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華英
林默涵與傳記文學
文|黃華英

《傳記文學》創刊號
1984年春,林默涵同志在《傳記文學》創刊之際,為這本刊物撰寫了《關于傳記文學》的短文,并發表在1984年3月5日的《人民日報》,熱情祝賀它的問世。
他在文中說:“我國近一百多年來的歷史,也是一部很長很長的革命烈士傳,他們用自己的血寫下了我國人民求解放求自由的壯烈歷史,我們除了用人民英雄紀念碑來紀念他們以外,難道不應該用墨來記下他們的壯烈事跡,用以教育我們的子子孫孫嗎?這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p>
默涵同志還強調“老戰士、老作家們的回憶,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他講述了恩格斯曾勸一位77歲的老黨員貝克爾寫回憶錄的故事,并引用恩格斯在給倍倍爾和伯恩斯坦信中請他們給予貝克爾幫助的一段話:“由一個三十年代運動的參加者,而且是唯一的一個持我們觀點的參加者來描述這些事情,是絕對必要的。否則,老貝克爾就會把一大批十分珍貴的歷史材料帶進墳墓里去,永遠被人遺忘,或者是由敵視我們的人民黨的人或其他的庸俗民主派來描述這些事情,而這些是不會為我們服務的。”接著,默涵同志將筆鋒指向“四人幫”:“我們也是一樣,林彪、江青、康生一伙不就篡改了我們黨的歷史嗎?有鑒于此,敦促和幫助那些碩果僅存的,從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以來參加了我國政治、軍事和文化斗爭的革命前輩把他們的經歷和回憶如實地寫下來,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32年過去了,面對一個時期以來思想輿論陣地某些人以歷史虛無主義觀點歪曲、抹黑共和國歷史的狀況,默涵同志的這篇文字至今仍然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
作為新中國文化藝術工作的組織者、領導者,默涵同志一直積極推動、倡導以文學、電影、戲劇、音樂、舞蹈、美術等各種藝術形式,表現百年來革命志士的奮斗足跡和史實。早在1959年,當《紅旗飄飄》《星火燎原》《志愿軍一日》等革命回憶錄在人民群眾手中火爆傳看的時候,默涵同志就熱情地寫下《革命史詩的篇章》,刊登在1959年第5期《解放軍文藝》,予以謳歌。他說:“文學的內容本來就是歷史,是人民已經創造和正在創造的歷史??墒?,在過去,歷史的創造者很少可能去記述歷史。所以,在各種史籍或文學作品中,人民的功績總是得不到真實、充分的反映。近幾十年來,共產黨領導人民進行了無數英勇斗爭,其中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值得文學藝術去把他們描繪下來??!但是,作家們很少直接參加那些斗爭,寫起來自然有許多困難,而那些站在斗爭最前線的人們,那時又不得不用另一種武器作戰,還不可能拿起筆來寫作。到了今天,他們才能夠把自己的斗爭經歷記錄下來。這就是最近時期大量出現的‘革命回憶錄’。它們激動了千百萬讀者的心。這不是一些普通的文章,這是作者們用自己的鮮血和他們的戰友的生命換來的文章?!?/p>
默涵同志高度評價這些回憶錄的價值“不僅記錄了大量的歷史事實,為研究和總結我們的革命斗爭史提供了極為寶貴的資料,而且其中許多是很好的文學作品”。他認為,“這是因為這里面所寫的,不但是作者最熟悉的東西,也是在他們的腦子里留下了最深刻印象的東西。那些人物,或者就是他們自己,或者是他們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所以,作者雖然并不刻意描畫人物,而人物卻躍然紙上。……用不著什么渲染和雕飾,就能夠把他們寫得栩栩如生,使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薄斑@些作品的共同特色是濃厚的生活氣息和熱烈的戰斗情緒。無論是在對敵斗爭的勝利中,或者是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那些人物都是充滿了革命樂觀主義的精神,他們不是為什么個人的目的、或是只是為報血個人的仇恨,他們有更遠大的理想和目標,那就是解放全中國人民?!?/p>
