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衛清
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瘋狂的母愛
——冬安居短篇小說《母愛》之文學倫理學解讀
呂衛清
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世界上最無私的愛是母愛,最偉大的愛是母愛,最感人的愛也是母愛”,這種母愛神話的觀念像毛細血管般滲透于日常生活中的每個末端,規訓著母親們的意識和行為。但是,當生活的重壓使母親失去了自我時,沉默的母親便走向了瘋狂——以母愛之名仰藥鴆子。正是母愛神話這一文明的產物導致了母愛的瘋狂。
母愛 瘋狂 自然現象 文明產物
《母愛[1]》是“70后”青年女作家冬安居發表于《湖南文學》2016年第1期、選載于《小說月報》2016年第2期的短篇小說。該小說取材于一則農婦“親母毒子”的新聞[2],鋪衍了這樣一個故事:農村女孩月華“空蕩蕩的記憶中”總是回響著自己小學時寫的作文《母愛》中的一個排比句:“世界上最無私的愛是母愛,最偉大的愛是母愛,最感人的愛也是母愛”。小學畢業后,和眾多的農村女孩一樣,月華外出打工、結婚、生子。男人不在身邊,獨自帶著孩子留守在農村的月華總覺得心里“空洞洞”的,活著“好沒意思”。于是,“厭煩這個世界”的月華“終于打定主意,下定決心”帶著自己的三個孩子一起離開這個世界。
托妮·莫里森的經典文學作品《寵兒》同樣取材于一個真實的歷史故事,情節也與《母愛》有類似之處:主人公塞絲在逃亡途中毅然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如果說塞絲殺女是為了避免女兒重蹈自己悲慘的奴隸命運,那么,月華殺死自己的三個孩子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當然,月華內向的性格是導致她瘋狂殺子的一個內因。在月華大嫂眼里,月華“人勤快,做活巴適,心眼也好,就是有點悶,每日里沒精神,不愛講話,不愛出門,不愛見人,天天在家憋著”。
一嫁入夫家,月華就開始照顧臥病在床的公公。送走了公公,月華跟著丈夫外出打工。雖然背井離鄉,但“他到哪里,她跟到哪里,他甜蜜地流浪,她幸福地追隨”。可是,美好的光陰稍縱即逝,隨著孩子們接二連三地到來,月華不得已回村做了一個留守村婦。既要帶孩子,還要做農活,生活“無論怎么努力,都回不到原來的、本該的樣子”。內向的月華“心里的苦沒處說,漸漸堆積出身體的毛病來,這里那里都痛,尤其是頭,痛到欲裂”。如果月華是個像大嫂那樣的“快活人兒”,也許生活再不如意也能在串門、熱鬧、調笑中忘卻無盡的悲傷,不會因為“生活一片陰沉死寂”而厭世,最終失去理智做出親母殺子的瘋狂舉動。
導致月華瘋狂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其命運不濟。婚后,丈夫也曾回村養過鴨。“這般男耕女織、夫唱婦隨、母女相親、家人相守”的日子里,月華總是“笑容灑了一路一院”。可是,好景不長,一場鴨瘟讓他們把所有的積蓄都賠了進去。后來又貸款養鵪鶉,結果還是賠。為了生存,丈夫不得不再次舍妻別子離開家去打工。“三個孩子、兩層樓、一塊菜地、一個院落,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到的男人,構成她全部的世界”。她厭煩了這個 “不是她想要的人生”,于是決定離開這個世界。如果丈夫在身邊,也許能夠多勸勸月華,也許月華就沒有機會把農藥拌著白糖喂給孩子們喝。
由此看來,月華的瘋狂似乎是因為她自身性格的缺陷及命運的不濟而必然產生的自然現象。如果把月華的瘋狂當作一個不堪生活的單調無色而厭世自殺的農婦因為舍不下孩子而毒殺孩子的個案的話,無數個“月華”般的母親必將受到倫理道德的譴責。這些想追求美好生活的母親由于自身的原因而受到了挫折時,身上的自然意志戰勝了理性意志,從而決定選擇死亡。“只是為了活著,真是好沒意思,何苦來?還不如死了干凈”。她們愚昧地認為:“重新來過,就沒煩惱,也不頭疼了”。臨死之前,月華面臨著一個倫理兩難:要不要帶上三個孩子一起死?經過一夜的思考,她覺得“三個沒娘的孩子,不曉得有多造孽”,而且丈夫“得又當爹又當媽,更可憐,拖著油瓶再婚都不容易”,于是她做出了帶著孩子們一起死的倫理選擇。總之,“月華”們與生俱來的獸性因子使她們忘記了自己作為妻子及母親的倫理身份及道德責任而走向了瘋狂,這些“異質性”的母親們有悖于倫理道德的瘋狂之舉必將受到社會的唾棄。
