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歸來》與《大魚海棠》的創作得失

顧毅平

只要有利傳承發揚中華文化的動畫作品，都要給予善意的鼓勵，能把中國古典名著的基本要素賦于新的時代精神的優秀作品更應該加以嘉獎。而無論是《大圣歸來》還是《大魚海棠》，都為我們在這方面作了有益的探索。

去年《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大獲成功。今年對《大魚海棠》褒貶不一，大多數觀眾認為，該片畫面優美無法彌補單薄的劇情，使得“傳統文化”成了虛有其表，華而不實的東西。也有觀眾認為編導立意過高過大，一部影片容納不下太多的內涵，落得曲高和寡的結局。改革開放以來，國產動畫片漸漸失去本土原有的韻味，視覺效果明顯受到美國、日本動畫影響。我們是回歸、延續類似《大鬧天宮》原有的傳統，還是借鑒西方和日本的動畫經驗，探索我們自己的動畫之路，將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視聽藝術語言完美結合起來，講好中國故事？

得“道”的《大圣歸來》

去年風靡暑假檔期的國產動畫片《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以下簡稱《大圣歸來》），于2015年7月10日以2D、3D和中國巨幕的形式在國內公映后，即以優秀的口碑引發網友觀眾的熱烈追捧和媒體的廣泛報道。觀眾并不局限于兒童，大部分觀看此片的是成人，是近幾年為數不多的能引起全民觀影熱潮的國產動畫電影。到當年9月9日正式下檔，上映62天就收獲9.56億元票房，成為中國大陸電影史上票房最高的動畫電影。《人民日報》認為該片是中國動畫電影十年來少有的現象級作品 ，給行內吹起了一陣重振國產動畫影片的雄風。

這部片子給了我一個完全超出想象的驚喜，雖然它是以3D動畫的形式出現。我已經很久沒有被這樣一部完美藝術效果的國產動畫片給打動了。片首短短三分鐘，猴王面對十萬天兵悠閑待之，劃破天際的紅綢緞英雄悲壯，大圣力戰眾神，鮮艷欲滴的大桃子飛速擊倒托塔李天王的千鈞神功，戰天斗地變幻莫測，氣勢恢宏場面精彩紛呈，鏡頭行云流水美不勝收，給觀眾帶來震撼的視覺享受。

我曾多次在動畫講座上宣傳《大圣歸來》青年創作團隊的學習借鑒精神，也在動畫課堂上給學生詳細剖析田曉鵬的編導手法、美術風格，讓學生分享借鑒成功的喜悅。平心而論，《大圣歸來》一掃中國動畫多年來的弱勢陰霾，給國產動畫吹來了強勁的春風。俗話說合適的作品要出現在合適的時間。國產動畫自《寶蓮燈》《梁祝》以后沒有出現有影響的作品，尤其3D動畫片一直是國產動畫電影的軟肋。我在網上看了《大圣歸來》的導演田曉鵬的訪談，他坦然承認了影片是用好萊塢經典劇情作架構，運用了時尚的三維制作技術。并且認為觀眾之所以給了《大圣歸來》如此多的贊譽，是因為大家對國產動畫的善意，“可能壓抑得太久，看到一個還湊合的東西，就過分褒獎。”《大圣歸來》精彩的畫面效果，讓觀眾看到中國動畫與迪士尼動畫距離并不遙遠，還有趕上的希望。《大圣歸來》不能說照亮中國動畫電影的道路，但的確讓人看到了一道曙光。

《大圣歸來》最大的成功在于它的震撼的3D畫面效果和收放自如的影片節奏。因為，動畫做得精致到位。比如山妖追逐江流兒的一場戲，從山上一直打到河邊，那是一分多鐘的連貫長鏡頭，動作表現精準，節奏處理舒服。又如猴王與眾神驚險的打斗場面，相當緊湊連貫。場景也制作精美細致，比如那山泉海水，清澈見底得如同你把腳伸進去，都能看到水里的五趾一樣。那山崖聳立簡直可以“以幻亂真”。又比如猴王與混沌生死搏殺，就從山頂跌落至谷底，瞬間發生的落差感給人身臨其境的震撼，視覺感受十分縱深與宏大，沒法讓人不感嘆出色的3D畫面效果。影片細節上的處理也是細膩入微，比如猴王在初遇江流兒時，被喋喋不休不斷流著鼻涕的小和尚追著不斷好奇詢問，想發怒又無奈的復雜情緒，完全深入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對白！從動畫的層面而言絕對是國內的一流水平。連《黑客帝國》制片人都質疑這部影片“真的沒有好萊塢參與嗎” 甚至說這樣的成本在美國也制作不出該片的水準。

當然這些流暢華麗的畫面和漂亮精致的場景，有不少似曾相識之處，無論是人物的造型還是追逐的情節，甚至是打斗的套路都有很明顯的模仿痕跡。但是，導演能把國外經典動畫的精華巧妙地結合運用到傳統文化的內容之中，這樣的借鑒不能不說是很好的學習。

