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30年前,秦勇組建了自己的樂隊。22年前,他加入黑豹,成為繼竇唯、欒樹之后的第三任主唱。12年前,他開了一間家具廠。兩年前,他回歸大舞臺,人們才知道為了陪伴得了“重度感覺統合失調”的兒子,他付出了那么多。
2014年2月,當秦勇出現在央視《出彩中國人》舞臺上時,評委蔡明瞪大了雙眼,吃驚地喊叫起來:“秦勇?你是原來黑豹樂隊的秦勇?”
那一刻,不知有多少人的心情難以平復。固然,那是對秦勇曾經的成就的致敬,但更多的是勾起了人們對中國第一代搖滾歌手的憶念。
張楚“死了”,何勇“瘋了”,竇唯“成仙”,崔健多年沉寂,秦勇隱退……黃金時代的搖滾就像一種詛咒,讓一個個豐沛的靈魂在嘶啞地喊上幾嗓子之后就長久絕響。隨著社會前行,人們不再“一無所有”,《最炫民族風》和《小蘋果》成了耳朵的主動選擇,干預人的精神困境已經不是音樂的功能選項。
1994年紅磡演唱會之前,何勇曾對香港媒體說,香港沒有音樂,只有娛樂。今天,這塊消逝多年的板磚,早已砸了個回頭。所以,當熟悉那個時代的人們見到中年的秦勇在和一群“無名氏”同臺競技時,不覺潸然。
1986年被認作中國搖滾樂的起步之年,也就在這一年,秦勇組建了自己的樂隊。時光一去30年,這次采訪,自然會進入一種回憶的情境。
2016年10月13日見到秦勇,起初竟有點無話可說,我決定從頭發說起。
他再一次進入公眾視野的時候,有了一些自己的新歌,但還是唱了黑豹的經典曲目—《無地自容》。聲音一如既往的好,但回頭比對90年代的現場,秦勇在表現上明顯少了一些銳利和狂放,而多了一層深沉與渾厚。
和青年的激烈一同消失的,是他的一頭長發。2004年末離開黑豹,也離開樂壇之后,秦勇就剪掉了長發。一頭長發,幾乎是當時的搖滾歌手的標記,也是反叛與憤怒的象征。但時代在變,那時人們已經常常跟秦勇說,你那長發,“跟一墩布似的”。
“自己也感覺,留長發也漸漸留煩了。”
他離開的時候,也正是音樂變成娛樂、搖滾樂漸漸從一種思考社會的工具變成一種純粹的消費品的時候。所以這一剪,有點佛家味道,“剪去三千煩惱絲,化做自得一微塵”。
長頭發陪伴著他成長。“上初中的時候,老師就追著我滿大街跑,按著給我剪頭發,我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保護這頭長發。后來展現了唱歌的天賦,才算把老師給征服了,他說,噢,你是藝術家,那就給你點特殊照顧,你可以留長發。”
可想而知,這一頭長發對秦勇意味著什么。只是,剪去的時候卻是平靜的。“與時俱進,”他說,“隨著歲數增長,也就漸漸地不把這些表面的東西看得那么重要了,更多的考慮是怎樣讓自己身心更愉悅。”
時間有顛覆一切的力量,在留長發被視為另類,不被社會主流接受的時候,他們極力抵抗,保護自己的長發,而當你大可以自由選擇自己外觀的時候,長頭發就不重要了。這個時候的秦勇,已經認為“憤怒是無能的表現”。
這正隱喻著搖滾的命運。
“我突然感覺,我十幾年前所幻想的那些情景,現在都已經實現了。我出道的時候非常禁錮,‘搖滾被視為洪水猛獸,這兩個字甚至都不讓提。所以歌手戴著面具,觀眾也戴著面具,一起在一種非真實的狀態下反抗,正因為如此,大家覺得這種音樂特別有新意,有革命性。”
“后來我們理解了,反抗的目的是為了大家可以揭下這種面具,去讓生命自由綻放,讓它更加精彩,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如何去掩飾自己上面。現在和觀眾互動就發現更加容易了,因為孩子們懂得怎樣去享受,音樂一響起來他們就知道該怎么做,這正是我們希望看到的樣子。”
順著秦勇這個思路進行邏輯聯想,今天搖滾樂的邊緣化,其實正是搖滾樂的成功。
在今天處于中年的那一代人,對80年代總有說不清的情愫。人們懷念的不是那個時代的生活,而是那個時代的理想主義。理想是相對恒久的,是一種信念,它無法以今天的快餐時代為溫床。
時代理想具體到搖滾樂,就被稱作“搖滾精神”,這一概念至今仍很模糊,但至少包含著要掙脫、要自由、要實現人在靈魂層面的自主。然而“搖滾精神”很大程度上是一種事后的總結,而不是那一代搖滾人主動進行的意義建構。
秦勇接觸搖滾,大約是在1983年或1984年。那時,在深圳一個文工團工作的哥哥回北京,在火車上“撿”了一個叫比爾的美國大漢,身高1米96,是秦勇家那棟樓里進來過的最高的人。“而且是金發碧眼,就跟野人似的。”
比爾是個背包客,他準備到最具中國象征意味的天安門廣場去露營過夜,秦勇對他說,你去了會被抓起來,不如在我們家住。留宿家中的比爾打開了他的背包,里面有上百盤搖滾樂磁帶。他掏出來一部“Walkman”,把耳機塞進了秦勇的耳朵里。
“你無法想象人在當時第一次聽‘Walkman的感覺,簡直一下子來到了音樂的天堂,突然塞到你耳朵里,能讓你一下子擁有一個宇宙。”秦勇說,“那時候我們聽音樂,都是用一個大喇叭,或者板磚一樣的錄音機,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人享受耳機的那種音效。”
搖滾樂的激情和想象力在那一個晚上讓秦勇著迷,比爾看他喜歡,就提出辦一個“Party”。
“什么是Party?”
