。試點法院工作人員普遍反映,從幾十萬常住戶口中“隨機抽選”幾百名候選人,進行各項資格審查后再走訪確認,工作量非常繁重。N市G區法院共296人次(司法所人員、行政人員、各業務庭法官、人民陪審員)投入審核確認工作,組織走訪231次,電話確認1 373次,由于時間緊、任務重,工作人員只能放棄雙休日和中午、晚上休息時間。C市Y區法院政治處人員也向筆者反映,選任工作預計在2015年7月底完成,但截至8月初,僅憑政治處的3名行政人員,只完成了30%的查找任務,進度緩慢,效果不理想,為了確保改革按期推進,只能強制要求各庭室法官配合完成剩余70%的補充查找候選人任務。Y區法院部分法官對此頗有微詞:“那一階段各個業務庭、執行局的法官、法警都在外面跑,我們本身的審判壓力就大,還得到各個社區找人,真是忙里添亂。”
第四,群眾“代表性”仍然不足。筆者發現,由于上述隨機抽選方式的現實困境,導致在實踐中存在隨機抽選“變異”情形。J省W市A區法院截至目前,75%的陪審員仍是由組織推薦產生。C市Y區法院雖然按改革方案采用了隨機抽選的選任方式,但278名陪審員中約60%的陪審員職業仍是社區居委會或街道辦的干部、工作人員。雖然相較于非試點法院,試點法院確實吸收了一部分非公職人員,稀釋了干部陪審員比例,但筆者發現,非公職人員中基本是企業經理、高校教師、醫院醫生等大眾認知中較為光鮮體面的職業,普通工人、公司員工、農民、個體戶等幾乎沒有。為何實踐中隨機抽選出來的陪審員仍然屬于高職、高知群體?除去學歷這個門檻,據Y區法院工作人員透露:“由于隨機搖號的名單中很多人不愿當陪審員,最后我們選擇了社區走訪的形式,讓社區工作人員進行推薦,他們一般會推薦收入、社會地位、文化水平較高的所謂‘拿得出手’的居民,我們再去對這些居民進行思想工作,他們對我們的工作很配合。”筆者認為這種“變異”做法與試點改革前的單位推薦方式大同小異,違背了改革初衷,需要警惕。
3. 參審職權:陪審員的裁判權處境依舊尷尬
(1)合議庭架構混亂,陪審員人數不占優勢
合議庭中陪審員的人數、比例是一個至關重要而又長期被忽視的問題。陪審員作為法律的“外行”,在心理上天然地處于弱勢,若人數上再處于劣勢,自然會產生趨從法官的心理。盡管《試點方案》明確要求重大案件由3名以上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但從實踐來看,大合議庭參審模式的實踐探索進展緩慢,不排除有的試點單位存在“作秀”的傾向。如W市A區法院從改革試點至今,大合議庭共審理了1件故意傷害案,而多起詐騙案件、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案件,被告人達10人以上,受害者人數眾多,法院卻反而未采用大合議庭進行審理;C市L縣法院至今也只采用大合議庭審理過1起案件,并且其中的4名人民陪審員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人大代表!
