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獨老人“探孫權”之爭

錢宏祥 秦風

年過六旬的夫婦痛失獨子后，兒媳產下遺腹子。此后，老人在看望孫子過程中與兒媳屢屢發生沖突，致使其探孫受阻。那么，在現有的法律框架下，失獨老人該不該享有隔代探望權，又應如何行使該項權利呢？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的終審判決給了說法。

失獨后孫子降生

移民澳洲的許國建夫婦，為培養獨生子許偉傾注了大半輩子心血。兒子從小學到大學，一直就讀于國內名校，品學兼優。從美國常春藤名校研究生畢業后，成為一家外企的高級白領。2012年初，許偉認識了李嵐，許國建夫婦十分滿意。2012年9月，他們為小兩口舉行了一場“高大上”的婚禮。

2013年3月4日，小兩口婚后所居住的無錫市一家高檔酒店式公寓傳出噩耗，許偉從高樓飛身墜亡。許國建夫婦趕到現場后，公安部門告知其排除他殺可能。被嚇傻了的李嵐邊哭邊說，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呀？

料理完許偉后事，李嵐住回了娘家。悲痛絕望之際，許國建夫婦掛念李嵐腹中一個多月的胎兒，趕到其父母家，請求李嵐無論如何留下徐偉的血脈，并表示孩子的出生以及今后的撫養費、教育費都由他們承擔。李嵐原來顧慮孩子出生后沒有父愛，不利于健康成長，打算人工流產。此時，李嵐深為老兩口對小生命的企盼情感所動，為不讓老人再度傷心，便同意繼續妊娠。

之后，許國建夫婦每月都送來5000元的孕期營養費，截至生產前，累計付給4萬元。胎兒6個月時，許國建送來一份協議，寫明孩子生下后，哺乳期由母親撫養，祖父母可隨時探視。哺乳期一過，孩子由祖父母撫養，允許母親去探視。孩子將入澳大利亞籍。李嵐看罷協議，認為老兩口意欲買斷孩子，因而憤然拒絕。她明確表示：“寧愿不要一分錢財產，也要親手把孩子撫養成人。”

2013年10月29日，李嵐在醫院生下男嬰，取名李聰。孫子的降生，給飽受失子之痛的許國建夫婦帶來新的希望，他們帶著大包小包的奶粉和紙尿褲到醫院探視，并提出貼身照顧孫子的要求。李嵐想起婚后因瑣事與老人產生的隔閡，就以不方便為由婉言謝絕。11月下旬，老兩口再次上門探望孫子時，李嵐話里話外暗示二老不要常來。

自從兒子出事那天起，許國建夫婦一直對兒子輕生的起因有所猜疑。當時，因一心想讓李嵐生下孩子硬是按捺下心頭的疑云。如今孫子出生后，不隨許家的姓不說，他們看望孫子時，李嵐在態度上不冷不熱，老兩口越想越慪氣。雙方鬧到婦聯后，經過協調緩和了矛盾。之后，許國建夫婦每月一次攜帶一些食品和玩具，到李嵐住處探望孫子。

2014年8月下旬，老兩口準備赴境外探親，要求提前見見孫子，李嵐以當月已探望過為由予以拒絕。8月31日，他們又帶上兩個親戚前去探望，見李嵐緊閉家門，許國建怒從心起，拿起隨身器械，破門而入，并與李嵐發生肢體沖突。李嵐當即向110報警。派出所出警后，許國建夫婦提出每個月看三次孩子的要求，幾經協調未果。

訴請隔代探望權

2014年11月， 許國建夫婦向無錫市北塘區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每月探望孫子三次，同時要求李嵐在他們探望過程中給予協助。

許國建夫婦訴稱：獨生子許偉因故突然離世，讓原告夫婦痛不欲生。而孫子的降生，給其莫大的精神慰藉。在婦聯等單位協調下，雙方形成每個月探望一次的約定。但隨著孩子的日漸成長，已遠遠不能滿足祖孫兩代的心理訴求。事實上，在原本每月一次的探望期間，原告夫婦已感覺到孫子對其陌生，現要求增加探望次數，每月給以三次的探望機會，以增進祖孫間的親近感。同時，原告夫婦對李嵐獨自撫養孩子的艱辛表示理解，愿意給以經濟幫助。

李嵐在一審法院開庭時辯稱：原告將兒子的死因歸咎于其而致雙方產生糾紛，自己仍忍辱負重繼續懷孕，除了對孩子的母愛情結，也包含了對逝去丈夫的告慰之情。即使如此，原告亦未消除怨恨情緒。隨著孩子的出生，他們的保留血脈愿望實現后，原有的怨恨又再次顯現并愈加強烈。自己和家人雖為他們探望孩子提供了方便，但原告在每次通知需要探望孩子時，總以自身便利為原則，充滿著盛氣凌人的霸道，而其與家人提出的建議總被否決，并由此而產生沖突，原告的言行給其及家人造成了嚴重的不安心理，且嚴重擾亂了其母子及家人的正常生活秩序，要求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2015年7月9日，無錫市北塘區人民法院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五條、第七條、《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十八條第一款的規定，判決從文書生效之日到李聰10周歲時止，許國建夫婦每月可探望李聰一次，李嵐負有協助配合義務。具體探望方式為：每次的探望時間以六小時為限；探望地點除雙方商定的地點外，以市區范圍內李嵐經常居住或由其指定的地點為宜。