影片超高的動畫制作水準是《大圣歸來》成功的一大方面。成功的另一方面便是影片的主題思想。影片并沒有沉迷于《西游記》原著中的內容，而是另辟蹊徑截取孫悟空從五指山脫險之后的部分素材并加以創作想象。講述了孫悟空在經歷人生的重大失敗之后，對自己的身份發生迷失，遇到對他崇拜和信任的江流兒，并幫他找到勇氣和信心，克服重重障礙，重新找回了曾經齊天大圣的輝煌。這對于廣大觀眾是非常能引起共鳴的。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發生了巨變，不少昔日的輝煌已煙消云散，國產名牌還剩幾家，自己以前的生活都漸漸遠去，需要對自己重新認識。《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是神界英雄，而《大圣歸來》的馬臉猴王少了一些仙氣多了一分人的靈氣，更像一個草根英雄。人們需要在這種時代語境中講述自己的故事，而影片中孫悟空找回自己曾經輝煌的故事，多少對現場的觀眾產生了心靈上的共鳴和鼓勵。

《大圣歸來》集納了豐富的中國元素：類似張家界山水的山寨、相仿層層疊疊的長安城、玄幻驚險的懸空寺等場景，以及反派妖王的服飾，一身藍綢緞、一副京劇式的白色臉譜和在洞里祭祀唱的昆曲。情節中不斷出現臉譜、皮影戲、京劇、秦腔等這些帶有強烈中式印記的“文化靈感”，契合了國人的審美情趣，立刻就獲得了民族文化的認知。此外，孫悟空的服飾，齊天大圣的紅披風，劃破天際的紅綢緞等等都是典型的“中國元素”。這也是《大圣歸來》創作成功的重要原因。

《大圣歸來》影片效果出乎我對國產動畫的預期，是中國古典傳統文化與現代電影藝術語言的完美結合。《大圣歸來》制作精良畫面場景構造奇幻優美，情節緊湊流暢，節奏明快，不拖泥帶水，一氣呵成。此外，輕松有趣的臺詞也為影片增色不少。弱點在故事還顯單薄，結尾有點急促。但是整體而言《大圣歸來》可以稱為國產動畫的經典之作。

眾人企盼的《大魚海棠》終于上映了。這是一部被業內稱為今年暑期“最值得期待的國產動畫片”。據導演梁旋透露，2004年時他和張春把一個夢做成短片，由于倍受歡迎，兩人次年組建公司，希望能把這個夢拍成大電影，“由于當時時機并不成熟，我們只好一邊接著商業活動維持收入，一邊籌備細節”。直到2007年才獲得一小筆錢正式啟動。于是，梁旋和張春也一邊準備著《大魚海棠》，一邊接一些動畫或游戲方面的項目，本以為能夠指望游戲賺到錢，最后沒想到反而賠了很多錢。2013年兩人發起的眾籌，雖籌到了158萬元，但對于一部電影制作來說，仍然是杯水車薪。但正是這次眾籌，引起了光線影業的注意，隨后主創團隊獲得了光線影業的投資，才解決了資金難題，重新回到正軌開始制作，最終以3000萬元左右制作成本完成了這部國產動畫片。

意不勝“形”的《大魚海棠》

CBO中國票房網數據顯示約35天的排片《大魚海棠》的總票房已達6.56億元，充分說明了觀眾對該片的熱愛和肯定，但由于在影片立意認知上的不同，對電影的評論也褒貶不一，也說明《大魚海棠》的確有許多值得探討的地方。

故事改編于莊子的《逍遙游》，大致情節：海洋中住著天界的神，他們掌管著人間的生死。椿是一個仙界女孩，在一次前往人間的體驗中，被漁網困住，多虧一名叫鵬的人類男孩將她救了出來，但男孩也因此丟掉了自己的生命。于是椿找來了鵬的靈魂，要把他養成大魚，然后顛倒天地三界，讓他重回人間，報答救命之恩。

這是一個改編于傳統歷史文學的中國故事，也是另一部優秀的國產動畫的典范。《大圣歸來》獲得好評后，國產動畫以驚人速度崛起。《大圣歸來》導演田曉鵬接受采訪時說：《大圣歸來》是國產動畫的“陽”，《大魚海棠》是國產動畫的“陰”。為什么這樣說呢？《大魚海棠》沒有《大圣歸來》那么熱血陽剛，而是講述了一位叫椿的少女為了報恩，遭遇種種磨難的凄美故事，張揚了沖破束縛追求信念的自由人格。劇情舒緩而唯美，仿佛少女陰柔般低眉傾訴。海洋的藍色與浴火鳳凰般的紅色交織，營造出女媧補天般的海天相接，畫面的色調非常漂亮，讓觀眾有隨之游弋的沖動。