出于訴訟經濟和效率方面的考量,調研法院仍普遍采用3人制的合議庭參審模式,即便如此,合議庭的組成結構也不夠統一。例如,J省N市G區法院、C市Y區法院、C市L縣法院采用的合議庭結構模式為“1名法官+2名陪審員”,而J省W市A區法院、J省W市B區法院、C市Z區法院采用的合議庭結構模式則為“2名法官+1名陪審員”,個別法院在不同案件中實行不同的合議庭結構模式(具體參見下表6)。筆者認為,在我國合議庭評議“多數決”原則下,3人制合議庭極易導致陪審員的意見邊緣化。理想狀態下重大案件應當由陪審員人數多于法官人數的大合議庭進行審理,但實踐中法院對于大合議庭的試點并不積極,由于陪審員人數在合議庭中不占優勢,現有的合議庭結構模式難以打破陪審員話語權微弱的尷尬局面。

表6 調研法院陪審員參審的刑事案件合議庭組成方式統計表
(2)“事實審”與“法律審”職權不易劃分
在國際范圍內,公眾參與審判的典型模式可以分為三種:陪審制、參審制以及觀審制。我國試點法院實行的人民陪審員制度,陪審員和法官共同認定事實部分,陪審員享有表決權,法律適用部分由法官單獨決定,陪審員意見僅作參考。這種職權劃分既不屬于典型的參審制,也不屬于陪審制,亦不屬于觀審制。確立這樣的職權配置主要考慮到人民陪審員并非法律專業人士,很難對法律適用問題作出評價,正如最高人民法院司改辦主任胡夏冰所言:“與其讓法官個人對案件法律適用的意見代表合議庭全體成員的意見,不如把法律適用問題的決定權完全交給法官,讓法官對法律適用問題負責。”[5]故由職業法官負責法律適用更為妥當。
然則,在定罪與量刑程序不分、且缺乏訴因制度的我國司法條件下,司法實踐中的事實審與法律審往往同時進行,難以區分,陪審員面臨復雜的要件事實、量刑事實以及不夠明晰的證據規則和裁判規則,往往面臨許多困惑。筆者采訪的10名法官主要反映了三個問題:其一,事實和法律存在交叉,陪審員對一個事實進行判定時,勢必要運用到法律知識,比如搶劫和搶奪、盜竊轉化為搶劫等概念,陪審員往往搞不清楚;其二,改革后的陪審員系隨機抽選,審判知識良莠不齊,基本上每個案件的事實都需要法官單獨向陪審員進行個案梳理、解釋,比如有的陪審員連最簡單的盜竊案的犯罪金額認定都完全不懂,工作量太大,影響訴訟效率;其三,陪審員職權改革導致合議時無法明確區分評議范圍。有1名法官舉例表示:“我們辦理一起受賄案,受賄金額約15萬,系自首,我們合議庭法官的量刑建議是判處五年六個月有期徒刑。陪審員認為量刑過重,因為他以前陪審過類似案件,受賄金額有30多萬,也有自首情節,但法院只判處了五年。陪審員認為我們判重了。陪審員根據類似案件的對比,得出的這個觀點是屬于法律審還是事實審?但我們覺得挺有道理,后來認同了他的觀點,最終判處了被告人五年有期徒刑。所以說,職權區分在現實中不好掌握,還是希望最高院能制定細則給予指導。”
(3)陪審員“異議權”在評議過程中被架空

圖4-1 法官:合議時是否與陪審員發生意見分歧?有分歧時如何處理

圖4-2 陪審員:在合議庭評議階段,您與法官的意見產生分歧時,如何處理
根據《實施辦法》的規定,如果陪審員和法官的意見發生分歧,應當按多數人意見對案件事實作出認定。如果法官與人民陪審員多數意見存在重大分歧,且認為人民陪審員多數意見對事實的認定可能導致適用法律錯誤或者造成錯案的,可將案件提交審判委員會討論。筆者調研發現,實踐中基層法院合議庭產生分歧的案件本來就少,為數不多的存有分歧的案件,陪審員的異議權沒有得到保障。在筆者發放的26份法官問卷和36份人民陪審員問卷中(參見下圖4-1、4-2),如若陪審員與法官意見產生分歧,11名的法官選擇說服陪審員;沒有一位法官選擇采納陪審員意見;13名法官選擇提交審委會。人民陪審員的問卷統計結果也印證了法官的做法,16名陪審員選擇了提交審委會。這就意味著陪審員并沒有實質性決定作用,最終還是由審委會決定,“議而不決”現象仍然突出。部分受訪陪審員還表示,很多時候庭審結束或開完審委會后,就不了了之,陪審員對最終的判決結果并不知情。
(二)原因分析與反思
1. 參審范圍過大
隨著社會急劇轉型,案件糾紛數量也空前增長,基層法院的業務法官數量嚴重不足。據筆者考察,基層法院刑庭5-10名的法官一年要辦理1000件左右的案件。因此在“案多人少”的窘境下,基層法院為了降低法官的時間成本,將目光轉向了龐大的人民陪審員隊伍,甚至將“陪審率指標”直接與法官業績考核掛鉤,形成了對人民陪審員制度不必要的濫用,使得陪審制功能異化,削弱了陪審效果。
