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往往不僅是神話。如《山海經》寫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這是一個流漫陸離的夢,一個骨氣奇高的寓言,娓娓道出科學未曾觸摸的人類世界,承載著祖先無盡的幻想。在天與地、神與人、毀滅與新生之間,神話為人們觸發靈知,鼓舞人超越生命之倏忽。神話的力量也是幻想的力量。近代文學大師如魯迅、王國維大聲疾呼拾起遺失的神話,將幻象本能定義為超越生命的本能。英國哲人弗萊向人們揭示:文明的本質就是想象的生活。沒有想象,文明必將枯萎。
神話既是想象,便可自由創造、賦形,也可自在生發、演繹。舊時,皮影和戲曲在有限空間里,一次又一次以獨特的藝術風格重現古老的想象,20世紀中葉,動畫電影幾乎成為幻想的藝術載體:駕祥云的孫大圣,找媽媽的小蝌蚪、報恩的九色鹿成就了不可磨滅的經典。老輩藝術家精心打磨、用心雕琢,觀眾看到的則是敦煌壁畫般流暢的筆意,那氣息獨特的人物和故事,似是從曠古幽微處浮現。三十年間,這樣的作品漸已不復存在了——在西方和日本的沖擊下,中國動畫茫然自失起來。傳統文化仍是個令人肅然的標簽,可是帶著余韻、鮮活靈動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感官刺激,中國故事獨有的心靈結構與想象,日益被各種現代技術和審美觀念填滿。2015年來,《大圣歸來》和《大魚海棠》預示著中國動畫正在試圖重拾舊勢,而新現象卻帶來新的爭議:技術可以替代經典的創造力嗎,故事是否早已面目全非,只剩一襲技術制作的罩衣。
神話或已黯淡。那些演繹神話的手藝,也瀕臨衰老、幾近凋零。由祭祀延異、演變的社火,經由生活方式的變更,逐漸退化為作秀的游戲。豫園燈會不過是商業文明的嘉年華,石庫門則變成喧囂的游客集散地,然而,那些可以被再造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卻尋覓著新的生機,成為商業文明的一部分。褪色的祖先的遺贈,究竟是人的藝術還是物的存在,是異化還是回歸?非遺既已深陷尷尬,又如何掀起中國的文藝復興?
在資本主義巨浪中,神話未死,只是變形為新的神話。消費與祭神如一,資本對藝術的許諾,也已成為不斷更新的創造機器。“壞畫”此時出現在中國藝術界,那半是生疏、半是邋遢甚至粗暴的筆簇,卻帶著不羈與高貴,反諷曾是哲學的姿態,而今則是藝術的個性。“影像”“裝置”出現了,架上繪畫追求的神圣凝視被景觀文化驅趕,技術時代打開新的視域。在黑格爾的預言中,藝術就是這樣不斷完成著“反思”與“自否定”的輪回,一個運動的圓圈,豁然嘲笑著已經僵死的美學秩序。
經典猶存,翻開劉開渠先生的時代,藝術家們親手塑造的雕像仍然綻放異彩;新人輩出的當下,青年劇作家不懈思考著時代與人性的碰撞。文明的底色正是由這許多的奇思構成,點滴交匯在歷史深處,匯成浩蕩江海。當代中國藝術生機盎然,評論、思想、爭鳴的氣象,是想象與創造的土壤。
由此,我們既是想象的守護者,也是藝術的守望者和創造的發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