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冰
20世紀80年代,臺灣正值彩色攝影、分色印刷大行其道,色彩濃艷的書裝成為一時風尚。書籍裝幀藝術家王行恭卻以風格典雅清淡、視覺單純簡潔、意象個性化的設計,進入讀者的視野。
1947年王行恭生于遼寧沈陽,1949年隨父母到臺灣。1970年畢業于臺灣藝專(今臺灣藝術大學)美術工藝科,是臺灣第一代設計科班出身的設計家。1975年至1978年,先在西班牙馬德里圣費南度高等藝術學院繪畫系就讀,后在美國紐約普拉特學院設計研究所研習。1981年成立設計事務所。他的書籍設計也就從這時開始,雖非主業,但是喜好。王行恭說,烽火遍野中在大陸度過襁褓歲月,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精髓的認識,均取自于閱讀而不是親歷,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每當創作中直面視覺感受與形式表現的邏輯思維時,均嘗試在作品中發掘中國古典風格形式語言中那種清新雋永、飄逸凝神的內蘊張力,這種簡約的東方古典風格,明顯區別于世俗的流行風尚以及追求浮華艷麗的花哨形式。往往在構思的最初階段,靜觀的美學思維便取代了時尚的激情。”他強調“這是我的作品一貫追求的主張”(《我做故我在》)。同時,因讀過不少“五四”時期的文藝作品,他對那個年代質樸的風格特別中意,也受到很深刻的影響。他說:“設計封面時我力求呈現書的內容本質,較少以過度夸張的色彩、畫面來強調視覺印象。”(《創作觀》)《淡品人生》《信物》等書裝,都具有含蓄內斂富有意韻美感的特色。
書籍設計中喜歡以隱喻的手法表現,是王行恭書裝藝術的獨塑風貌。
隱喻本來是一種辭格,一種局部描寫手段。現代小說中的隱喻更成為一種基本的敘述方式。而王行恭的隱喻,則是充分利用視覺元素,以幻象去表示書中非物質的或觀念性的事物,對書的內容或主旨作隱秘的暗示或轉換。設想之奇麗和精警,受到讀者激賞。
歐陽子的《生命的軌跡》書裝是王行恭1988年完成的作品,也是他運用隱喻手法的代表作。在《創作觀》中,他這樣敘述創作的構想:“當時作者歐陽子身體不適,這本書是將其作品匯編而成的,其寫作生涯是否就此結束尚是個未知數。透過這樣的概念,我想從她的作品中強烈的中國風味出發,于是以硯臺、毛筆及一張稿紙,令人自由聯想到正要開始寫或是終止、停筆,隱約表現許多未知。”
象征的形式底蘊包含著隱退的真意。為達到這一目的,王行恭要制作專用的“道具”,并運用攝影合成方式,進行復雜的工藝操作:“畫面上有‘書字的局部,是以鋼模壓出的浮水印,經過攝影再放大,引人聯想到這個字是否用畫面上的毛筆所寫的,而‘生命的軌跡這幾個字,仿佛是作者自己所題;字體采用鉛字排版再放大,所以不用毛筆直接書寫,是不想過度強調書法感。硯臺款式以自然型為主,避免過度復雜或簡單的造型,讓畫面上只看到一片黑。筆也只保留一部分,因為太黑的色彩及造型給人的印象都太強烈。最后我讓硯臺及毛筆僅占畫面比例的八分之一,簡單機械化地分割畫面,再搭配作者、出版社及書名,讓構圖看起來更典雅、整齊。”
《當代文學氣象》是鄭明娳教授對當時臺灣文學概況的評述。封面素材與《生命的軌跡》一樣,王行恭根據凸顯書的主題的需要而“量身定做”。他認為,“文學是一個概念,桂冠是屬于文學概念下的一個造型”。因此,“用標準的桂冠制作版畫,材質是紙板;這張版畫是一幅和題目相容的作品”,意在盡其所能的將最強的概念表現出來,且不重復。“畫面出來后才安排文字,不會干擾構圖”。王行恭稱:“這樣的制作方法和近代繪畫的表現技巧相通。”(《創作觀》)