在任何國家,陪審制都是一項“昂貴的事業”。為何我國卻反其道而行之?究其緣由,無外乎我國的陪審成本低廉,導致人民陪審員淪為法院的廉價勞動力。一是由于我國對陪審員制度的設計粗糙,使得人民陪審員制度帶有先天性的廉價特質。比如,《實施辦法》沒有采納國外當事人雙方挑選陪審員的無因回避制度,而是實行嚴苛的有因回避原則,也未明確規定庭前陪審員候補制度,加之合議庭中陪審員人數較少等因素,諸多設計缺陷使得陪審案件的成本極低;二是因為在制度設計上的不周密,導致實踐中陪審制的運行被“偷工減料”。由于辦案壓力和法官的抵觸心理,法官為了降低陪審成本,在落實人民陪審員聯系、案件審前交流、合議庭評議等環節時大打折扣,從而制約了人民陪審員作用的發揮。
2. 公眾對陪審制認知不足
盡管我國目前對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進行的如火如荼,調研法院均表示通過舉辦新聞發布會、發放宣傳手冊、網絡媒體報導等方式進行了宣傳,但從調研獲取的信息來看,群眾對陪審員制度還缺乏全面了解,對人民陪審員的認知存在嚴重缺失。據Y區法院工作人員反映,由于宣傳范圍窄、方式單一,在電話聯系過程中,許多候選人電話沒聽完就掛了;甚至有些人認為是詐騙電話,不予理睬。根據筆者在4個調研地區隨機發放的400份公眾問卷(有效回收373份)調查結果(參見下表7-1、7-2),試點法院所在轄區W市A區、C市Y區高達52.2%、46.4%的公民“從來沒有聽說過人民陪審員”;只有37%、43.3%的公眾正確認識到了陪審員的職責,即陪審員和法官一起審理案件,30.4%、38.1%的公眾錯誤認為陪審員只是監督法官辦案,并不實際參與案件的審理,而25%、12.4%的公眾依舊認為陪審員只是陪襯擺設,還有7.6%、6.2%的公眾完全不知道陪審員的職能。相比于非試點法院,并無明顯改觀。可見,不管是陪審制改革試點區亦或是非試點區,目前普遍存在公民對陪審制認識不足的問題,這一現象難免會導致陪審制改革面臨曲高和寡的局面。筆者認為,一項旨在讓公民參與司法、提升司法公信力的制度,在實踐中卻難以獲得民眾的普遍認識與理解,改革效果勢必會“事倍功半”。

表7-1 公眾——您聽說過人民陪審員嗎

表7-2 公眾——您覺得我國人民陪審員具體是干什么的
此外,實踐中普遍反映,“隨機抽選”阻力較大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戶籍信息登記滯后,候選人信息不完善給資格審查工作帶來了很大困難,例如在當地公安登記的戶籍信息中,許多人已外出務工,常住人口中許多人的戶籍信息不健全,而且人口流動性較大。正如汪習根教授所擔憂的:“在尚未建立起完善的流動人口管理制度特別是二元戶籍結構未能有效解決的今天,隨機抽選陪審員所可能遭遇的問題值得進一步研究。”[6]
3. 立法和操作規則不健全
首先,關于人民陪審員人數比例問題,《實施辦法》規定重大刑事案件的合議庭,人民陪審員的人數原則上應當在2人以上,但什么案件屬于“重大刑事案件”?法院又應該如何構建2人以上的大合議庭參審模式?合議庭中應有幾名法官、幾名陪審員最為恰當?缺乏具體的規則指引。在“3名人民陪審員+2名法官”組成的合議庭中,如果2名法官無法就法律適用問題達成一致意見,評議結論如何形成?在“2名人民陪審員+1名法官”、“4名人民陪審員+1名法官”的合議庭中,法律適用問題實質上只有1名法官獨任審判,法官如何把握?在“2名人民陪審員+3名法官”的合議庭中,陪審員人數又處于劣勢,如何發揮民智?“4名人民陪審員+3名法官”或“6名人民陪審員+3名法官”的大合議庭,如何兼顧訴訟效率?表決權如何分配?諸如此類的問題,目前都沒有明確的答案。由于立法規定模糊,實踐中的合議庭組成架構極其混亂,如J省W市A法院、C市L縣法院以及試點法院北京市門頭溝法院、廈門市海滄區法院等試點采取了“3名法官+4名陪審員”的架構,廣東珠海香洲區法院試行的則是“5人制”大合議庭,包括“1名法官+4名陪審員”和“2名法官+3名陪審員”兩種模式;而河南省鄭州市中原區法院試行的則是“1名法官+4名陪審員”、“2名法官+5名陪審員”的合議庭模式。調研法院的法官們表示,由于缺乏經驗和理論支撐,又沒有細則規定予以指導,法院在探索過程中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其次,陪審員的“事實審”職權缺乏相應的細則、制度保障。其一,陪審員的庭前閱卷權缺乏具體可行的制度保障,以致于陪審員在庭審時完全不知道要審理的案件事實是什么。據筆者回收的34份有效問卷(人民陪審員卷),高達16名(47%)陪審員對“您在庭審時發言少的原因”的提問選擇了“對案件事實不清楚”。其二,陪審員即使完成了庭前閱卷工作,也仍有可能理不清案件事實和爭議焦點。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本來就并非涇渭分明,人民陪審員不可避免地面臨專業壁壘,毫無疑問,陪審員的“事實審”離不開法官的指導,但實踐中基層法官辦案壓力大,往往沒有時間詳細對人民陪審員釋法析理,由此就導致了陪審員對事實把握不準確。
