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日本的霧積山,深冬時節積滿厚雪,溫泉蒸燙。
半山坡的民宿小旅館,阿嬤穿著厚襪,踩木屐,熱情引我們進來。
相鄰的兩間居室,紙門相隔。
我們終沒跨越,其上所繪花鳥枝條,頭頂明月,身上的雪,也都懂得。
1
失業并不是沒有一點好處的,起碼,此前一直視若奢侈品的美容覺可以睡到飽。我終于明白小S為什么總嚷嚷她想不洗臉就上工,相比一場好睡,海藍之謎都立馬遜色了。不過是十個小時的開懷大睡,這張臉已經毛孔收細,菜色消失。
煮一杯牛奶,心情沒那么壞了。朋友圈里關于我的那件事還在如火如荼地討論著。今天,還有熱心的人為我建了個群,取名“奧麗弗團”,因為我的網名叫奧麗弗,并且召喚奧麗弗的真身出現。
ID為大力水手的是群主,他留言說:“奧麗弗小姐,我們在這里等你!”
真是自作多情啊,動畫片里大力水手的老婆也叫奧麗弗。
我已經這么紅了嗎?
我進入那個群。
關于我的那件事,朋友圈里很多人都知道,特別是深圳的朋友們,特別是那些也在外企做事的白領們。
講起來很簡單:一個月前,我還在外企工作,職位是總裁秘書。總裁是美國人,像所有老外一樣,他有很多難得的優點,敬業、幽默,有紳士風度,但在優點以外他也具備所有老外的缺點:
表面通融,而骨子里并不。
虛偽的人情味掩飾不住笑里藏刀。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那天然的優越感,使他根本沒瞧得起白人以外的人種,雖然他整天說他尊重我們每一個。
某天,晚上十點多,老外心血來潮要去辦公室,他忘帶鑰匙。辦公室的門已在下班時被我鎖上,于是老外打手機對我大發雷霆,要我趕來給他開門,對我發脾氣。語氣里夾雜著難聽的U C K 這些字母,真是缺少教養。
我沒有去給他開門。
就在當晚,我冷笑著寫了一封信給他,按他喜歡的方式,短平快,內容大致四點:
一、鎖門是為了安全,作為你的秘書我在下班后必須鎖門;
二、總裁有鑰匙,忘帶是自己不對,不要把錯誤轉移到別人身上;
三、晚上十點是私人時間,你無權對我提出要求;
四、雖是上下級關系,但請你說話注意語氣。
這封信我用中文寫,在信的末尾,我又補充道:“我決定離開這間公司,也就是說,我把您炒了,貝瑞克先生。”
與此同時,我將這封信發到了朋友圈。
之后,我當然就失業了。不過也許應了《后漢書》里的名言: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沒有了工作,我卻成了朋友圈的紅人。
2
隨著時間的推移,奧麗弗團越來越壯大,原來的20個成員已發展成60個,我們會有定期的聚會。作為團長的大力水手時常為了把這60個人安排好而忙得飛起,本是做軟件開發這樣單純工作的宅男,現在做的完全是人力資源加商聯統籌的偉大事業。
人一多,也就魚龍混雜。有一些小朋友因好奇心使然也慕名而來。
“妹子,今年高中畢業了?”大力水手問其中一個少女。
“我是九二年出生的老女人啦!”
妹子你不要太過自謙啊,讓我這80后的大嬸顏面何存?
