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
這個世界的書寫,常常是那些被遮蔽的時空里的選擇給了我們驚喜。
幾年前我到外地開會,從朋友那里知道了李娟的名字,才開始注意到這個青年人的文章。李娟是在阿勒泰生活的漢人,與哈薩克人一起在天山一帶放牧,對那里的生活了如指掌。她的作品都是日常的記錄,沒有一點文人的酸腐氣。我讀她的文字,覺得是草原上空的陽光的揮灑,亮而溫暖,那些文字也如沒有被污染的空氣,洗人心肺。無邊的草原、雪地,戈壁的風,牛馬與帳篷,加之她那雙好奇的眼睛的轉動。一個陌生的、單一的世界,在她那里五彩繽紛地呈現出來。她筆下的人物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卻都有趣得很,流動著迥別漢俗的美的風韻,真的漂亮極了。
在她的文字里,生命的初始的感覺流動如河,我們看不到一點中原文人的樣子,起承轉合間都沒有套路,她是一個沒有書齋傳統的寫作者。但我們卻感到那么親近、好玩兒,覺得那就是文學。我們過去說文學有多樣的可能性,也只是說說而已。看她的文章,就覺得我們的寫作出現了問題,太被慣性所左右,散文似乎有了固定的調子。李娟完全沒有這些,她按著自己的生命感受寫作,筆鋒聽從內心的召喚。用語簡單而富有變化,人物跳出來,神色里是天地之間的愛意。她寫那些青年的男女,本色里有現代的憂傷,卻又少見邪惡的影子,讓我們知道了生活的神奇。游牧民族的精神本然的存在,我們在這里感受到了。像一面鏡子,照著漢文明里的問題。
許多文章里的句子都是自然的感受,傾瀉而下,比如《冬牧場》:“同樣還是在行走中伴隨著太陽緩慢而威嚴地出生。太陽未出時,全世界都像一個夢,唯有月亮是真實的;太陽出來后,全世界都真實了,唯有月亮像一個夢。”
這是大自然的神秘的隱語,我們在都市里的作家哪里何曾會感受到?文章之道,有文人氣的,有非文人氣的,后者要有異樣的力量,不得不靠自己的天賦。那么李娟借助了什么呢?她在新疆單調的牧場和游牧者的臉上,讀出天授的神諭,人間萬物有了不可理喻的神色。我們的作者抓住了這個神色,且把它們一一描摹出來。
一個女孩子,在最要與現代生活對話的時候,卻隱身于大漠驚沙之間,與駱駝、牛羊、奔馬為伍,她的所見所思,離我們的經驗甚遠,于是便有了一種刺激。她閱讀的是自然之書與游牧者之書,那些飄忽不定的神思出沒于草叢與山谷之間。蒼冷的邊地的艱辛之旅,伴隨的是歌的音響和月亮般幽婉的靈思。我們隨著作者穿越茫茫戈壁,在風雪與曠野的靜默里,遇到神意的舞蹈。
在哈薩克青年之間,在荒涼的古道的車站與行旅中,在青年聚會的燈光下,在老人滄桑的笑紋里,李娟發現了看不見的美,人性的柔情清風一般吹拂著勞頓與寂寞。人在惡劣的風暴與寒冷里,與自然偎依著,與不可思議的寂寞偎依著,而生活最神奇而美好的存在也恰在此間吧。
閱讀李娟,如沙漠里的一灣清泉,細細滋潤著我們日益粗糙的心。李娟的細節與神靈般的目光,有人間不可思議的美麗,我們在她的談吐里看得出人性最體貼的愛意和亮麗的情思。她在遙遠的新疆給我們帶來的是無邊綠意,那色彩中的快意,豈可以語言解之?
文學是什么呢?讀完李娟我們會去想一想這樣的問題。書本上關于文學的描述多矣,似乎都遠離著感性的體驗。李娟寫文章,是生命的記錄。她對自己身邊的一切的好奇與驚訝,都是童真式的。在純然的底片里,敏感地掃描著世界的一切,在自然與人性的交流里,發現存在的奧秘。但她的可貴在于,不都是簡單的復制感覺,重要的是學會了一種氣韻的創造。在單調的世界里彈奏起屬于自己的歌曲,那么美麗而誘人。文學的舞臺是留給天才的,荒原里能夠誕生綠色,乃耕耘所致。在沒有路的地方走路和重復別人而滑動,畢竟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