最后,陪審員在合議中的表決機制、追責機制等規定相當粗糙。在法官與陪審員具體分工尚不明確的情況下,陪審員的表決權范圍模糊,合議程序無章可循,極易造成陪審員權力的懸置或濫用。《實施辦法》起草過程中,就有人擔心人民陪審員數量占優時,會導致人民陪審員的多數意見推翻法官的專業意見,而最高人民法院法官認為“人民陪審員根據自己的社會閱歷和認知能力,在案件事實認定問題上推翻職業法官意見,正是司法民主的體現。”[7]然則,這一司法民主的理想化預設在實踐中并不容易實現。筆者采訪的10名法官均表示,現在對法官啟動了錯案追責制度,改革后“隨機抽選”的人民陪審員素質良莠不齊,審案和議案能力偏低,一些重大疑難案件法律后果比較嚴重,不敢輕易采納人民陪審員的意見,如果分歧較大,傾向于上報審委會。筆者對于法官們的擔憂表示理解。目前合議庭負責制、案件質量終身負責制和責任倒查機制對人民陪審員是否適用,并不明確,倘若錯誤判定了事實部分,承辦法官是否要替陪審員承擔責任?這些問題還值得深思。
行文至此,筆者已將《試點方案》實施半年以來的人民陪審制改革成效大致呈現出來,同時也根據調研結果指出了試點改革存在的問題。根據陪審員制度的價值取向以及提高司法信力的總體改革要求,全面推進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需要在以下幾方面做出努力。
(一)適當限定參審范圍
考慮到陪審效果及陪審成本,并非所有的刑事案件均需要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如果控辯雙方對于定罪量刑都不存在爭議,人民陪審員無事實問題可審,那么他們的價值判斷就沒有用武之地。因此,舍棄“陪審率”考核項目,扭轉基層法院把陪審員當成緩解人手不足的錯誤觀念,放棄對于數量的單純追求,轉向對于效果的高度注重,這也許才是我國陪審員制度未來的出路。同時,必需強調的是,舍棄“陪審率”并不意味著法院可以濫用自由裁量權走向另一個極端,對社會關注的、有重大影響的刑事案件必須堅決適用陪審制,以期通過公眾參與審理,使司法審判結果獲得公眾的理解和支持,從而提升司法公信力。根據陪審員不同的價值功能,陪審員對刑事案件的參審范圍應當進行區別對待:(1)對被告人拒不認罪的疑難案件應當適用“參審制”,以陪審員為主對案件的爭議事實作出認定,并保證陪審員在合議庭中的表決權與話語權,發揮陪審員基于生活經驗和民情世故在案件處理中的特殊優勢;(2)對被告人認罪的案件,原則上不實行“參審制”,但對于其中可能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重罪案件或媒體、社會廣泛關注的敏感案件,可以借鑒臺灣、韓國,實行“觀審制”,由觀審團提供量刑的意見,供由職業法官組成的合議庭參考,發揮陪審員的司法民主價值與監督功能;在試點階段,也可以實行參審制和觀審制并行,即雙軌制,以便比較觀察其社會效果。其實早在2013年,河南省便已開展過類似于觀審制的“人民觀審團”工作,學界對此褒貶不一,有人從中得到了啟發[8],有人批評此改革“非驢非馬”[9]、“花拳繡腿”[10]P530。筆者認為,在被告人認罪的前提下,重大案件、關注度高的敏感案件,陪審員參審對事實認定本身并無實質性作用,但是,為了提升司法透明度,增進民眾對司法的理解和信賴,通過公眾參與司法的形式保障公眾的知情權,推進司法制度的民主化,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因此,客觀來講,觀審制是實現敏感案件審判中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統一的理想選擇之一。
(二)完善人民陪審員選任程序
1.增進法律職業人員和普通公眾對陪審員制度的充分理解和認同