《整個世界停止呼吸在起跑線上》是羅門的詩集。王行恭說:“題目給我的概念很簡單,一是‘停止呼吸,一是‘起跑線;‘停止呼吸令我聯想到被濕布蓋住臉部的恐怖狀況,而‘起跑線令人想到起跑時沖斷的繩子。”“因此我用一條打結的、斷掉的繩子,沾水后蓋于紙下,將概念視覺化,變成一張無色的、簡單的封面。”(《創作觀》)羅門很喜歡這個封面,認為和他的詩很相近。
《文學尖端對話》是李瑞騰的文學評論集。書中討論當時臺灣文學中兩種不同的文學:1949年以后來臺的外省人的文學,臺灣人本身的文學;一個懷念原有的鄉土,一個描寫生息的鄉土。王行恭的設計,形象地表達了抽象信息:“封面上配置兩顆石頭,仿佛在對話:色彩上二石有相通相融之處,大小雖然不一,代表對象卻可由石頭上的文字略知一二。這些文字都節選自書里,怕它過于突顯,所以先裱貼在石頭上再包起來,淡淡呈現,底部再放一張染色宣紙,留一點地圖的感覺。”(《創作觀》)
打結的、斷掉的繩子和石頭是設計的基本素材,但只有繩子“沾水后蓋于紙下”,石頭包上寫著文字的紙張,才是隱喻情境的最后完成。
王行恭的隱喻,既接受了中國古典隱喻的傳統陶冶,也無疑受到西方現代主義隱喻模式的影響,散發出幾分現代趣味。《人在江湖》為龔鵬程當年學者從政所寫的一些雜文,作者認為學術與政治兩不相干卻又牽扯不清。王行恭運用水墨的混沌不清,制造兩塊對立的空間,中間有著千絲萬縷牽腸掛肚的糾纏。《神農的腳印》收錄東方白的短句,不少僅三兩行文字。王行恭選用紙藝的撕紙裱貼來表現,零散的“語花”,三三兩兩,散漫不拘。“紙”也是一種材質,為了某一個封面而特別處理、制作手工紙,是書裝家常用的一招。
王行恭的隱喻中常用水墨凸顯中國文化的視覺語境,他稱這一自創的表現技法為“中國意象的拼貼”(Collage of Chinese ink image)。《入禪之門》《智慧就是太陽》《紅塵一夢》《雅舍小品補遺》,都讓我們領略到這一中國風味。
《人面桃花》和《山河入夢》是作家格非“烏托邦三部曲”的第一、二部。“烏托邦三部曲”是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的書寫,表現了一個多世紀以來承載著烏托邦夢想的人們的命運。兩書的書封都是水墨寫意的畫面,一為逐水的桃花,一為云遮的山巒,縹緲虛幻的意象,讓人想到烏托邦的注定的悲劇。這套書的第三部《春盡江南》寫衰世景觀,卻未見人人出版社的版本。王行恭“三部曲”的書裝設計未能終曲,實在遺憾。
20世紀90年代初,王行恭與馬以功合編并出版了《中國人傳承的歲時》和《中國人的生命禮俗》。作為一個中國本源文化追尋者,他一直沉迷于中國傳統民俗文化的挖掘和整理,先后有多種論著出版。王行恭為兩書所作的封面,分別采用書內“歲時”“禮俗”的圖片裝飾,古樸大方,凸顯出儒雅的中國氣質。這樣的書裝,也可作隱喻解讀:“將民俗之素材,作為某種象征意義的語言道具,去傳達抽象之概念,這種以古老文化所代表的想象,與現實生活情境之間的溝通與相應,確實能令人產生新鮮的經驗。這正是以象征手段作為設計創作表達最具特色的所在。”(王行恭:《臺灣設計表現中的民俗美學》)
王行恭曾說:“有些封面對我而言是一種挑戰,一種決生死的創作。”他的隱喻書裝,折射出藝術家鐘情書衣藝術的果決和堅毅、睿智和博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