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平
大 水
張永平
夏日的天空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明明是白云悠悠、艷陽高照,眨眼間就烏云滾滾、飛沙走石,坐在院子里閑聊的老人們便會提起各自的坐具往屋內走,一邊還嘟念著暴雨要來啦,暴雨要來啦。
這場暴雨降臨江漢平原中部這座小縣城的時候,何華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玩手機。周末無聊,打牌輸錢,他要歇幾天換換手氣;有人喊他去釣魚,他又嫌天熱曬人,不如待在家里舒服。老婆在商場上班,越是節假日越是忙得邪乎,總沒有機會和老婆共度假期,進而一想,也有好長時間沒有和老婆纏綿、做那事了。想到和老婆在床上的肌膚之親,在這悶熱、煩躁的夏日午后,他突然感到渾身的血液沸騰,連襠下的小兄弟也開始勃動起來。
這讓他有點不可思議,他自嘲地罵一句,媽的,還不老實。
他想靜下心來玩手機,想起朋友們說的玩微信搖一搖過癮,運氣好搖一個美女,來一次一夜情,比養小三劃算得多。他不信曾追問朋友,是真的呀,有那苕的女人?。∨笥丫驼f不信你試試嘛,不過要靠運氣,有次老子搖了一個,一見面比他媽豬八戒還丑,嚇得老子轉身跑了。何華就有了這種欲望,就想著自己也搖搖看。
何華躺在那里搖動著手機,一會兒一個顯示,他懷著期盼的心情看顯示,總是相隔幾百、幾千公里的。他埋怨著怎么沒有附近的,哪怕相鄰城市也行。他不死心地繼續搖,突然一聲炸雷就在窗外炸響,聲音特別大,似乎炸破了窗玻璃。這一聲炸雷把他從沙發上炸得跳了起來,手機也掉在了地上。
何華忙去窗口看看,樓下的老太太還喊著暴雨來啦,暴雨來啦。他不知道老太太喊給誰聽,就回身去撿手機。手機顯示了一條信息:孤獨的雨,相距八公里?他急著幾步湊近窗口,借著暴雨來臨前的一點亮度,他分明看清了那是一個美女的頭像,而且相距八公里,便莫名其妙地激動了起來,似乎那就是他盼望已久的人突然來到面前一樣。他便說著美女好!立刻手機上就有了回復帥哥好!你那里打雷了嗎?何華說一個天空下相距八公里,說不定你那里的雷就是我這里的雷呢。手機上說哥真幽默,我怕打雷,哥能來陪我嗎?像是天賜機緣,正中下懷,何華想也不想就說好啊,馬上來。
何華開車上了路,他們聯系了見面的賓館,似乎就在孤獨的雨家附近。此刻何華就如被無數只興奮的蟲子啃咬著,他無法自已,根本沒去想孤獨的雨的年齡、相貌,只在想老子也有一夜情了,也可以在朋友們面前炫耀了。
雨開始落下來,豆大的雨點打在車上發出“啪啪”的響聲,這讓何華想到了逮著一條大魚扔在岸上,任由他蹦跳的場景,他有一種收獲的興奮感。
在這樣的雨中,楊樹崗鎮國土資源所所長鄧杰沒有回家,鎮長要他準備一份土地利用情況,再向縣里申請八百畝土地留待招商引資的企業落戶。他也不想回家,老婆的冷淡和無端的責怪爭吵讓他心煩意冷,甚至吵到最后老婆說出了離婚的話,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婚姻走過了七年后怎么就走到了這個地步,似乎真應了七年之癢的說法。他就想多做些工作,以工作的忙碌來沖淡心中的煩惱。
在大雨落在門前的水泥地上摔成碎瓣的時候,一個女人被雨點趕著跑進了他的辦公室。他一看是馬河村的馬銀花,臉臊得便紅了,說你怎么來啦,那么遠的路。
馬銀花把懷揣的一只保溫飯桶放在鄧杰的桌上,說知道你在加班,一定沒吃飯,我就送來啦。
鄧杰責怪道:誰要你送啦,我有吃的。