從實踐來看,無論是基層法官、陪審員亦或普通公眾,對陪審員的重要性認識普遍薄弱。不得不說,日本在這方面積累的經驗值得借鑒。日本政府自2004年《關于裁判員參與刑事審判的法律》頒布開始,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了鋪天蓋地的裁判員制度宣傳。截止2007年底,僅裁判員制度的廣告費用,日本最高法院就花費了大約3 600萬美元,法務省花費了大約970萬美元;截止2008年底,與裁判員制度有關的設施費用已支出2億3千1百萬美元,其他額外的預計支出也超出了5 500萬美元。[11]除此之外,律師協會、大學也為該制度的實施進行積極準備,如律師協會進行“模擬裁判員選任程序”,早稻田大學為“裁判員模擬裁判”向社會公開招募人選,希望引導國民能夠逐步接受并積極參與其中。[12]日本政府實施裁判員制度的決心和所作出的各種努力,對于我國改革陪審制無疑是有啟示意義的。
人民陪審員來自人民,只有讓廣大人民群眾了解人民陪審員制度,增進對陪審員制度的認同感,陪審員制度才會獲得生命力。為此,相關部門應當加大宣傳力度,不僅要通過廣播電視、報刊雜志、社區宣講等傳統媒介和渠道進行宣傳,還應當創新形式,拓寬宣傳平臺,充分借助微博、微信、微電影、宣傳片和公益廣告等新媒體、新渠道,以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方式進行宣傳,將對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宣傳深入到廣大農村、社區、工廠、基層單位、學校等地方,真正讓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基本內容和重要意義深入人心,讓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改革面向群眾、貼近群眾,以便獲得群眾的理解和支持。筆者調研的J省N市G區法院拍攝了人民陪審員的宣傳視頻,在人流量較大的地鐵站循環播放,取得了很好的社會效果,這個方法值得推廣。此外,律師協會、高校等社會組織和社團也應當積極參與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的宣傳和研究,例如召開研討會、舉辦講座、模擬陪審法庭等,增進法律職業人對陪審員制度的認同感以及普通公眾對陪審員制度的信任。只有這樣,陪審員遴選以及陪審員制度的運作才會有良好的社會基礎,人民陪審員參與司法審判的作用才能得到有效的發揮。
2. 進一步放寬陪審員選任資格
根據我國2010年人口普查數據統計,我國大陸地區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和現役軍人總人口約13.4億,其中具有大學(指大專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口約為1.2億,具有高中(含中專)文化程度的人口約為1.9億,具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人口為5.2億。[13]可見,其中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口僅占我國大陸地區總人口的23%。按照《試點方案》規定,參考人民陪審員不僅要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而且必須年滿28周歲。如果把年齡因素考慮進去,那么,有資格參選人民陪審員的人口占比將會遠遠低于23%;即使符合基本資格的人員,還有相當一部分由于各種客觀原因實際上無法擔任陪審員職務。就此而言,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改革試點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精英陪審”的色彩,尚未真正實現向“人民陪審”的根本轉變。從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民主參與性、廣泛代表性等固有屬性以及提高司法公信力的現實需要來看,進一步放寬人民陪審員的資格條件,實現執政黨所期望的“依靠人民推進公正司法”的政策目標,具有無可爭議的現實必要性。為此,可以從文化程度和年齡兩個方面著手,在這一方面,比較法上的經驗可資借鑒。例如,在法國,年滿23周歲、能用法語閱讀和書寫、享有政治權利的公民即可擔任陪審員;日本對裁判員的任職資格要求是,必須年滿25周歲、具有眾議院議員選舉權,但初中未畢業(不包括同等學歷者)不能擔任裁判員;而在韓國,只要是年滿20歲的韓國公民均有資格被選為陪審員。考慮我國大陸地區人口的年齡結構和文化程度結構,以及陪審員履行職責所必要的理解能力和判斷能力對文化程度和社會閱歷的要求,結合公正審判的實際需要,下一步全面推進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時,宜將陪審員的任職資格放寬到“年滿23周歲、具有初中以上學歷”。