二審詳解情理法

一審判決后，李嵐不服。她向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法院提出上訴稱：《婚姻法》規定探望權的主體為子女的父母，并沒有賦予其他人，因此許國建主張探望權沒有法律依據。《婦女兒童權益保障法》規定父母對其未成年子女的監護任何人不得干涉，因此一審判決適用《民法通則》、《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的有關條款不當。請求二審駁回許國建夫婦的訴訟請求。

許國建夫婦在二審中辯稱：孩子出生后至2014年8月31日，其共探望了12次，僅有兩次探望發生了爭吵，并不存在“持械打砸”的事實。孩子是兩家共同的血脈傳承，祖孫之間是有血緣親情的，基于血緣關系，其要求探望孫子是人之常情，也符合中國的傳統風俗習慣，體現了法律的人文關懷。

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后認為：我國《婚姻法》雖將探望主體規定為離婚后不直接撫養子女的父或母，但在探望主體死亡或者喪失行為能力的情況下祖父母、外祖父母可否代替子女對孫子女或外孫子女進行探望未有明確規定。對此，應從法律規定之精神和中華民族文化傳統進行綜合衡量并作出妥當安排：

首先，探望作為親屬權的重要內容之一，既是成年近親屬對未成年人的法定權利，也是成年近親屬對未成年人的法定義務，其他成年近親屬的精神關懷與物質支持對未成年人人格健全、身心發育成長有著積極意義，符合《未成年人保護法》的保護原則。因此，代替已經死亡或者喪失行為能力的子女對孫子女或外孫子女進行探望既是祖父母、外祖父母應當之權利，亦是保護未成年人權利的應有之義務。

其次，探望孫輩是失獨老人獲得精神慰藉的重要途徑之一，應視為老年人應有之權益，且可與孫輩享有代位繼承權利之法律原理相對應。

再次，近親屬擔任未成年人的監護人應當遵循法定的順序位階，在未成年人有法定監護人的情形下，其他近親屬探望須遵守監護權行使的代際位階，不得妨礙序位在先的監護人履行監護職責，否則監護人可依法要求中止不當探視。當然，監護人在行使監護權之時亦應為其他近親屬合理探視提供必要之便利。

最后，允許失獨老人隔代探望、和諧共處履行監護職責與公序良俗、社會公德相符，亦是對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繼承與發揚。在有利于未成年人健康成長、有利于親屬間感情融合的基礎上，在不影響監護人履行法定監護職責的前提下，應當支持祖父母、外祖父母對孫輩的合理探望。

本案中，李嵐作為孩子的母親是法定的第一順位監護人，對李聰的監護權毋庸置疑，作為李聰的祖父母許國建夫婦應當充分尊重李嵐法定第一順位的監護權利。之前因探視發生爭執和過激的行為不管起因如何，但在客觀上的確對孩子及其父母的生活造成了相當影響，也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健康。如果矛盾繼續存在，不僅不利于探望，而且亦不符合立法之精神與家庭和諧之理念。鑒于許國建夫婦已承諾不再糾纏過去矛盾，主動緩和雙方關系，故可支持其采用適當方式探望李聰。李嵐作為直接撫養人也應理解和尊重許國建夫婦，并感念他們在精神及物質上給予的幫助，其家人在兩位失獨老人進行探望時應當給予恰當的、必要的便利，共同營造有利于孩子健康成長的良好環境。如果今后雙方再因探望發生矛盾且對孩子的正常生活和成長造成不良影響，作為第一順位的監護人李嵐可以通過法定途徑依法維護其監護權的行使。

2015年12月10日，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條第一款第（一）項之規定，作出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

法博士點評

監管有據，規則需完善

我國《婚姻法》第38條第1款規定：離婚后，不直接撫養子女的父或母，有探望子女的權利，另一方有協助的義務。因此，行使探望權的主體是離婚后不直接撫養子女的父或母。對于未成年人的隔代長輩如祖父母、外祖父母是否也可以享受探望權，法律并沒有規定。但是，據衛生部最新數據顯示，我國每年新增失獨家庭7.6萬個。而據一些人口學家推算，我國失獨家庭未來將達1000萬。失獨家庭的孫輩承載著比一般家庭更沉重的情感寄托，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七條的規定：“民事活動應當尊重社會公德，不得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從公序良俗和社會公共利益出發，在子女去世的情形下，賦予祖父母、外祖父母代替身故子女對隨另一方生活的孫子女隔代探望權，符合家庭倫理和社會公共利益，亟須法律明示 。

（本文選自：檢察風云 2016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