默涵同志充滿激情地寫到:“這些作品將給文學創作以積極的刺激,它們以健康的血液豐富了我們的文學。作家們是可以從它們吸取到極其寶貴的滋養的,這不僅指它們的革命內容而言,也指它們的藝術力量而言。”
默涵同志對于回憶錄和傳記的文學性、藝術性的重視,也表現在《關于傳記文學》一文中。他認為,“傳記文學”顧名思義,應該既是傳記,又是文學。他說:“作為傳記,它應該完全忠于歷史,不容許虛構,更不能隨意編造。……作為文學,它不僅要有一定的文采,更重要的是抓住所寫人物的特征,生動地刻畫出人物的性格和形象,而不是枯燥無味地記流水賬。這就是把歷史和藝術相結合,……也就是魯迅對《史記》的評語:‘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既是歷史又是詩。這當然是不容易的,但應該努力這樣做?!?/p>
默涵同志不僅是傳記文學的支持者、倡導者,也是一個積極的實踐者。他一生從事文字工作,不僅留下了一大批曾經具有廣泛影響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論著,而且撰寫了大量優秀的雜文、散文。這其中就包括二十多篇回憶革命領袖、革命戰友、文化名人的文章。例如:《關心文藝事業,糾正“左”的錯誤——回憶周恩來總理》《周總理的關懷 藝術家的創造——林默涵談〈紅燈記〉和〈紅色娘子軍〉的創作與演出經過》《陶鑄同志幾件事》《憶念喬木同志》《鄒韜奮——我國杰出的青年領袖》《胡風事件的前前后后——林默涵訪談錄之一》《勇敢戰斗 無私奉獻的一生》(憶蕭三)、《憶艾思奇同志》《澗水塵不染,山花意自嬌——憶柳青同志》《和章漢夫相處的日子》《華崗傳序言》《向江豐遺體告別后》《記老包》《憶楚云》《憶秦似》《火一樣的詩人柯仲平》……等等。這些文字或長或短,散見在《林默涵文論集》《林默涵劫后文集》《心言散集》等許多長篇的理論文章之間,使讀者得以窺見和體味默涵同志及其友人們艱難曲折的革命生涯,以及他們在戰斗中結下的溫暖情誼。
默涵同志的回憶錄具有珍貴的歷史價值。其中尤以對周總理的回憶和對胡風事件的回憶最具代表性。
在《關心文藝事業,糾正‘左’的錯誤——回憶周恩來同志》一文中,他親切回顧了周恩來同志將他從延安“搶救”運動中解救出來派往重慶《新華日報》工作的往事,回顧了建國后親歷周總理同“左”傾錯誤斗爭的情景,以及協助周總理領導創作排演《東方紅》大歌舞和現代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的經歷。
他寫道:1958年的“大躍進”運動,經濟領域中“左”傾錯誤也影響到文藝工作中。文藝部門的有些領導同志在“高速度、高指標”“快過渡”的氣氛下,提出“人人作詩,人人畫畫,人人唱歌,人人跳舞”的口號,要求文藝創作“放衛星”,“每縣出一個梅蘭芳,每縣出一個郭沫若”。有的人甚至宣布進入共產主義的具體日期。這顯然是不切實際、違背文藝工作客觀規律的。在教育、體育、衛生等部門也出現類似現象。這些情況引起了周恩來同志的注意。為了全面了解情況,弄清問題,統一認識,這年12月28日,周恩來同志召集陸定一、張際春、楊秀峰、周揚、錢俊瑞、張子意、胡喬木、劉芝明、夏衍、陳克寒、林默涵等文化、教育、體育、衛生等部門的負責同志到西華廳開會,共同分析了這些部門在“大躍進”的形勢中出現的種種問題?!皶h一開始,周恩來同志就鼓勵大家要消除顧慮,敢于講真話。他要我首先匯報中宣部文藝處了解的情況,其他同志也匯報了各部門的情況。接著,他要大家討論如何糾正這些不適當的做法。周恩來同志指出,教育方面在大學教授中‘拔白旗’是錯誤的,要求馬上停止。在文藝方面,他不贊成要求文藝簡單配合政策的做法、反對提出‘文藝放衛星’之類的口號。他還特別提醒大家注意研究、正確對待知識分子的問題。有些同志開始想不通,后來都愉快地接受了他的意見。這次會議,特別是周恩來同志的一番話,起到了‘降溫’的作用,使大家頭腦清醒過來,及時糾正了‘左’的偏差。會議結束,大家走出西華廳時,天空已經發白了。”