馬銀花也不生氣,把飯桶一層層打開攤在桌上。雞蛋、肉絲、小鯽魚都是鄧杰喜歡吃的菜。這些菜飄著無法抗拒的香氣,被這香氣撩撥著,他便接過銀花遞過來的筷子??斐园?,趁飯菜還是熱的。銀花說。剛才還不覺得餓的鄧杰,肚子里突然就發出了咕隆咕隆的響聲,如在天邊滾動的雷。他端了飯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馬銀花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吃得這樣貪婪,就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臉上就浮現出一片紅云,像春天里的桃花。
第二天,何華和鄧杰一前一后地接到了鎮長的電話,要他們迅速在政府院子里集合,去馬河水庫防汛。防汛、搶險、救災,這是基層干部的一件頭等大事,遇上了就是有死爹死娘的事也不能不參加或是擅自脫崗,不履行一定的手續那是要受組織處分的。地稅分局和國土所都是上級垂管單位,但黨組織關系在地方,也就成了上級主管部門和地方黨政部門都管的“雙管單位”。接到這樣的電話,何華和鄧杰雖然心里都不愿意,但也不好違抗,只得按時集合。
不過,鎮長馬明星說了個要求,由于有些路面已過水,普通車輛不好走,要地稅分局局長何華帶上分局的那輛越野車。何華說現在車改了,那車不是分局的,被縣局收了。馬鎮長不容申辯地說,你就請示縣局吧,防汛搶險是大事,老子就不信你那縣局領導的腦袋也進水了。
車來了,開車的仍然是車改前給何華局長開車的袁師傅。袁師傅見了何局長第一句話就說,大星期天的,防什么汛啊。何華上了車說,今年是像與往年不同,一進入梅雨季節,雨就下個不停,那些水庫都是幾十年前修的,擋不擋得住今年的大水還是個問題。雨在肆意地下,一點也不收斂,仿佛只有這個樣才能顯示出自己的狂放不羈。袁師傅將前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子打到最高檔,那刷子忙不迭地左右來回也刷不完在玻璃上飛流直下的雨水。他有點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了,忙問,何局長,去哪?
何華說還要去接國土所的鄧所長,直接到國土所去。
說來也怪,車出了縣城往北,走到快離楊樹崗鎮不遠的地方時,車外沒雨了。袁師傅說日怪的,真他媽的六月的雨隔牛背呀。
何華望望天,天上有一縷陽光劃破了烏云直射下來。他沒理會天空的這些變化,只想到鄧杰會不會在所里等他,會不會坐他的車。
鄧杰在所里等他沒有錯。但他就是不上何華的車。何華笑笑說老子不稀罕你坐,這可是鎮長說的。
鄧杰也不理何華的,自個兒發燃摩托車,說老子有車,行吧。
兩人就都不再理對方,兩輛車一前一后地進了鎮政府的院子。那里早已有許多參加防汛的人和車在集合。鎮委書記簡單地進行了一下動員,就命令出發。馬鎮長看見鄧杰又過去騎那輛摩托車時,就去吼道:你他媽別逞能了,大水下來幾頓重的推土機都被沖走,你他媽的摩托車不是水上飄啊。去,去坐何局長的車。鄧杰無奈,只好把摩托車停在政府的院子里,上了何華的車。
何局長說你也是的,人推著不走,非要鬼推著走。
鄧杰不知是出于給自己下臺階的目的還是真的想在鎮長面前損何華,他大聲喊著鎮長說,馬鎮長,他說你是鬼呢。