“就是一堆年輕人,在一起喝著酒,彈著吉他,唱著歌。”
“噢,那可以辦一個Party。”
秦勇的哥哥認識崔健,把他的整個樂隊請了過來,在食堂里搭了一個舞臺,電吉他、貝斯、鼓都有,大家輪流著唱歌。崔健上去,唱的是還沒有公開演出過的《一無所有》。比爾沒有想到在中國還有這樣的音樂,也異常興奮,拿出從美國帶來的牛仔布魯斯口琴,一起伴奏。
那天就是秦勇的搖滾人生的開端,他認定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音樂。同時代的一批玩搖滾的北京孩子,后來大紅大紫,但在起點上,純然是因為個人興趣。這群年輕人從沒想到過,它可能轉換為一種商業,可以拿到市場上去供人消費。秦勇說,后來這種興趣就升華到愛了,沒有任何其他形式的音樂可以替代它在我們心中的位置。
一批充滿激情的年輕人瘋狂地愛上搖滾,是中國搖滾精神發軔的一個必要條件,但還不充分。搖滾創作要有精神苦悶為動力,不是一種純玩樂的行為。從與秦勇的交談中我發現,人們在后來的總結中認為它來自一種社會性的普遍精神困境,可能夸大了其動機,這種苦悶其實僅僅發端于一個小群體很特殊的掙扎,而不是主動的社會關懷。
“就是苦于喜歡搖滾但不被人理解。”外界對這群年輕人很不待見,秦勇說。“我們是一個很另類的群體,除了自己家人,幾乎所有人都恨不得你早點完蛋。正因為不被接納,我們就更要標新立異,要顯得和別人不一樣,留長發,穿破褲子,好好的褲子要在上面搞幾個大口子,還在上面寫滿了字,就是發出一種信號。”
這些典型的意象,后來都被代入社會大環境去描述它的功能,秦勇說,在當時動機上很簡單,就是要和你不一樣而已。
隨著搖滾樂的影響增大,與政治、經濟、文化及社會集體心理訴求等復雜的因素交織在一起,搖滾天然具有的反叛性才被主動發現。
1994年,秦勇加入黑豹,成為繼竇唯、欒樹之后的第三任主唱,一唱10年,這10年也是黑豹樂隊從風格和人員上都最穩定的10年。
第一任主唱竇唯在大眾心目中擁有神一般的位置,這種地位的確是后來的歷任主唱都難以企及的。不過人們普遍承認的是,秦勇是最具煽動性的一任,他在舞臺上表現出來的激情,那種迅速讓全場沸騰的能力,讓他光芒四射。電吉他變形的嚎叫,架子鼓讓人心頭震顫的敲擊,和他自身釋放的能量恰如其分地糾纏。
然而有趣的是,秦勇本身卻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90年代中期,他就把家安在了北京北部的一個村莊,演出一旦結束,就會躲回田園生活中去。
他自己種蔬菜,供給一家人食用;他在沒有人認識他的村子里,和農民們樂此不疲地討論莊稼的種植技術。
我發現他談起農作物種植的時候,眼里的神采就會突然調高亮度。“白菜、蘿卜這些常規的蔬菜,都比較好種,我們家吃的都是自己種的。越好吃的菜,就越毀地,比如番茄吧,是常吃的幾種菜里比較貴的,那它就更難得,一年只能種一季,你得讓地休息休息,它才能恢復過來……”
他從番茄種植里發現,任何事情都要達致一種平衡。“我一進城就腦袋大,我不喜歡去酒吧。在舞臺上唱歌,場面比酒吧還熱鬧得多,但要在舞臺上迸發出火花,你平時就要學會靜養。”
秦勇種過很多蔬菜,而他最想要的是種下一片麥田。“這些年一直在努力,因為那需要很大的一塊地。”
我原以為是麥田成熟時一片金黃隨風起伏帶來的藝術氛圍吸引了他,但他說,這可能只是潛意識的一個需求。比較顯性的原因是,在小時候曾經三四年沒有見到過父母,再見的時候就是在一片麥田里。
“還有,現在的種植施用大量化肥,糧食經常是受污染的。”
“你不會還想種出來自己吃吧?”
