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承 彥

圖/三 木

若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承 彥

圖/三 木

夜晚昏黃的燈光亮起，她如往常一樣蜷進(jìn)椅中，戴起褐色鏡框的老花鏡，繼續(xù)讀他寫的那本《梁山伯與祝英臺》。在他離去的日子里，讀他的書已成她睡前必做之事。

有時年幼的孫兒會問她看的是什么書，她會含笑輕答：“是一本有關(guān)愛情的書。”是啊，是一本有關(guān)愛情的書，他寫的書哪一本不有關(guān)愛情，哪一段愛情離得開如薄酒似微雨的悲傷？

挑燈夜讀的她時常會想，若是能早一點讀懂他藏在書里的悲傷，或許就能早一點讀懂他內(nèi)心深處難以言說的苦楚。而若是她能早一點讀懂他從不與她輕言的隱秘心事，或許他們的愛情亦不會那樣慘淡收場。

時間倒退數(shù)十載，那時的她乳名招弟，住在北平石牌胡同內(nèi)的平民習(xí)藝所。那里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小女孩，待她們長大成人時，院方就會貼心地為她們尋找婆家。

能到這里生活，對命運多舛的她來說無疑是件幸事。她出生在重慶，四五歲時被拐至上海，成了楊姓人家里的一個小丫鬟。楊家搬到北平后，她便因不堪打罵逃了出來，經(jīng)好心人指點來到這家習(xí)藝所學(xué)些手工以謀生計。

1923年，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晌午，招弟正糊著手中的紙盒，所里的女工頭微笑著朝她走來，遞給她幾張男子的照片，讓她選一個作為未來的丈夫。

她建議招弟挑選照片中的那個中年商賈，因為那人收入牢靠，嫁過去便可衣食無憂。但招弟卻一眼相中另一張照片里面頰圓潤、皮膚白皙的讀書人。她將他的照片緊緊捂在胸口，低垂眼眸，羞答答地說：“我喜歡他。”

那個讀書人即是年輕的張恨水。那時的他獨自一人客居北平，舉目無親，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生活十分艱辛。朋友們看他已過而立之年，身邊卻沒人照顧，都極力勸他找一個可心之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兩個同在異鄉(xiāng)孤苦飄零的靈魂在命運的牽引下相遇，緣起那刻便是情生之時。她一眼選中了他，從此便愛了他一輩子。

成婚后她才知曉她選的男人不僅是她眼中的書生，更是一個筆耕不輟的文人。為了讓他更好地將精力投諸筆端，她替他悉心打理好一切。她的到來填補了他生活的空白，讓他終于品嘗到家的溫暖。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使他可以安心寫作，之后他迎來了創(chuàng)作生涯的高峰。

那是他人生最得意之時，又何嘗不是她一生最幸福之時。

那時的她可以一邊為他準(zhǔn)備豐盛的菜肴，一邊偷眼去瞧書房里愛人奮筆疾書的背影；那時的她可以一邊在水井邊汲水洗衣，一邊聽井邊花樹下青年男女談?wù)撍麑懙男≌f；那時的她可以一邊靠在他溫柔的懷里任他手把手教自己寫字，一邊暗暗思忖何時才能寫完今日的任務(wù)好偷得浮生半日閑。

她原本想著日子會這樣細(xì)水長流地過下去，直到白頭。然而她不懂他，正如她不懂他筆名張恨水背后所蘊含的深意，不懂他為她取名秋霞時的美好祈愿。她可以在他生活的空白上留下濃墨重彩，卻無法靠近他的靈魂，無法在他心靈深處印下些許痕跡。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他取王勃《滕王閣序》里的這句為她易名胡秋霞，那時的他或許真的生過同她相依相伴一輩子的念頭。可他是張恨水啊，是從小讀才子佳人故事長大的張恨水，是向往“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的張恨水。他的靈魂在遇到她之前是空白的，而在遇到她之后依舊空白。

她原就沒受過教育，在他教她讀書識字時，也總想著貪玩。她不能在書案前陪他臨摹名家字畫，不能和著唱片里京胡的伴奏同他演一場霸王別姬，甚至他念一句唐詩出來，她都不懂其中意味。

早在她發(fā)現(xiàn)他不再督促她讀書認(rèn)字時，她便隱約察覺出橫亙在他們中間的無形壁壘。他終日埋頭奮筆疾書，而她也將樂趣從每天全心全意為他付出轉(zhuǎn)移到打牌飲酒上。偶爾晚歸，迎著路燈暗淡的光暈，她可以瞥見他疲倦面容里的失落情緒。

他們就這樣過著各自的生活，即便這樣，她也是滿足的。因為在她看來，生活本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有那么多風(fēng)花雪月，能彼此相守已經(jīng)足夠。

然而，她的這點滿足卻被另一個女人的出現(xiàn)徹底粉碎。盡管她哭過鬧過，想過離婚，可為了年幼的孩子，她還是隱忍地默許了他們的結(jié)合。那個女子是春明女中的女學(xué)生周淑云，后來她聽說他為她改名周南。

從此他們開始了長期的兩地分居，即使是周南病逝，也仍保持著那樣的狀態(tài)。她會包幾個他愛的糖包豆包去住所看他，他也會在拜訪她時大方地請她下館子并殷勤地為她布菜，可他們再無法像以前一樣寧靜地共享同一片屋檐。

他和她的關(guān)系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更像親人，他可以關(guān)懷她，憐惜她，親近她，卻獨獨不能愛她，他把愛都給了周南。周南尚在時，她見過他們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樣子，周南離世后，她則在他寫作的書桌上發(fā)現(xiàn)他精心保存的周南的照片。

命運多么會開玩笑，那年招弟正是因為一張照片看上了張恨水，但多年后他所珍愛的照片里卻是另一個人。

年輕時，她曾十分怨懟那個打破他們平靜生活的闖入者，可如今日日讀他寫的愛情故事，她漸漸懂得他，繼而理解他。那不是他的錯，也不是周南的錯，他不過是個執(zhí)著追求愛情的男人，而周南恰恰是可以幫他圓夢的女人。

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他同她是一樣寂寞的。他的寂寞源于他一直未能找到心靈的歸屬，無論是包辦婚姻里的那個妻子，還是他曾想過要攜手一生的胡秋霞，這種寂寞直到遇見周南才戛然而止。而胡秋霞的寂寞卻源于她深深的愛戀永遠(yuǎn)得不到他的回應(yīng)，她的寂寞因她一生的愛而糾纏了她半世。

她是一抹落霞，掛在秋水邊的天際，而他則是在水邊徘徊的一只孤獨候鳥。他們的相遇本就是一個美麗的錯誤，落霞與孤鶩怎能齊飛？若多年前她能知曉候鳥會因孤獨覓愛侶而去，徒留落霞孤單在水面成雙，那么她是否還會只因多看了一眼就再忘不了他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