半天的防汛是緊張而辛苦的。馬河水庫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修建的,主要是旱期蓄水,汛期泄洪,調節著楊樹崗鎮和周邊鄉鎮幾千畝土地的灌溉,確保旱澇保收。前些年也遇到過大水,鎮上組織人力上庫巡查,還加固壩基,偶有水漫堤壩的年份,鎮里還調來草袋裝土筑堤。那次最大的洪水來時,大壩也是安然無恙,只是在開閘放水時,未及時通知河道內的幾戶村民轉移,釀出了一次死3人的重大事故,當時鎮上的書記、鎮長都被撤職了,馬鎮長就是那次上任的。
何華扛著沙袋,現在的沙袋是用編織袋做的,裝土的重量輕一點,扛著不是那么沉重,但對于從不干體力活的何華來說也如扛著一座沉重的山。他把沙袋卸在壩上后,看著波光粼粼的一庫清水悠悠的樣子,就抱怨道:這還離壩頂遠得很么就搶什么險啦。
馬鎮長也將一袋沙袋砸在地上,擦擦汗說,天災是說不準的,這時看著像馴服的綿羊,發起威來就是脫韁的野馬了。
何華說雨都在漢口、黃岡那邊下,我們這邊下得不大啊。
馬鎮長說關鍵是我們的北面,鎮里就是接到了上面的汛情通報,說襄陽那邊普降大雨。
何華說這大雨要看是多大,氣象預報總是嚇人的。
馬鎮長嚴肅地說這回不是嚇人了。昨天的雨見過吧,老子活了幾十年也沒見過,真像鍋漏了底。何華也想昨天的雨和一直持續到今天的雨,真像關不住的水龍頭一樣,嘩嘩地流個沒完。
這時的天空被絢爛無比的霞光渲染著,水庫對岸的山林已成紅色。那紅色的染汁也潑進水面,在微風的攪動下,水由深紅變成淺紅,由遠及近,近到跟前,在何華的眼里仍是一湖湉湉清水,他說這狗日的天氣。
馬鎮長吹著哨子喊收工。他站在高處,手搖著草帽說上級說了,洪水將在今晚或明天到這兒。所以,這里留兩個值班的,其他同志一律就近安排食宿,不得回家,誰要擅離崗位,老子撤了他的職。
袁師傅早已爬上車啟動了馬達,待何華上車,他說你是干部,我是臨時工,用不著和你一樣守吧。
何華說也是,那車咋辦,你開回去了,一旦用車不是抓瞎了,這樣吧,你就陪我住一夜?
袁師傅笑笑,點一根煙猛抽。你得給我老婆證明下,不然又說我在外面玩姑娘了。
這樣的事以前何華給袁師傅就不止干過一次。有次袁師傅摟著小姐在歌房唱歌,硬說和何局長在一起,被他老婆逼得穿幫了。何局長的話在那女人耳里就打了一半的折扣。何華問她還信我們?袁師傅說管她呢,打個電話總比不打好。
鄧杰戴著草帽,似乎是被馬鎮長押著上了車,說你小子還不去,老子可是看著你們是垂管單位額外照顧,專門要人家殺了只雞,晚上咱兄弟幾個喝一杯。
袁師傅也因了何局長而與馬鎮長混得斯熟,忙說還有酒喝呀,還是鎮長好!
馬鎮長說少喝可以,防汛重要,可這小子還不愿去呢。
說著他拿眼看鄧杰,何華也回頭看,他也看到了鄧杰一臉不情愿的樣子。
接受派飯和住宿的是離馬河水庫不遠的馬河村老支書張有林家。
張有林是農業學大寨時的先進,他帶著隊上的人硬是將那片荒蕪的爛墳崗變成了能長莊家的梯田,全縣來開現場會,他動員男女老少從崗下河溝里挑水保墑育苗,把幾塊小梯田灌滿了水,還插下了秧??h長說這就是人定勝天的力量,誰說山崗上不能種稻子?張有林的行動就是最好的證明?,F場會后,那幾塊田的水就像被誰吸干了似的,一夜之間漏了個精光。張有林又帶著社員進行了挑水補救,但那田地里就像一塊永遠吸不飽的海綿,一擔水下去,溜溜一下就不見影了,加上太陽越來越毒,不幾天,秧苗黃了、枯了,那一季的結果注定是顆粒無收。
后來,幸虧鎮上組織萬人大會戰在馬河村口筑了一道大壩,修了水庫,才使得馬河鎮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梢舱且蛄诉@座水庫,張有林不僅失去了村支書的職務,還被人打斷了一條腿,成了常年靠拄拐杖行走的殘疾人。