凡事勝極而衰,也就是從“九二年妹子”入侵進來開始,群慢慢地解體,最后有聯系的不過四五人。費心組建它的大力水手心情難免失落,但他卻一個勁地安慰我:“勝極而衰、物極必反是自然規律。”我說我懂,誰把網上的事兒當真才傻呢。大力水手卻瞪著他的大眼珠正色道:“我當真啊。”
他那天是喝得有點多。
他那天是有點怪怪的。
他那樣一本正經盯著我看,也不止一次兩次。
我不是傻子,我都明白,他是在當真了。
我開車送他回去,他坐副駕駛,怎么也找不到安全帶的頭,我俯過身去幫他找,有一秒,我們的身體只有一毫米的距離,然后安全帶的頭找到了——就藏在他手里。
電光石火間,一個很倉促的吻發生了,帶著他老家小酒館自釀的彌猴桃酒的氣味——那天聚會他抱來一大壇,因為我說我想喝私釀。
雖說這是個有酒餿氣味的吻,但吻本身是潔凈的。那話真準:職場失意情場得意。前兩年我想談戀愛想得抓狂,處心積慮去相親,可是什么也沒發生;現在我這么衰,居然走起了桃花運。用劉禹錫的詩句說,這就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凡事都有個輪回。
詩興大發詩興大發。
3
像一個在冬天的濕寒雨夜走了很久很久的人忽然看到遠處一間燈光明亮有暖氣的大屋子,大齡單身女青年談起戀愛就是這樣的感覺。大力水手這個理科生,浪漫起來并不比他開發的軟件差勁。提一件小事吧,轉眼是圣誕節,我們去吃飯。等菜的當兒,他提議用剪刀石頭布決定誰埋單。我罵他小氣,他不在乎,執意要猜拳。然后我發現他出拳總是比我慢半拍,并且絕不出“布”。
直到最后一輪,我出剪刀,他卻出布了。他的“布”是手心向上的,露出極小的心形盒子。
“我輸了。”他說。
他打開那盒子,是對閃閃發亮的鉆石耳環。
多么樸素的示愛禮物,收下。
電話在這個時候不知趣地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問我是不是奧麗弗。奧麗弗團雖然解散,奧麗弗卻沒被忘記,圣誕夜我收到不止一條短信和電話,人們都很客氣,只有這個煞風景的人跑來追問我:“你打算一直這樣家里蹲?”
平靜的奧麗弗受到挑戰,怎么說失業也是我最大的焦慮,但我還是裝作滿不在乎地答:“是啊。”
“這可不妙。”那人繼續冷場。
我耐下性子說:“關你什么事啊?”
“關我事,”神秘人一本正經地說,“圣誕過后請與我聯系。”他就這么掛了電話。
大力水手把紅酒替我斟滿,勸我及時行樂,世上什么人都有,不要把變態放在心頭。深圳的圣誕夜沒有雪只有雨,我有預感,這個電話將不同尋常。
三杯酒下肚,我的話變多了。“你有沒有遇見過那種人?”不等大力水手回答我就兀自說下去,“我大學時候有個男同學,他追我我有些猶豫,他說他可以等。后來我去實習,很忙,漸漸就把他忘了。然后有一天,你猜怎么著,他忽然跑到我公司來,走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推倒在地,要我答應做他女朋友,不然就殺了我。”
“你當然不會答應。”
“沒,我答應了。”
“那……這個電話不會是他打的吧?”
“當然不是。我講這件事只是想說,這個電話給我的感覺,像是被人從椅子上推倒在地。”
4
剛一撥通那個號碼,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這是一間大型公司辦公室的電話。先經下屬過濾:“您好,吳先生現在沒在公司,我這里有他的私人手機,您打過去他會接聽。”
看來圣誕夜打電話給我的既不是圣誕老人也不是變態男,而是一位伯樂啊。手機鈴響三聲后接通,“吳先生,您好,我是奧麗弗。”出于本能,我說話的聲音已經化上了得體的淡妝,恢復了專業素養。如果沒有猜錯,這個電話很有可能帶來工作的機會,果然,他約我當天下午見面。
我準時到達約見的咖啡店,傳說中的吳先生已經等在座位上。他看上去很面熟,在我們的群里,十次聚會大概有兩次見過他。
咖啡端上來后他就直奔主題:“奧麗弗,我很欣賞你,你想來我們公司嗎?”
我也是爽快人:“久仰貴公司大名,十分樂意效勞。”
他跟我談起行業內的宿敵,說:“他們最近有一個新品牌,特別叫座,真是嫉妒死我了。”
忽然覺得他挺可愛的。
新公司為我的到來舉辦了小小的歡迎會,拍下錄相,公布到網上。我明白吳先生的用心,人才是需要的,炒作也是需要的。“奧麗弗被著名企業高薪聘用”蓋過“奧麗弗與鬼佬過招”的新聞。作為企業新成員,小小的我如能為它提高影響力,又何樂而不為?
我變得忙碌,感情疏于打理。
大力水手很怨念:“難道要我去公司把你推倒不成?”
“加完班再和你聯絡。”
“已經是第五次這么說了!敷衍人也請講點技巧啊!”