月華仰藥鴆子固然有其個體的原因,其瘋狂的舉動也可以說是由于其個體原因而必然產生的自然現象,如果只是如此,作為失語者的“月華”們將作為毒殺親子的惡母而受到倫理道德的譴責,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但作為一個女性寫作者,冬安居作為“月華”們這些失語者的代言人,通過言說為我們揭示了隱藏在 “月華”們瘋狂的母愛之后的更為深刻的原因——正是母愛神話這一文明的產物導致了母愛的瘋狂。
作者在小說題記中引用了福柯的名言:“瘋狂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開篇明義地指出了這篇小說的主題:月華以母愛之名而實施的仰藥鴆子的瘋狂舉動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
西蒙·波伏娃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出來的。同樣,母愛也不是天生的,而是由文明塑造出來的。月華短暫的讀書生涯中唯一一次被老師當成范文的作文的題目就是《母愛》,開頭就是:“世界上最無私的愛是母愛,最偉大的愛是母愛,最感人的愛也是母愛”。對此,老師的點評是:“這是排比句,排比句有氣勢,可以突出母愛的偉大、無私和感人”。老師的表揚“長久回響在她空蕩蕩的記憶中,回聲陣陣,讓她的學生生涯以一種近乎輝煌的方式謝幕”。
月華的生母因為連著生了幾個女孩,無力撫養而將月華送了人,17歲與生母相認時,月華“也流了淚,但并不傷心,無愛亦無嗔”。由此可以看出,月華是沒有享受到所謂的母愛的,當然也就不知道母愛是何物。但是,母愛是偉大的、無私的和感人的,這種倫理觀念卻無聲無息地滲透到了月華的意識之中。經過語文老師的點評和稱贊,換而言之,即經過文明的教育和洗禮,雖然這種教育是極其短暫的,但母愛神話卻深深地嵌入了月華的肌理之中,約束、引導并控制著她的意識和行為。
一嫁入夫家,出于倫理道德,月華就不得不留在家里伺候臥病在床的公公。雖然面對的“明明一個陌生的老頭”,月華卻不得不為他端著痰盂接痰倒痰。有了三個孩子之后,為了節約開銷,她獨自留在家里帶孩子。她之所以“不出門不上街,是因為走不開”。每天一睜開眼,就有沒完沒了的家務事等著她做,還有菜園要打理。“她在家省得很,但凡有一塊錢,都省下來花在娃兒身上”。大嫂上街買回來給她吃的油旋鍋魁,她舍不得吃,留著給孩子吃。總之,對深受母愛神話規訓的月華而言,為了家、為了孩子,“勞作是她存在的理由,是她的宿命”,這種意識已經內化成了她習以為常的習慣。
“勞作是她存在的理由,是她的宿命”,這種意識與陶麗群在其短篇小說《母親的島》(《小說月報》2015年第3期)中觸及的“母親天生就是為丈夫和孩子而存在的”這個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傳統倫理觀念是何等地相似!《母親的島》中,“母親”在五十而知天命的時候決定拋下一家大大小小的九口人離家出走,邁出了母親“尋找自我,實現自我的第一步[3]”。
而月華的三個孩子還小,最小的孩子還在襁褓之中。深受母愛神話桎梏的月華沒有拋下三個孩子離家出走,而是在因為失去了自我而悲觀厭世時,決定“把孩子也帶走,免得遭罪”。對她而言,“孩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屬于她的,所以“還是她自己帶著最好,她走到哪里帶到哪里才放心”。
母愛是偉大的,母愛是無私的,母愛是感人的,但是母愛也是會“吃人”的。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寫到:“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母愛作為仁義道德的一種,經過上千年文明的洗禮,在無限擴張的過程中,已經像毛細血管一樣滲透于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末端,規訓著母親們的意識和行為。
但是作為文明產物的母愛神話使母親們在無私奉獻的同時逐漸失去了自我。月華喜歡看電視,“電視是她唯一的娛樂,是她聽到歌聲、看到色彩、了解外面世界唯一的渠道”,但是電視天線壞了,她舍不得花錢換個新的。生活在沒有歌聲、沒有色彩、“一片陰沉死寂”之中的月華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于是她決定在沉默中選擇死亡。但是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死守母愛神話不放的她由于舍不下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于是決定以母愛之名冠冕堂皇地剝奪孩子的生命,帶著孩子一起死。因此,可以說,正是作為文明產物的母愛使母親們在無私奉獻的同時失去了自我,摧毀了她們的快樂和生存的意義,從而導致這些母親們做出了仰藥鴆子這一有悖倫理道德的瘋狂舉動。