3. 隨機抽選與“自薦”模式相結合
誠如前文所述,隨機抽選方式在試點過程中遭遇到了信息、技術落后及人力消耗大等現實困境,實踐中諸多積極性高的群眾又難以進入候選名單。倘若這一抽選方式今后進行全國性推廣,可以預料,在文化不發達、經濟落后地區的法院的遴選工作阻力會更大,以至于陪審員的選任方式很可能再次向“單位(社區)推薦”變異(事實上也確實已出現類似現象,前文已述)。
筆者認為,隨機抽選作為陪審制和參審制的成功經驗之一,值得繼續堅持,但與此同時,也不妨考慮增加“自薦”方式,即符合條件的人員在隨機抽選沒有進入陪審員候選人庫時,可以經過嚴格的審查程序以后,直接補充進陪審員庫。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方面:一是可以拓展實際候任的人民陪審員來源,吸引那些對審判工作有熱情的群眾加入陪審員隊伍,緩解基層法院對人民陪審員“請而不來”時面臨的工作壓力;二是提供了專家陪審員的參選渠道,例如醫療、金融、建筑等方面的專業人才可以通過自薦方式參與案件的審理,促進審判質量和效率的提升。
(三)完善陪審員參審機制
1. 積極推進“大合議庭”參審模式,提高陪審員在合議庭人員構成上的比例
長期以來,我國人民陪審員制度流于形式、陪審員成為“擺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合議庭中陪審員的人數太少,缺乏話語權。為了避免陪審員形式化,筆者認為最有效、最直接的做法就是確立陪審員在合議庭結構中的人數優勢,積極推進“大合議庭”參審模式。也許在目前基層法院刑事案件陪審率接近100%的現實語境下,全面推行“大合議庭”可能因為影響審判效率而受到部分法官的抑制,但是,如果按照筆者在上文提出的參審范圍,適當限制陪審員參與審判的案件范圍和總量,在由陪審員參與審判的刑事案件中推行大合議庭參審模式,則對審判的整體效率不會有什么明顯的影響。相反,可以大大強化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民主參與功能,保障更廣泛的民意進入司法過程,并且實質性地影響裁判結果。
從比較法的角度看,除了德國采用“2+3合議庭”之外,大部分國家刑事案件合議庭中陪審員的數量都多于法官的數量,只不過在具體的人員構成及表決權比例上各具特色(參見下表9)。日本著名學者田口守一教授認為:“為了確保評議的實際效果,使每一位裁判員具有責任感,能夠集中注意力,能夠主體性、實質性參與裁判,就要對合議庭的規模做一定限制,不超過10人比較恰當。”[14]另有日本學者通過實證研究發現,在“1∶3”、“1∶6”、“1∶11”、“2∶6”、“2∶10”、“3∶3”、“3∶6”、“3∶9”的合議庭結構模式中,普通民眾對“3∶9”的支持率最高,“3∶6”次之。[15]P106-165英美陪審制下,通常要求陪審員成員為12人,而且原則上要求意見一致才能作出裁決,英國1967年以后允許在經過較長時間的評議后以10∶2作出裁決;*這項規則最先1967年《刑事審判法》導入,目前被規定在《陪審團法》第17條。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判例認為,由6人組成的陪審團作出的判決并不違反聯邦憲法,[16]由12人組織的陪審團也并不要求必須意見完全一致才能作出有罪判決;[17]但實際上由12人組成陪審團仍然是通例,而且除個別州以外,聯邦和州司法系統仍然只接受陪審團的“一致裁決”。*只有路易斯安納和俄勒岡兩個州在不適用死刑的重罪案件審判允許陪審團以10:2作出有罪判決。參見Dana Mackenzie, What's the Best Jury Size, http://www.slate.com/articles/health_and_science/science/2013/04/the_mathematics_of_juries_the_jury_size_and_voting_margins_necessary_for.single.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6-03-06.