那年大旱,馬河水庫也淺到了歷史最低水位。承包制后的水庫管理權已下放到了馬河村。這讓張支書大權在握,那道閥門成了他撈錢的搖錢樹。相鄰的村子要水都要來求他高抬貴手,他就看煙酒行事,誰的煙酒提得多他就放給水。這事也有人告到了鎮子上,鎮領導來調查了一番,訓斥了他幾句就不了了之。這年的大旱,眼見得大片農作物枯死,再不開閘放水,農民的收成就會在這毒日的炙烤中蒸發了。一些小伙子就上門求情,張有林說放了水,我們馬河不也喝西北風了。這樣你們一個村子交一點錢,錢交了我就放。小青年們哪里顧得了這多,只被張有林那副無動于衷、冷若冰霜的表情給激怒了,他們一哄而上沖進機房,搶了圓盤的閘閥就搬動起來。張有林拿了根扁擔左右揮舞,一下落在一個青年的肩上,那青年頓時像紅了眼的兔子瘋狂起來,搶了張有林手中的扁擔使勁地回擊過去,幸虧張有林躲閃的急,不然腦袋就要開花了。命是保住了,可身體沒少受罪,他的腿上被重重地擊打了一下,醫生后來說那一扁擔擊碎了他的臏骨,裝上了鋼板,出院后就拄上了拐杖。
那次群毆事件驚動了鎮上、縣上,公安局來人抓走了那打人的青年,張有林也因為不顧大局、見錢忘利,喪失了共產黨員的品質而受到了撤職處分。
好在他還有一個勤勞、樸實的兒子。兒子出生那年正修水庫,張有林便取名叫滿庫。滿庫讀書還很用心,可高考就差了那幾分。那時父親正被人打了在醫院躺著,眼見操勞的母親每天醫院和屋里兩頭跑,他咬了牙偷偷走了,去廣東打工,走時留了一封信。母親把信給張有林看,張有林看了只抹淚,說都怪自己造孽呀。
幾年后滿庫打工回來了,他用幾年攢下的錢娶了鄰村的姑娘馬銀花,小夫妻倆倒是恩愛,一年后有了小女孩,祖孫三代也過得其樂融融,也讓爭強好勝慣了的張有林從被打致殘、削官為民的苦痛中平緩了過來,讓他有了守著一家人安穩地過日子的想法。
晚餐自然是豐盛的。馬銀花不僅按村支書的吩咐殺了雞招待鎮長,而且拿出了自己的烹飪絕活把每樣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來招待他的杰哥,這倒把鄧杰弄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仿佛是他頭一次來相親一樣,面對自己未來的丈人和媳婦顯得局促不安、不知所措。
馬銀花掩蓋著自己內心的喜悅,忙里忙外,她切了一個西瓜用盤子端了來,馬鎮長拿了西瓜就往嘴里喂,邊吃邊問張有林老爺子還好啊?
張有林也吃著西瓜說,還好,托共產黨的福啊,要不是防汛,就是東南西北風刮滿了也把你們吹不來呀。
何華是認識張有林的,財校畢業分配到楊樹崗鎮稅務所的那一年,所長要他去近處的幾個村子收屠宰稅,他蹬著自行車來到馬河村時,正遇上張有林趕了一群鴨子下河。由于剎不住車,車輪碾得鴨子四處撲騰,驚嚇不小。張有林一把抓住車把要何華賠錢,說是把鴨子驚了,鴨子不下蛋了。何華聽得好笑,就與他據理力爭。到后來村長圓和,才平息了事端,接著收屠宰稅收到了張有林的家里,他橫豎犟著不交。加之村長痛說了一段張有林的歷史,讓這個跛腿子在何華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何華啃著西瓜,與張有林寒暄。張有林也認出了何華,用拐棍杵著地說你小子出息了,當局長了,可別忘了還差我的鴨蛋錢呢。
何華說,你老也別忘了,那年的屠宰稅就你家沒交呢,村長自己掏腰包墊了。
張有林有了幾分尷尬地說,真的呀,哎,只怪當時窮啊?,F在看來,我不交還對了,國家不是把這稅取消了嗎?你說,馬鎮長,哪有那個道理,一年辛苦養頭豬過年,還要從豬屁股里掏出什么屠宰稅。
馬鎮長說,收也有道理,取消了也有道理,這是國家的惠農政策。
說話間,大缽小碗的菜已上了一桌子。馬鎮長說老書記,家里可有好酒?
