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是一種表情

名家傳：木心/中國當代文學大師。他將中國古代文化的精粹注入白話，文筆融合了古今的語匯修辭，或敘述，或抒情，或點評，張弛揚抑，曲直收放，皆有獨到之處。

內篇

①美貌是一種表情。

②別的表情等待反應，例如悲哀等待憐憫，威嚴等待懾服，滑稽等待嬉笑。唯美貌無為、無目的，人沒有特定的反應義務的掛念，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其實是被感動。

③其實美貌這個表情的意思，就是愛。

④這個意思既蘊藉又坦率地隨時呈現出來。

⑤擁有美貌的人并沒有這個意思，而美貌是這個意思。

⑥當美貌者摒拒別人的愛時，其美貌卻仍是這個意思：愛。所以美貌者難于摒拒別人的愛，往往遭殃。

⑦用美貌這個先驗的基本表情，再變化為別的表情，特別容易奏效（所以演員總是以美貌者為上選。日常生活中，也是美貌者盡占優勢），那變化出來的別的表情，既含義清晰，又強化美貌。可見這個基本表情的功能之大、先驗性之肯定。美貌者的各種后天的自為表情，何以如此容易感動人？因為起始已被先驗的基本表情感動，繼之是程度的急劇增深，或角度的順利轉變。

⑧美貌的人睡著了，后天的表情全停止，而美貌是不睡的，美貌不需要休息，倒是由于撤除附加的表情，純然只剩美貌這一種表情，就尤其感動人，故曰：睡美人。

⑨人老去，美貌衰敗，就是這種表情終于疲憊了。老人化妝、整容，是“強迫”堅持不疲憊，有時反顯得疲憊不堪。老人睡著，見得更老，因為別的附加的表情率爾褪凈，只剩下衰敗的美貌這一種慘相，光榮消歇，美貌的廢墟不及石頭的廢墟，羅馬夕照供人憑吊，美貌的殘局不忍卒睹。

外篇

⑩在臉上，接替美貌再光榮一番，這樣的可能有沒有？有——智慧。

?很難，真難，唯有極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這也因此報償了某些年輕時期不怎么樣的哲學家、科學家、藝術家，老了，像樣起來了，風格起來了，可以說好看起來了，但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

?那些天才，當時都曾與上帝爭吵，他們要美貌！上帝不給，為什么不給，不給就是不給（這是上帝的隱私，上帝有最大的隱私權。拆穿了也簡單，美貌是給蠢人和懶人的），天才爭得滿頭大汗、力竭聲嘶（所以天才往往禿頂，嗓子也不太好），只落得悻悻然拖了一袋天才下凡來。

?“你再活下去，就好看不成了。”

?拜倫辯道：“那么天才還有沒有用完呢？”

?上帝啐之：“是成全你呢，給人世留個亮麗的印象吧。還不快去洗澡，把希臘灰塵、土耳其灰塵統統沖掉！”

?拜倫垂頭而斜睨，上帝老是這樣啰唆，用詞何其傖俗，“亮麗的”。其實上帝逗他，見他穿著指揮官的軍服，包起彩色頭巾，分外英爽！

?他懶洋洋地在無花果樹下潑水抹身。上帝化作一只金絲雀停在枝頭，這也難怪，上帝近來很寂寞。

?拜倫嘆道：“唉，地下天上，瘸子只要漂亮，還是值得偷看的！”

?樹上的金絲雀唧的一聲飛走了。

【寫作借鑒】

作為一篇論述類文章，本文生動有趣，這主要得益于以下三種技巧。1.修辭并用：在描寫美貌時，作者使用排比、設問、比喻等修辭，生動形象地寫盡了各種表情的變化。2.主客對話：在發表對“智慧”的看法時，作者采取了拜倫和上帝對話的方式來進行，想象奇特，令人耳目一新。3.語言詼諧：諸如“上帝近來很寂寞”“爭得滿頭大汗、力竭聲嘶”等幽默之句，俯拾皆是，讀來悅人心智。（點評老師：呂貽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