“好吧,你不必來公司把我推倒,我回家把你推倒。”
一句甜言蜜語他就放心了,喜滋滋掛了電話。我在辦公室加班到夜里十點,回復著各種工作郵件,包括艾米莉給我的那些。工作四個月,艾米莉主動與我交好,是朋友應該互相幫忙,她把手頭的事情推給我,我則交換到她的一個頰吻,“寶貝近來我有點事兒這些就拜托你了。”說完一陣風地開車走了。
國企不比外企,沒有釘是釘鉚是鉚這回事。處世圓融是學問,何況也是舉手之勞。
加班加紅了眼,也有一種快慰。
我不想回家。
我喜歡我的新辦公室,它有一面明亮的大窗,24樓俯看下去,深圳的夜景像一囊璀璨的螢火蟲。
5
回到公寓,大力水手做的晚餐已因等待過久都涼透。他睡在沙發上,我沒喚醒他,只拿毯子給他蓋好。不知為何我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他睡著了也就免去了和他吃飯、說話——這晚我可以沒事了。
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想躲,躲他的眼睛、他的抱怨、他的認真?人們說:被一個男人這樣認真地放在心上是一種幸福。可是為何幸福令我惴惴不安?
必須承認,我愛他沒有他愛我多,他是滿分100,而我只有99。
差一分。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那一分不是普通的一分,商場講求以一當十,情場上也會出現四兩撥千斤的事。
早上上班,吳先生走到我身邊。“以后不要替艾米莉做事了。”他說,“對不起,讓你做了很多分外的事,但你也知道,艾米莉是董事長的女兒,我不能輕易開掉她。”吳先生繼續說:“我想辦法讓她去別的部門。”
作為這間企業的當家人,他有他的難處,我非常理解。
艾米莉果然不再來找我,她的新工作改為早上泡杯茶瀏覽網頁,下午上網購物,午餐時長三小時,接受很多男性的約會。
冷眼看著,嘆息一聲。但我對自己說:要學會對某些事視而不見。
吳先生找我。
“你近來很辛苦,可以考慮休幾天假。”他笑了笑,“日本的霧積山去過嗎?那兒有很好的溫泉。”他拿出準備好的機票,“下周我也要去那里考察,我們可以一起去,不過你不必為我工作。”
是了,我對男朋友那未滿的一分,遺落在了上司的笑容里。
6
日本的霧積山,深冬時節積滿厚雪,溫泉蒸燙。半山坡的民宿小旅館,阿嬤穿著厚襪,踩木屐,熱情引我們進來。我們要的是相鄰的兩間居室,雪白紙窗,繪有花鳥紋或澤瀉紋,能劇面譜的屏風,隔開男與女的距離。
吳先生是一個文明的男人,他知道該怎樣尊重女性。
梅子酒微酸而美味,擺在木制小托盤上,在溫泉里悠悠打旋。吳先生頭搭一條白毛巾,在泉水中沉沉睡去。雪從天上落下來,還未入水已被熱氣化為小雨。愛上一個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的潤物細無聲。
我看著他。就這樣已經覺得很快樂。
他驀然驚醒了,轉臉看我。他有雙寡歡的眼睛,是個多思的人。他忽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你想吃了我。”
我被逗笑了,“何以見得?”
“你盯著我看時,這兇殘眼神……”
我們都笑了。溫泉里的硫磺散發藥香,幸好泉水暖熱,我的臉紅得到掩飾。他靠近我握住我的手。我有點想哭,又覺得幸福。我知道我和他到此為止,在感情上,不可能再越雷池更多。他有他完美的家庭,并且一起走過共苦同甘的歲月,我一點也不想褫奪。
雪,如同一只只透明翅膀的小草蛉,飛落到人的肉身上,化為烏有,僅留下一點涼意。
世間很多事就讓它悄悄地來,精靈般地離去好了。
回到深圳,我如常工作。吳先生也沒有再提這件事。
我們漸漸都忘了這件事。騙人,這可能嗎?我怎么可能忘記那霧積山的雪與泉水。
但起碼表面上都裝作忘記了。
再要說的就是關于大力水手。我過生日那天,與他在餐廳對坐,我跟他索要一件生日禮物。“跟我分手。”我誠懇地說。他愣了幾秒然后就點頭答應了,并沒有問我為什么。大方的好人,我沒有看走眼,他適合做朋友多過做戀人,這是我與他分手的理由。
心照地干掉杯中酒。
臨別時他給我一個幽默的鬼臉:“當心啊,沒準我還會再追你,到你辦公室把你推倒!”
我說:“那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