默涵同志關于周總理的兩篇回憶,真實地展現了新中國文藝發展過程中的曲折道路,記錄了周恩來同志“為發展我國文藝事業所耗費的心血和經歷的種種艱辛”,已多次被史家引用,是后人研究、了解新中國歷史的珍貴記錄。
《胡風事件的前前后后》則是默涵同志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和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對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嚴肅回顧。1980年,中央首先在政治上為胡風平反,指出“造成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這件錯案的責任在中央”。此后,報刊上陸續刊發胡風本人、家屬及其他人撰寫的文章。1988年6月,中央辦公廳又下發了為進一步為胡風平反的通知。默涵同志在這篇文章中說:“胡風一案是解放后文藝界錯劃的一件大案,株連面廣,延續時間長,曾組織文藝界引起很大震動,給受害者帶來很大不幸。我作為胡風事件的參與者之一,是負有一定責任的,也是深為抱憾的?!粋€文藝思想的分歧問題,何以演變、上升為敵我性質的政治問題,這是人們最為關切的事情。在我參與批判的期間,恰恰經歷了這一過程,因此我有義務把我所知道的情況,實事求是、原原本本地講清楚。這樣不僅可以澄清一些不符合實際的傳說與猜測,而且有利于在尊重歷史事實的基礎上總結出應有的教訓?!睘榱舜_保事件回憶的準確性,默涵同志與中央黨史研究室主任李琦同志聯系調閱有關胡風的檔案,得到李琦同志的全力支持,從而獲得了包括毛澤東、周恩來等領導有關批示等重要的第一手材料。根據默涵同志口述整理的《胡風事件的前前后后——林默涵訪談錄之一》一文詳細追述了當年黨內與胡風文藝思想的分歧和開展的思想批評,以及如何演變為政治事件的歷史全過程,并分析總結了這一事件產生的原因和沉痛的歷史教訓。默涵同志的文章發表后,梅志同志發表了《歷史的真實》一文,提出幾點不同意見,為此,默涵同志又發表了《幾點說明與補正——林默涵訪談之二》。
默涵同志關于胡風事件的回憶,在社會上引起很大關注,成為研究這一段歷史的重要史料。

林默涵與李苦禪、張瑞芳、臧克家、曹禺、趙丹、趙浩生、蕭淑芳、夏衍、吳作人等合影
默涵同志緬懷友人的回憶,擅長以生動的筆觸,在具體的事件中刻畫出人物的性格和特征,在讀者面前展現出一個個鮮活的、閃爍著理想光輝、高尚人格而又樸素無華的共產黨人的形象,字里行間蘊含著他的愛憎,從而具有鮮明戰斗性。
例如,在《憶艾思奇同志》一文中,他為讀者刻畫了一位默默耕耘在馬克思主義理論園地的學者形象:
艾思奇同志不過大我幾歲,但卻是我哲學方面的啟蒙老師。正是《大眾哲學》和艾思奇同志的其他哲學論文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才進一步閱讀了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著作?!覍τ诎计嫱臼鞘冀K懷著尊敬的。
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一個敦厚而不善辭令的人,寬闊的前額,炯炯的眼神,一看就覺得正是一個善于思考的哲學家。
默涵同志回顧了20世紀30年代、40年代與艾思奇同志在上海哲學研究會和延安《解放日報》副刊共同戰斗的日日月月。其中一段是寫延安“搶救”運動的:“副刊部的運動比較穩妥,這與艾思奇同志的實事求是作風是有關系的。但是,這樣一來,副刊部就沒有打出一個‘特務’來,而艾思奇、溫濟澤和我就被認為是一個‘包庇特務的宗派’,斗爭的鋒芒便直接轉到我們身上了。首當其沖的當然是艾思奇同志,已經開過好幾次批判會,弄得他瞠目結舌,暈頭轉向,接著就要輪到我了?!痹趯懙街芏鱽硗景炎约簭摹皳尵取边\動中調往重慶《新華日報》工作時,默涵同志以略顯沉重的語氣寫道:“回到報社,我就把周副主席的談話告訴了艾思奇同志,他也為我的調動高興,因為這樣可以避免一場即將到來的批斗。