張有林說有啊,有,銀花,把那瓶好酒拿來,陳壇老窖。
酒拿來了,在場的人都知道這是鎮里的酒廠產的酒,鎮里非正式地規定過待客都要用這酒。馬鎮長接過酒瓶說現在公款吃喝少啦,也難得有這機會,我借老書記的酒給兩位財神爺倒上。袁師傅要接過瓶倒酒,馬鎮長不讓,說我親自來,要不是地稅和土地,鎮上的財政就是空的。我當鎮長的最清楚,沒有你們兩位,我這鎮長一天也當不了,來,滿上。
何華也不推辭,他知道每次和馬鎮長在一起不喝不行,不喝醉也不行。他拿了碗去接酒,說鎮長說遠了,財政才是財神爺。
狗屁,馬鎮長說。不是地稅收一點,土地賣一點,靠上面轉移支付一點,財政有屁的錢啊。我說過,財政所長管支,把支出管好了就是成績。
見鎮長說到了自己,鄧杰也拿了碗接酒,說我不如何局長會喝,今天也豁出去了。
何華把滿滿的一碗酒放在面前,說鄧所長謙虛了,鎮長在表揚你呢,幾時把鎮上的農田全賣完了,鎮長就給你戴大紅花。
鄧杰聽出何華在嘲笑他,他一向看不慣鎮上把地稅局長當寶貝似的供著、哄著,看不慣何華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他正想發作,發現對面有一雙眼睛在看他。那眼神是柔軟的、溫暖的,他舉著碗接酒,雙手微微發抖,抖得酒從碗口灑落下來。何華的眼也捕捉到了那種脈脈含情,他想這狗男女不會有一腿吧。
月牙兒爬過樹頂了,酒席才散了。馬鎮長還要去壩上巡查,走時說,老子不是責任在身,非喝死你個狗日的不可。
鄧杰不勝酒力,已有點支撐不住了。馬銀花忙打來一盒清水幫他擦洗了一下,把他扶到床上。頭一貼上枕頭,他就像死豬一樣叉開四肢睡過去了。
何華和袁師傅在后院里沖澡,他們是脫掉短褲、赤條條站在那里用井水沖洗的,事前怕馬銀花無意撞進來了,何華喊她說我們洗澡了。馬銀花自然明了,那是要她不要去后院。
他們沖洗完了,把衣褲胡亂地搓了幾把搭在一邊的竹竿子上,又穿上短褲頭,就穿過天井推開了給他們三人騰出的那間最好的房間的門。何華看見馬銀花正在給鄧杰擦嘴,床前放一個盆子,看似鄧杰剛嘔吐過。馬銀花不無心疼地說,喝不得不喝唦,喝成這個樣子啦。何華說馬妹子,他裝的,他能喝。馬銀花就說,喝個鬼呀,他是癩蛤蟆墊床腿硬撐的,上高中我就了解他。他猛然發現兩個只穿著三角褲頭的男人立在自己面前,慌忙收了臉盒和毛巾說,你們睡吧,我走啦。
袁師傅關了門,環視房內一圈,一張雙人床,鄧杰占了大半,墻邊還有一條破舊的沙發,一臺小鴻運扇在那里無精打采地搖擺著,他說這怎么睡呀。何華說將就點吧,這不是出差住賓館。說著他側著身子在鄧杰身旁躺下了,說這蠻好,你是縣局來的領導睡沙發,這待遇不錯吧,袁師傅忙說何局長折煞我了,你睡沙發,我出去。何華說出去干嘛,袁師傅已經開了門,說我睡車上去。
袁師傅去車上打開了空調,鉆進去放下靠背,干脆脫了短褲,赤身裸體地躺在司機位上,雙腳擱在方向盤前的臺上,倒覺得舒服、愜意。他拿出手機玩微信、看視頻,享受著從風口里吹出來的涼風。他突然記起有人說過車在靜止狀態下長時間開空調的危險,有可能引起二氧化碳中毒,忙把窗玻璃放下了一點,這讓無孔不入的蚊子鉆了進來,不一會兒就咬得他坐立不安,剛有的一點睡意,在蚊子的叮咬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恰在這時,他發現從開著的那條車窗縫里有一雙眼睛橫在那里,他驚恐地一下子坐了起來,忙問你是誰?那雙眼睛仍瞪著他,他又放矮窗玻璃,這才看清是一個少女,那張臉在皎潔的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清澈、秀麗。他索性全部打開了窗口,問你干嘛?嚇我一跳。那女孩也不吱聲,總是笑著看著他,他莫名其妙,忽然發現自己赤裸著下身,慌忙中抓過短褲蓋在了襠下。你干嘛呀?
女孩說我要船,開船救爸爸!