表8 部分國家陪審員與法官在合議庭中的人數及表決機制
借鑒以上國家的相關經驗,我國學界也就如何構建大合議庭參審模式進行了積極討論,只是具體構成上有不同意見。例如,何家弘教授提出了“1+6”或“2+5”合議庭構成模式建議,[18]但最高人民法院賀小榮等法官持不同意見,她認為:“如果2名法官無法就法律適用問題達成一致意見,評議結論將很難形成。如果合議庭中只有一名法官,法律適用問題實質上只有1名法官決定,適用這類組成形式必須慎重。”[19]后一種意見在改革試點中得到了一些法院的采納。*例如安陽中級人民法院在改革試點中采用了“3+4”的合議庭構成模式,其現實依據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考慮到人民陪審員不再對法律問題進行表決;二是中院一審案件一般影響較大或者案情重大。參見《河南日報》2016年1月28日第12版的報道:“群眾陪審讓司法融入更多民意——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院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紀實”。綜合考慮審判效率和審判質量兩方面的需求,筆者建議對不同類型的案件采取不同的大合議庭構成模式:對于社會關注度高、涉及的利益沖突大但不屬于疑難復雜的案件,可以優先適用1名法官和4名人民陪審員的構成模式;對于社會關注度高、涉及的利益沖突大而且案件事實疑難復雜的重大案件,可優先適用“3名法官+4陪審員”的模式,——這也是目前實踐中試點法院適用較多的模式;對社會關注度特別高、涉及的利益沖突特別大而且案件事實、證據特別疑難復雜的極少數案件,可以由3名法官和6名人民陪審員組成大合議庭進行審判。
2. 構建問題列表制度,規范評議程序
在司法實踐中,一般來說,訴訟程序、證據能力、法律適用、法條解釋、罪名選擇和量刑確定等屬于法律問題,應當由法官決定,陪審員主要負責定罪事實與量刑事實的認定。然而,定罪事實與量刑事實的認定涉及大量的法律規則,例如,在罪與非罪方面,如何認定“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如何認定情節犯的“情節嚴重”?在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的區分方面,如何判斷被告人是否具有“普通人”的注意能力?[20]在量刑事實中,是否存在自首、累犯、犯罪中止等情節?等等。這些事實判斷中都需要融入一定的價值判斷,但陪審員因缺少法律知識往往難以準確理解和把握。筆者在前文中介紹了C市L縣法院創建事實認定清單的做法,但調研后發現,其實踐效果并不理想,因為其中有大量的法律術語,陪審員不完全能夠理解,實踐中陪審員對清單表格的填寫任務實際上大都由法官代勞。筆者建議引入歐陸國家參審制中的問題列表制度,由審判長依法律規定將案件事實進行細化分解,制作一定數量的問題,要求陪審員作出“是”或“否”的回答,以決定被告人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是否有從輕、減刑等情節。例如,《俄羅斯聯邦刑事訴訟法典》第339條第8款規定:“問題的提出應該使用陪審員能夠理解的措辭。”第343條第7款規定:“對向陪審員提出的問題的回答應該使用肯定詞或否定詞,同時必須附帶確切說明回答含義的詞組(‘是,有罪’、‘不,無罪’,等等)。”當然,問題列表制度也是對法官歸納證據能力、審判能力的一種考驗。
除此以外,應當建立配套的中間評議制度、表決機制,同時細化評議規則,例如禁止棄權規則、發言順序規則、票數順次遞加規則等。筆者認為,為便于評議工作的開展和落實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在評議制度中確立一系列具有可操作性的技術規則,對于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有效運行是必不可少的。
3.加強對陪審員的權利保障和對被告人陪審權利的保障
從保障陪審員權利的角度來講,應當盡快細化人民陪審員參與訴訟的具體權利義務,通過精細的程序設計保障人民陪審員的各項權利不受侵害,比如庭前閱卷、獲取司法文書、提出異議、獨立評議等權利保障機制;同時,需要明確陪審員的審判責任問題,處理好審判委員會討論定案制與合議庭審判之間的關系,從而真正實現人民陪審員制度的立法目標。從保障被告人的角度講,應當完善申請陪審員參審的權利告知規則,并賦予當事人對陪審員的無因回避權利,以增強當事人對陪審員的信賴。
總而言之,陪審制作為一項民主制度與司法監督制約機制,其理念的實現、功能的發揮,必須以系統化的制度設計為保障。日本2004年通過的《關于裁判員參與刑事審判的法律》共有84個正文條文、8個附錄條文,之后又于2007年7月通過了《裁判員參加刑事裁判的規則》,進一步增加了可操作性。《俄羅斯聯邦刑事訴訟法典》第十二章專章規定陪審法庭審理刑事案件的特點,對于陪審員參與案件審理的程序包括陪審員的通知、抽選、宣誓、法庭審理過程中陪審員的角色、審理后的評議程序設計特別是表決程序,作了全面的規定,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法國刑事訴訟法典》也就重罪法庭實行陪審團參審制度的有關問題作了詳盡的操作性規定。筆者建議,我國今后應制定《人民陪審員法》,實現陪審程序的規則化、精細化,保障人民陪審員實質參與審判。
(四)創建信息化管理體系