“我比較實際,它確實有它的實用價值。”
2004年末,秦勇消失在公眾視野,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似乎那個“搖滾詛咒”又再一次出現了。
他開了一間家具廠,“自己做自己的老板”。這個文藝青年本性上并不適合經商,因此他的生意之路走得也并不順遂。有時候人們認出了他,大吃一驚之余,有的跟他聊起了音樂,他就跟著來了興致,有的追問他為何放棄音樂,他就含含糊糊地搪塞過去。
《無地自容》里唱道:“曾感到過寂寞,也曾被別人冷落,卻從未感覺,我無地自容。”秦勇離開的10年里,歌詞變成了對歌手的真實描摹。
直到他2014年回歸后,人們才知道真相。他的兒子“大珍珠”在2003年被發現得了“重度感覺統合失調”,是一個特別的孩子。人從外界接觸信息,輸入大腦,大腦經過統合,協調指揮神經系統作出合適的反應,而重度失調者,無法完成這一過程。
這會讓一個孩子無法正常地社會化,如果得不到合適的幫助,社會化過程甚至會無限期推遲。因為人們不理解這是一個什么“病”,大多數孩子會被目為“弱智”,不斷被周圍的人傷害,漸漸喪失生活的自信。
秦勇知道兒子的獨特性之后,意識到承擔起父親的責任是當時最重要的事情。于是他選擇了退出,因為在樂隊里,人是不由自主的。
他張開天羅地網,攔截一切可能的傷害,無微不至地呵護著孩子的自信心。“如果自信垮了,他的人生就垮了,整個家庭也就垮了。”
他教孩子說話,教他唱歌,教他騎自行車,這些對于普通孩子而言非常簡單甚至水到渠成的能力,秦勇和“大珍珠”都需要付出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孩子開始說話的時候,秦勇的反應是“做夢也不敢想”;某一天“大珍珠”突然唱起了歌,一旁的秦勇頓時淚流滿面。
如今的“大珍珠”,已經不在意別人認為他“有病”,他的話語表達清晰流暢、邏輯井然,基本與常人無異。秦勇用了10年,讓兒子得到了良好的康復,于是,他心頭那從未被澆滅的音樂之火又再度燃起。
“在退出的時候,我才發現之前一直在做音樂,但從不知道做音樂是一件這么奢侈的事情,要有時間、精力、財力,才能完成一件精神領域的作品。發現自己孩子的情況后,再也不敢想,只能是一種奢望了。”
“大珍珠”似乎看懂了父親的心事,有一天他就說:“父王(‘大珍珠對秦勇的稱呼),我想看到你重新回到舞臺上唱歌的樣子。”
于是秦勇回來了。
回來之后,認識他的人,有許多在為一個時代流淚。而對于陌生者,秦勇也內心坦然,他說,自己的底線已經降到最低了,怎么樣都是圓滿。他所謂“底線”,就是“哪怕只有一個樂迷還能理解,也用心地唱”。
談話間,他引用了自己作詞的黑豹名曲《不能讓我的煩惱沒機會表白》中的一段歌詞:“我們是誰其實并無所謂,無所作為但不是你的累贅,榮耀只能在我一生閃爍一瞬間,陪伴我的更多是痛苦的體驗,真正想的和做的,只有在夢里看見,矛盾一直激勵我只能向前……”
秦勇
中國著名音樂人、歌手。1986年與幾位好友組成五月天樂隊,成員還包括蔣文華、曹軍、何勇、張嶺等人。1994年加入黑豹樂隊擔任主唱,此后十年間參與發行專輯《無是無非》、《不能讓我的煩惱沒機會表白》、《黑豹Ⅴ》以及一些單曲。2004年末退出黑豹樂隊,2014年復出,并發行首張個人專輯《一起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