袁師傅這才想起吃晚飯時這個女孩一直呆在灶臺旁,馬銀花盛一碗飯和菜遞給她,她就坐在那里一聲不響地吃。當時他沒在意,只是想著當前農村的女孩子都在外求學、打工,怎么這一家還有個青春年少、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在家里呀。在席間,他斷斷續續地從幾個喝酒的人的講述中才知道那女孩是張有林的孫女、馬銀花的女兒。在那年馬河水庫開閘放水中,她的奶奶和父親被水沖走了,她被父親拼盡最后的力氣送上高坡,讓她抱住一棵大樹才幸免于難。幾天后人們把奶奶和父親的尸體從下游的一個堰塘里打撈上來,尸體已嚴重膨化變形,爺爺和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她就蹲在尸體旁邊呆呆地看著,毫無表情,一言不發。從那以后,她就一直是這樣。那一年她三歲。
這成了張家人心里永遠的痛。張有林老來喪妻、喪子,沉重的打擊讓他幾乎精神崩潰。好在他見多識廣,經過上次政治和身體的雙重打擊后他的內心釋然了,加上市、縣、鎮幾級干部多次來慰問、安撫,他很快便從那夢魘中走了出來。而好長時間從喪夫的痛苦中走不出來的是兒媳馬銀花。那些日子她總是以淚洗面,要么成天累日的不言不語,要么白天黑夜地嚎啕大哭,不是娘家雙胞胎姐姐馬金花來陪伴、照料,在氣急無奈中狠勁地抽她幾嘴巴把她打醒過來,也許她還在痛苦中掙扎。她終于清醒而勇敢地接受了現實,并自覺地用她柔弱的雙肩挑起了整個家庭的擔子,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摟著女兒望著窗外的冷月,女兒忽然間喊著要劃船救爸爸的聲音讓她感到恐懼,讓她身子開始沉入一種幽暗無底的深淵。她掙扎、呼喊,但無人理睬,一顆孤獨無援的心就被一只無形的手牢牢地抓住,把她拋向荒蕪、清冷的空間。
在這煩躁的夜晚,女孩豐盈的身子填滿了袁師傅空虛的眼眶。他看見夜風撩起女孩寬大的裙子,胸前高聳的乳房就像兩只鮮活的兔子要從月宮里蹦出來。他就抑制不住內心的沖動猛撲上去,他渴盼著逮住那兩只兔子,便不顧一切地把女孩抱上了車,說叔叔有船,叔叔教你開船,去救爸爸。
女孩是興奮的,她任由袁師傅在她的身體上撫摸。當袁師傅粗大的手猛地捏住她的乳房時,她感到了疼痛,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這一聲卻止住了袁師傅的瘋狂。他突然覺得自己在剝一朵剛從路邊池塘里采摘的蓮花,這蓮花還是苞子,正被他一瓣一瓣地撕開。
鄧杰懨懨地躺在床上不起來,何華和袁師傅胡亂地吃了早餐,就往水庫上去。走出不遠,何華一把將袁師傅推進路邊的一片樹林里,沒等袁師傅明白過來,他一拳打在了袁師傅的臉上,說你還是人嗎?我們兄弟這么多年,你玩女人老子不管,可人家,人家還是個孩子。
袁師傅的鼻孔里就在流血,他用手拭一下,說我沒有。
老子都看見了,還狡辯。何華揮了拳頭又要打,但沒打下去。他收了拳說你回去吧。這里不要車了。
袁師傅就往回走,走幾步他回頭說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后來他告訴何華那天他還正脫女孩的內褲,卻猛然想起了電視上時常播出的那個在洪水中被人救起的小女孩。小女孩是幸運的,而被他壓在身下的這個也是在洪水中死里逃生的女孩卻有著許多的不幸。憐憫、同情讓他止住了手。
人們仍在往水庫壩上扛沙袋,長長的壩上沙袋已壘了一米多高,遠遠看上去像一條蜿蜒的巨蟒。馬鎮長扛著沙袋與何華并行著,又說到喝酒,說他就那酒量,那干得過你。
何華說不是喝不過我,是鎮長你沒放開。
馬鎮長一笑,就不謙虛了,說那是,全鎮上下沒幾個能喝過我的。我用半邊嘴也可以把他們喝趴下。不過,也沒法嘛,在這位上了不喝不行啊。你看,去年底不跟你抽那一盞子,你會給我收這么多稅嗎?