臨走前夕,我去向他告別,一盞小油燈照著他的有些消瘦的臉,雖然強帶笑容,卻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有點黯然。他拿出一包稿子,是他翻譯的海涅的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這是他利用工作的余暇,一點一點地翻譯出來的。他要我帶到重慶交給黃洛峰同志,請他幫助出版?!覀兊能囎咏涍^國統區,每到一個地方吃飯或添油,國民黨軍警都橫執著上了白晃晃的刺刀的槍,把我們的車子團團圍住,如臨大敵。我們在寶雞的一家旅店住宿,發現旅店人員一下子都換成了便衣特務。我最擔心的是怕遺失艾思奇同志的譯稿,我把它放在挎包里,白天背在身上,晚上枕在頭下,一直帶到重慶,交給了黃洛峰同志,才如釋重負。不久,這書就由讀書生活出版社出版了。”

艾思奇
在默涵同志這些近乎不動聲色、簡潔質樸的文字里,對革命戰友之間的相互理解和深情厚誼令人感動不已。
最后,默涵同志寫道:“艾思奇同志是不大流露情感的,但你決不用對他提防什么。他不是‘當面輸心背面笑’那樣的人。……艾思奇同志是不喜歡說話,甚至拙于言辭,只知扎扎實實做學問的人。他一點也不像有些人物,一出了名就以為無所不知,到處夸夸其談,唾沫滿天飛,真是一舉而天下知……而艾思奇同志卻默默地一輩子在編講義,教哲學。他的幾百萬字著作,雖然并不如經天之日月,但是卻有如閃爍的彗星,在暗夜里能給尋路的旅人投送一點微光,因而受到人們的感謝,我就是在這許多感謝它的照引的尋路人中的一個。”在此,默涵同志的褒貶與愛憎,一目了然。
又如,在《記老包》一文中,他以詼諧的筆調寫道:“我同之靜同志認識,是解放后他從山東調到北京中宣部工作的時候。當時他還帶了一個警衛員來,一到中宣部,就把他的警衛員取消了,并且收了警衛員的槍。我和宗一常拿這件事打趣他:‘包老爺好威風,一到京城就被繳械了!’大概老包自己也覺得有趣吧,這種時候他總是哈哈一笑?!崩习暮┖?、隨和,以及同志間的輕松與幽默躍然紙上。
接著,默涵同志筆鋒轉向嚴肅的話題:“之靜同志性格溫和,平易近人,很少看見他疾言厲色,同人有什么過不去的爭執,但他決不是無原則的不講是非的人。在重大問題面前,他總是冷靜考慮、深思,然后作出抉擇,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有一件許多人知道的事情:十年動亂前,在宣傳、學習毛主席著作過程中出現了一股庸俗化的實用主義思潮,有人在報刊上寫文章,主張把毛澤東的軍事思想運用于治病,提出服藥要‘集中優勢兵力’一次服大量的藥以圍殲病菌;不是照醫生規定的定時定量服藥,而是按照‘停停打打、打打停?!挠螕魬鹦g‘服服停停、停停服服’。這樣搞,不是要害死人嗎?還有人簡單地認為,只要學習了毛主席著作,打球就定能取勝。這種不是從立場觀點上學習毛主席著作,而是生搬硬套毛主席著作的做法是十分荒唐的、極其有害的。中宣部的同志都認為必須趕快糾正。但是,大家都心里明白,這種思潮是從林彪鼓吹‘活學活用’‘立竿見影’等謬論衍生而來的。批評這種思潮,弄得不好,就會被認為反對林彪,甚至被扣上‘反對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帽子,因此不能不謹慎從事。當時,之靜同志是中宣部出版處處長,我在中宣部分管點出版,我們多次商量,覺得我們職責所在,不能回避不管,便由之靜同志執筆,為中宣部起草了一個關于學習毛主席著作和宣傳革命領袖事跡中存在的問題給中央的報告,經過反復修改,提交部務會議討論后報送中央。鄧小平同志很快就批發全國,剎住了那股不良風氣。果不其然,‘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這個報告就被當成反對毛澤東思想、反對‘林副統帥’的‘罪證’。而起草這個報告的老包和我,當然是‘罪不容誅’,大會小會,我不知被揪斗了多少次。當時我已被囚禁,同外界完全隔絕,我想老包也逃不脫這個劫難。”