約瑟芬·麥克多納把殺嬰文本分為兩類,一類是同情式的,一類是救贖意圖的,即母親以母愛之名殺死孩子[4]。同樣是救贖意圖的殺嬰,《寵兒》里的母親塞絲是為了避免女兒重蹈自己作為黑人奴隸而完全沒有自由的悲慘命運而殺死了女兒,而《母愛》中的月華僅僅是因為擔心自己死后“三個沒娘的孩子,不曉得有多造孽”,就決定用農藥毒死三個孩子。這種以母愛之名剝奪孩子生命的瘋狂之舉,到底是誰之過?作者已經在題記中借用福柯的名言給出了明確的答案:瘋狂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
在家庭、孩子“與那個可能存在的‘自我’之間,被各種‘奉獻’期待所撕扯的女性,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母性、能怎樣去扮演母親角色,這成了20世紀以來中國女人實實在在的一個大難題[5]”。不同的女作家給出了不同的文本,慕容素衣 《我絕不寬恕》(《小說月報》2014年第11期)中的母親林巧娥心高氣傲,為了讓兩個女兒過上好日子,把女兒留在家里交給爺爺奶奶帶,自己跟著丈夫南下打工;鐘嘉燕《金歌》(《小說月報》2014年第12期)中的母親馬小媚不思進取、懶散,成天泡在麻將館里;日本“70后”青年女作家村田沙耶香則在《芝麻開門》(新潮社,2012年)中借“我母親”之口喊出了:“難道我生了他們,就一定要愛他們嗎?[6]”這也許是一句狂語失言,但未必不能給我們中國女性提供些許參考。
“月華”般母親們的出路在哪里呢?冬安居并沒有在短篇小說《母愛》中給出答案,但“文學是人學”[7],她通過自己的言說剖析了“月華”般母親們的內在精神狀態,表達了對這些失語弱者的關照。也許她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她們畢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組成部分,是歷史中的一個存在,作者正是試圖通過書寫她們的“小歷史”來解構“大歷史”,這既是寫作者的本能,也是寫作者的責任。正如作者在其創作談中所言:“有一個失語的生命,曾經這樣存在過。我知其不可言而言之。寧可失言,不愿失人”。
最后,針對母親以母愛的名義做出的仰藥鴆子的瘋狂舉動,作者曾經指出:“至于我本人,還是下地獄去好了,那么比較安全,沒人愛我殺我”。[8]這句話與魯迅先生的名言:“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打碎“世界上最無私的愛是母愛,最偉大的愛是母愛,最感人的愛也是母愛”這個作為文明產物的傳統倫理觀念的話,也許就不會出現以母愛之名毒殺親子的不文明、喪盡倫理道德的惡母;如果把母親們從母愛神話的桎梏中拽出來的話,也許人間會因為缺失母愛而變成了“野獸和惡鬼”橫行的地獄,但是至少可以避免瘋狂的母親仰藥鴆子的倫理悲劇,這樣豈不既救了母親,也救了孩子。
[1]冬安居.母愛.小說月報[N].2016,2:91-97.
[2]冬安居.失語者的言說——《母愛》創作談[N].http://www.aiweibang.com/yuedu/89873474.html,2016年6月9日訪問.
[3]呂衛清.“母親”的出走——品讀陶麗群《母親的島》[J].青年文學家,2015,4(中):8-9,11.
[4]陳蕾蕾.西方文學中母親殺嬰的母題和母性的重構[J].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3:52-56.
[5]陳映芳.被懸置的母性[J].讀書,2015,10:45-53.
[6]呂衛清.“母親”的缺位[J].青年文學家,2015,5(下):76-77.
[7]葉廷芳.尊重人的內在精神生態的自在性[J].讀書,2016,2:32-37.
[8]安居.我能想到最糟糕的事[N].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b2a2510100js7i.html,2016年6月9日訪問.
呂衛清(1969-),女,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中日女性文學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