首先，《大魚海棠》影片畫面的處理得比較精美，無論是眾魚游弋天穹的騰空出世，云海之中的泛舟遠行，還是大雪飄落的土樓庭院，海棠花開的絢爛云霞。悠遠安靜的有少女椿在屋檐上雨中獨舞，灑脫游動的有少年鯤在蔚藍海水中的嬉戲，或紅色大魚在天空的肆意翱翔。玄妙幽默的有靈婆在得升樓的牌局游戲，帶有一些淡淡的憂傷和東方的神秘色彩。尤其當椿與自己養大的大魚鯤在懸崖邊依依不舍告別時，當湫燃燒了自己送椿去人間的訣別時刻，漫天飛舞的海棠花瓣在遼闊大海的襯托下凄美絕艷，深摯的愛與別離的痛苦將觀眾的情緒推向了高潮。其次，影片的場景設計巧妙融入了眾多的中國文化元素， 從燈籠、銅鎖、橋、沉船，到福建土樓和云貴的梯田都被描刻在畫面中，這些傳統元素都讓影片畫風既古香古色又清新雋永。應該說畫面的整體效果還是不錯的。

借鑒模仿也是學習的過程。《大魚海棠》影片中除了主角少女椿的人物造型有點中國畫的神韻青春可愛，其他人物角色的設計都有較重的日本動漫的痕跡。如果有人說湫的造型太接近吉卜力動漫，那么靈婆、鼠婆的造型和云海泛舟的情節就是《千與千尋》的翻版，尤其是海豚群游天空，云層閃著雷電的約一分鐘的片首，那是完全借鑒了《幻想曲2000》迪士尼的經典片斷。 影片還有一個成色不足的地方，畫面人物單調，大多屬于孤芳自賞，角色之間兩人互動的畫面較少，缺少像《功夫熊貓》群眾場面的烘托。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樣有這樣的感受：每次劇情發展都在淚點之下徘徊，盡管高潮時有恢弘的音樂和震撼的動畫效果，卻始終未有淚奔的感覺。

導演兼編劇梁旋介紹，動畫電影《大魚海棠》融合了很多來自《山海經》《搜神記》等古書與“女媧補天”等上古神話的元素。2007年他做了個夢，夢到自己沒有穿衣服，在很深的海底與一群巨大的魚一起游泳，每個人都是深海中那條特別巨大的魚，出生的時候我們從海的這邊出發，死的時候到了對岸，到海底世界的天空變成拇指大的一條小魚”。在梁旋看來，人與魚有很深的聯系，“生命永遠不會停止，這種意象對我來說太美好了，想把這種意象在影片里面表現出來”。想到影片的開頭，老年椿在獨白的時候所說：在這個世界，“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一部影片提出這么宏大深奧的問題，個人覺得編導犯了一個幼稚的錯誤。影片設定的題目大層次多，而劇本本身表現的故事內容根本不具備這么多的能量，情節發展的橋段也比較勉強，到結尾觀眾得到最后的結論似乎是少年追求獨立精神自由人格，戰勝困難實現夢想而已。

作為一部國產動畫，《大魚海棠》的世界觀頗有勵志的感召力，畫風也有相當的視覺美感。但它的缺處，在于基本故事情節比較平淡，少女椿同自然、人類、神界的矛盾沖突層次不夠豐富。少年追求獨立精神主線比較明確，但缺少好玩有趣的橋段來推動情節發展。過分借助于比較刻板的旁白、缺乏心理動機的人物對白來闡明故事主題立意，結果促使能理解、認同編導創作初衷的觀眾不多。更何況影片所講述的少女椿為了個人的信念執拗不悔，結果給部落族人帶來災難的情節，與我們自幼接受的思想教育有較大的撞擊和沖突。我們一直追循的是舍小我為大家的正統理念，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故事深入華人的骨髓。如果稍稍熟悉中國社會歷史發展的脈絡，就會明白老莊的自由思想一直不是中華民族的文化主流，真正的主流文化是儒家思想。所以，影片不夠嚴密合理的邏輯思維加上不同價值觀的認知差異，造成了《大魚海棠》上映后出現的兩極化的評論就可以理解了。

當今社會，人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浮躁，改革開放帶來的富裕的物質生活，與徘徊不前的文化建設形成較大落差。人們沉迷于歌舞升平，能夠靜心閱讀文化經典的實在太少。在此背景下，更應提倡百花齊放、不拘一格，只要有利傳承發揚中華文化的動畫作品，都要給予善意的鼓勵，能把中國古典名著的基本要素賦于新的時代精神的優秀作品更應該加以嘉獎。而無論是《大圣歸來》還是《大魚海棠》，都為我們在這方面作了有益的探索。我們要在學習好萊塢藝術手法、制作技術的同時，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加以消化。《大圣歸來》和《大魚海棠》為國產動畫創作作出了榜樣，盡管影片還存在不少值得討論的地方，但是國產動畫已在模仿與借鑒中快速成長，也為國產動畫的振興樹立起一根新的旗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