默涵同志在結尾處深情地寫道:“老包比我大一歲,宗一比我小幾歲,誰知他們兩人都被‘四人幫’逼得先我而去了,但他們為黨為人民所作的貢獻,是不會泯滅的,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他們的音容笑貌。我常常覺得,跟他們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開玩笑,一起探討問題的情景,還是歷歷在目,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p>
《澗水塵不染,山花意自嬌——憶柳青同志》是默涵同志最具文學性的一篇回憶錄,近9000字,作為序言,收入中國青年出版社紀念柳青的文集。他以飽含深情的筆墨,娓娓而談,在讀者眼前徐徐展開了這位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文學家的藝術人生。
文中,他生動地回憶了1940年冬,在延安與柳青的初識:
一天早上,我下山散步,在山坡上遇見一個穿日本軍大衣的生人,看得出是從敵后戰場回來的。他個子瘦瘦的,臉龐黧黑,一雙圓圓的眼睛仿佛含著羞澀。我們互相望望,卻沒有打招呼。后來見的次數多了,就自然講起話來了,我才知道他叫柳青。我們竟然談得很投合,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幾乎每天他都到我的窯洞里來聊天。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跟我談話,至于我,是因為覺得他樸實、率直,沒有什么派頭,也不掩飾自己的毛病。他常說:“我是一個農民,在我身上有許多農民的毛病?!倍刮易罡信d味的,正是他對于陜北農村驚人的熟悉,他能夠把陜北各種農民的性格、愛好、習慣等,如同講故事一樣描述得十分生動有趣,使人聽得忘記了疲勞。
默涵同志以柳青的作品《地雷》《種谷記》《銅墻鐵壁》《創業史》為線索,詳細追述了柳青如何執著地堅持投身并沉淀在火熱的群眾生活之中:
柳青“并不以為自己‘出身農民階級’,就用不著到群眾中去吸取營養,豐富創作源泉了。他在延安待的時間不長,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前,他到了綏德;1943年春,他到了米脂縣的農村當鄉文書。他說:‘這時才算是真正下農村做實際工作?!谶@以前,他雖然到了農村,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因為并沒有進到農村的實際工作中,而只是為寫作搜集材料,‘觀察生活’;也就是說,他還不是生活漩流中的一分子,而是岸上的旁觀者?!嘁膊皇且幌伦泳驼J識同工農群眾結合的必要性的。他說他理解這一點,不僅是接受了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教導,而且是‘被現實逼迫’出來的。正是這一‘逼’,才使他后來成為最熟悉農民,塑造了一系列農民典型形象,反映了我國農村亙古未有的深刻變化的杰出作家。幾年鄉文書的生活中的觀察和體驗,是他第一篇長篇小說《種谷記》的基礎?!?/p>
……
他認為一個作家不能借群眾成了名,就脫離開他們,那種以為曾經同群眾結合過一時就夠一輩子受用的想法是很危險的。因此《銅墻鐵壁》一脫稿,柳青就又卷起鋪蓋回到陜西農村去了。他總是往下鉆,而不肯漂浮在上面。
這回柳青選擇了長安縣皇甫村作為生活根據地,把全家搬到那里去落戶,他并且擔任了長安縣委副書記的工作,經常柱著一根打狗棍,到各村奔波。他不是群眾斗爭的局外人,而是全身心地投入斗爭,同群眾結下了深厚的感情?!?/p>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人民和生活并沒有吝惜給柳青以應有的報償。在人民的哺育和生活的滋養下,經過幾年緊張、艱辛、嘔心瀝血的勞動,柳青終于寫成了第三個長篇小說《創業史》第一部。
……
柳青過著清苦的生活,在皇甫村整整住了十四年?!秳摌I史》出版后,他把所得的稿費全部捐給了公社,公社用這筆錢辦了機械廠。

柳 青
默涵同志說:“柳青是一個作家,但首先是一個共產黨員。他不但立志要用自己的作品來推動生活的前進,而且直接參與了改造生活的斗爭,但不是高高在上的‘干預生活’。他關心人民的利益勝于關心自己的創作,他的作品反映的是他自己參加創造的生活?!?/p>