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工作啟動后,人民陪審員隊伍人數倍增,《實施辦法》又明確了七類懲戒事由,法院的管理工作面臨新的壓力。為了使管理考核有理有據,筆者認為,有必要加強管理,完善考核制度和表彰制度,促進人民陪審員工作的規范化。首先,在管理機構上,應當成立專門的人民陪審員管理辦公室,由專人負責人民陪審員的選任、培訓、庭前隨機抽選、經費管理及日常管理工作。其次,應當改變人民陪審員考核表彰主觀化、隨意化的現狀,建立參審工作可量化、信息化的管理機制。誠如周強院長在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部署動員會上所強調的:“改革要搭建技術平臺,統一開發人民陪審員信息庫系統、隨機搖號系統、履職信息系統、業績評價系統,全面反映人民陪審員的基本信息、參審信息和審判業績等情況。”[21]考慮到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的差異性,筆者建議:經濟發達地區的法院可以積極搭建人民陪審員信息管理系統;經濟相對落后的法院至少也應該建立人民陪審員個人檔案,包括陪審員參審流程表、法官陪審員履職互評表等,通過看得見的方式詳細、客觀記錄陪審員參加審判活動的情況。一言以蔽之,科學地建章立制,才是真正地尊重、信任每一位陪審員。
[1][21]周強.深入推進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 促進司法為民司法公正[EB/OL].http://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5/04/id/1605295.shtml. 最后訪問日期:2016-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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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William v. Florida, 399 U.S.78 (1970).
[17]Johnson v. Louisiana,406 U.S.356 (1972); Apodaca v. Oregon, 406 U.S.404 (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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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正萬
EmpiricalStudyontheSystemofJurorsforCriminalCases:ACaseStudyofJProvinceandCCity’sGrass-rootsCourts
SUN Changyong, ZHOU Yuan
Under the circumstances of new judicial reform, the system of people’s jurors surface again as a heated topic. Our empirical survey indicates that the team structure of people’s jurors have become more rational and the pilot courts have made positive trials in the reform of trial participation mechanism and power since the implementation of “Provisional Program on the Reform of People’s Jurors”. Nevertheless, there are some problems as to the trial participation of jurors in pilot courts. It is argued that according to the value orientation of the jurors’ system and the overall requirement of reform about the improvement of judicial trust the scope of criminal case trial participation should be defined, the qualifications of jurors should be more lenient, the model of collegiate panel trial participation should be promoted, and a checklist system for the queries to be answered by jurors should be developed so as to facilitate the reform and improvement of the system of people’s jurors in China.
people’s juror; empirical study; selected appointment mechanism; trial participation mechanism; direction of reform
DF711
A
1003-6644(2016)02-0145-24
* 本文受重慶市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支持計劃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