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政
縱觀近百年教育變革史,就會發現,雖然我們偶爾也會低估社會變化對教育變革的影響,但更多時候是夸大了社會變化對教育變革的影響。換言之,百年以來,我們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教育的變化卻似乎遠沒有我們想象的大。
近些年,互聯網技術的普及給人們日常生活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很多人因此在暢想互聯網會如何徹底地顛覆現在的學校教育模式,這方面的論述和討論頗多,其中,慕課就是一個例子。樂觀者斷言,慕課對學校教育的沖擊絕不是技術性的,而是根本性的、戰略性的。比如,有了慕課之后,以后學生至少在理論上就可以隨時隨地進行學習,這樣一來,教師在一個班級里一節一節地給全班學生上課就顯得沒有必要了,持續了上百年的學校教育制度的根基就開始動搖了。
在我看來,這是有可能的,我們不能低估任何一種社會變革對學校教育可能產生的影響,況且基于互聯網技術的慕課的誕生并不是一件小事。但我同時認為,跟其他社會變革一樣,慕課也不一定必然就會給學校教育帶來實質性的變革。事實上,如果我們縱觀近百年教育變革史的話,就會發現,雖然我們偶爾也會低估社會變化對教育變革的影響,但在更多的時候是夸大了社會變化對教育變革的影響。換言之,百年以來,我們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我們教育的變化卻似乎遠沒有我們想象的大。
2008年,我在《北京大學教育評論》上寫過一篇文章,題為“學校變革困難的新制度主義解釋”,其中一段,我寫到:
學校看起來具備著一些很強大但又不被人所知的能力和資源,來應付和消解各種各樣的改革壓力,維持自身的穩定性。而且學校在變革之中所表現出來的這種“頑固性”遠超出了改革者的想象。這可以1966年全美教育研究協會(NSSE)出版的一本題為“變革中的美國學校”年鑒為例。這本由古德萊德(J.I. Goodlad)擔任主編的論文集的一個核心主題就是,認為變革的情緒籠罩在當時的美國學校。在不久的將來,學校將會產生爆炸性(explosive)的變革,變革之后的學校將沒有年級之分,也沒有獨立的(self-contained)教室,教師實行小組教學(team teaching)。在當時,改革者的確有許多很好的理由來認為學校會作出重大的改變,畢竟蘇聯衛星上天、冷戰、民權運動、都市化、城市化、經濟和技術的急速發展、行為科學的興起等等事件,都可以成為推動學校變革的持續動力。但整整40年之后,我們發現,改革者還是過于樂觀了,所謂爆炸性的學校變革根本沒有發生。年級、班級以及單個教師的授課方式依然存在于地球上的每一所學校。
我覺得,要是今天來寫這樣一篇文章,我還是會這么寫。我很懷疑,大家是不是高估了慕課引發學校變革的潛力和能力。
傳統意義上的學校教育有三個基本要素:教師、學生、學習內容,其核心就是教師幫助學生掌握學習內容。很多人對慕課充滿信心,就是因為,他們認為,有了慕課之后,這三要素發生了變化,慕課不僅提供了學習內容,還提供了怎么教。也就是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慕課時代之后,傳統的三要素就可以被簡化為學生——學習內容(內嵌教師指導)這兩要素了。比如,學生要學習三角函數,就不再需要教師在教室里講那本教材了,學生可以自己上網直接看視頻了,這視頻已經把要學習的內容以及教法整合起來了。
如果真如此,則毫無疑問會給教育帶來顛覆性的變革。但這樣的分析在理論上可能是靠不住的。很多人都以為傳統的教育,是學生從教師那里獲得知識,這其實是不準確的。事實是,教師不是提供知識,而是幫助學生從(廣義上的)教材中獲得知識。也就是說,知識是教材提供的,教師的職責是激發、維持和促進學生學習教材知識。由此我們看到,教師的作用其實更多地是體現在管理上的。而之所以需要管理,這背后是有一個基本假設,如果沒有這樣一條管理、督促的制度,很少學生能夠自主地從教材中學習知識的,事實上,我們整套學校教育制度都是基于此假設來設計的。
如果我們這樣看就會發現,有了慕課之后,學生并不是就自動地和以前的學生不一樣了,變得更加愛學習了。充其量就是由于視頻比傳統的教材更加生動,更加易學,有更多比例的學生可以自主進行學習罷了。我們很多人說,有了慕課之后,所有學生都可以隨時隨地學習了。這句話既對也不對。對有部分學生來說,以前大家用教材,也可以隨時隨地學習;對大部分學生來說,即使有慕課,他們也不會隨時隨地進行學習。激發、維持、促進學生學習的整套學校教育制度依然是需要的,只不過是具體的方式和內容會發生變化而已,比如家長會更多地承接一部分教師的功能。
(作者為九三學社上海市委文教委委員、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華東師范大學課程與教學研究所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