默涵同志與柳青是志同道合的至交與諍友。在這篇回憶中,他不僅表現了柳青堅持生活、戰斗在社會基層的創作道路,而且以豐富的筆墨和色彩描述了他們之間心心相印的戰友深情。其中,當年夜訪柳青的文字,筆觸清新、細膩,給讀者留下這對友人共話夜燭的美好剪影:
從米脂縣城到他住的呂家撿鄉,要翻過幾道山梁,到達那兒時已是黃昏,一彎新月已經升起。柳青對我的意外到來,十分高興,立刻吩咐他的老伴殺雞蒸饃招待我。當天晚上,我們談的很多,燈油干了,又點上蠟燭,山村的夏夜頗有涼意。他興奮地告訴我農村斗爭的復雜性和他的創作打算。第二天早起,他帶著我在村里串門……我在柳青的村里盤亙了一整天,臨別時,我給他留下了一首小詩,至今還記得是這樣幾句:
麻鞋粘雜草,攀越訪故交。
澗水塵不染,山花意自嬌。
相逢纖月上,對語燭光搖。
為塑英雄像,何辭瀝血勞。
這里的“澗水”、“山花”含有雙重意思,既是紀實,同時又暗喻柳青的不慕繁華,不求名位的淡泊性格。但是我沒有把這點意思告訴他。
我向柳青告辭,他怕我迷路,又怕我被狼吃掉,送我走了很遠,直到我走上大路,他才回轉。
“文革”期間,默涵同志和柳青都受盡了磨難,默涵同志以凝重、悲憤的筆調,描述了他們之間的互相牽掛和對“四人幫”的憎惡與蔑視之情:
十年動亂中,我跟柳青完全隔絕了。我是最早被揪斗、關押起來的人之一。整整九年,我被單身囚禁在一間屋子里,窗玻璃上涂了白漆,還遮著窗簾,只有最高一層窗格子,可以透進一點光亮。沒有書籍,沒有紙筆,也沒有人說話,只是呆坐著,在懸念、回憶和幻想中艱難地度過漫長的日子,這是怎樣一種生活呢!這時我才理解為什么馬克思、恩格斯反對長期單獨禁閉人,因為長期的精神孤獨,可以使人發瘋?!夷菚r的心情雖然有點愴然,卻并沒有完全絕望,“四人幫”制造的沉沉黑獄,終不能完全遮住一線光明。
柳青的影子常常在我眼前閃現,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挨斗了。我想:他一直住在農村,除了寫作,既不當“官”,也不大發表什么言論,該不至于被揪斗罷。誰知道他也逃不出這個劫運。一九七五年夏天,我被流放到江西后,才陸續聽說他曾被揪到西安游斗,他在皇甫村的家被搗毀,老伴被逼死,自己也幾乎活不下去。后來周恩來同志過問柳青的情況了,才保住了他的命。邪惡勢力畢竟沒有能把他壓倒,他學會了“在困難中微笑”,堅韌地活了下來。他相信“四人幫”必然垮臺。
然而,柳青雖然在困難的處境中,還是關心著我,悄悄打聽我的下落。七二年后,我的老伴從監獄被釋出了,一次柳青來京,托人把她找去,詳細地詢問我的情況,但是我老伴也知道的很少,只有相對唏噓,柳青不禁落了淚。
……七八年五月初,正是小麥揚花的季節,柳青的嚴重哮喘不能適應,不得不離開陜西來北京治病,住在朝陽醫院。我去看他,十多年不見,真是恍如隔世,悲喜交集。然而,別來多少事,相見反無言,我們都不愿意談論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看他身體虛弱,只勸他好生療養,什么都不要想,把病治好,好重整旗鼓,寫完他的《創業史》。
……他說:在十年浩劫中,因為不能寫作,倒有時間思索了許多問題,不僅對文藝工作,而且對政治生活、經濟建設等等,都有許多想法和看法。我很想聽聽他的意見。我們相約待開完會后,好好談一談。誰知這個愿望竟未能實現,而且永遠不能實現了,他永遠把他的思索的成果帶走了。
……
默涵同志回憶柳青的文章,飽含深情,內容豐厚,夾敘夾議,富有文采,從不同側面刻畫了這位植根于人民的杰出作家的思想、情感、性格與成就,努力做到了他所提倡的“歷史與藝術的結合”。
隨著時光的流逝,默涵同志和無數革命前輩,以及他們筆下的仁人志士與我們漸行漸遠。然而,他們充滿理想光輝的言行和留下的文字,卻會積淀為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激勵中華兒女繼續奮勇前行。歷史和人民不會忘記他們所做的貢獻。這也是本期《傳記文學》所以刊發回憶、研究林默涵同志諸篇文章的重要原因。
責任編輯/斯 日

右起:林默涵、姚雪垠、葉圣陶、劉白羽交談時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