何華說收稅是本分,你鎮長不和我喝,我也得收啊。
那也是。馬鎮長把沙袋扔在地上說,今年不能掉收呢。
何華也扔了沙袋,看滿庫里仍是風平浪靜,朝霞在水面閃爍,波光粼粼,就問還要搞到什么時候,都沒帶換洗衣服呢。
馬鎮長說男人幾天不換怕啥,怕燒襠啊!以前上水庫想換也沒衣服換,我看你是想老婆了,哈哈。
何華說想她個毬?。∥沂钦f這稅收任務還沒完成,局里沒人。
馬鎮長說我知道,你們人手少、任務重,我理解。這里堅持一下,最遲明天,明天你和鄧所長就可以撤了。
鄧杰也將一個沙包扔在腳下,說是得放我們回去,我還有事呢。
何華揶揄道,回去賣地呀?那好的良田就賤賣了,招商引資全他媽的是些日不死的企業,只來圈地,我看你不回去這地也會有人賣。
鄧杰也不示弱,說收稅有雞巴竅,人家都是怕你那大蓋帽,怕亂罰,依老子看傻子也能當稅務局長。
馬鎮長忙和解,說都不爭了,在政府眼里你們都重要,都是我的爹和娘。
馬鎮長知道他倆爭吵的緣由,多年來政府對地稅高看一眼,厚愛三分,有什么先進,待遇都優先給了地稅分局。土地也覺得對政府的財政貢獻不小,卻總是待遇有別。有一年地稅分局不僅被評上了先進單位,而且何華還被選上了人大代表,這讓鄧杰有氣難平,他對鎮里有意見卻不好發,便將怒氣發給何華。何華心知肚明,但他覺得鎮上沒錯,你國土所就是賣土地,有何貢獻可言,何況好好的良田變成了工廠,賣光了農民種什么,十幾億人吃什么,這是何華最擔憂的事。他一聽到賣土地就心生反感,也對鄧杰看不順眼,仿佛農民沒田種了,全國人民沒糧吃了就是鄧杰的錯,倆人就從此較上了勁。馬鎮長沒法,總在中間調和,這次防汛他就有意將倆人安排在了一起。
晚飯仍然是豐盛的,但沒有酒。馬銀花將菜端上桌正招呼他們吃的時候,鄧杰的手機響了,他看看,那手機早沒在免提的按鍵上,電話里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鄧杰,告訴你,你的經濟問題與我,與我們這個家一點關系都沒有。鄧杰問你什么意思?那聲音說縣紀委說你不接電話,找我了,有五萬塊錢要你去說清楚。電話掛了,鄧杰怔怔地看著手機,突然,他猛地站起來,狠勁地將手機摔到了地上,說拿酒來。
在場的人都呆住了,馬銀花看著鄧杰,又看看被摔成幾瓣的手機,正要去撿,張有林阻止了,說拿酒去。
馬銀花拿來酒,鄧杰接過酒瓶,自顧自喝。馬銀花還是去撿來了手機,拼接起來,見屏幕破碎,沒了顯示,就遞給鄧杰,說壞啦。
鄧杰喝一口酒,隨手一扒又把手機扒到地上,說壞他媽的。
何華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端起酒來,說陪你喝。一口酒下肚,他忽然覺得先前那手機里傳出來的聲音有點熟悉。那磁性的女中音,有點目空一切,有點傲氣的,他不記得在哪里聽到過。
何華喝完那碗酒,扒了碗飯,就獨自去房間了。他覺得無聊,就打開流量玩手機。手機中就響起了一連串的叮咚聲。他點開微信,那個熟悉的“孤獨的雨”發來了一連串的信息,何華一一地看了,無外乎是對他這幾天對她的信息不理睬沒回應的責怪。他回了一條,說防汛呢,沒帶手機。
不是吧,孤獨的雨就回了聲,男人都一樣。
何華不懂,問什么一樣。
孤獨的雨說,對女人都只有性。
何華覺得這是對他的侮辱,說放屁,老子對你性了嗎?他就想起了那天的見面,女人去賓館推開房門的時候,何華的眼里放出了異彩,他見過眾多美麗的少婦,而眼前的少婦獨有的美貌和氣質讓他驚羨,讓他心旌搖蕩。他迫不及待地把少婦擁進門,擁上了床,在女人半推半就中他脫去了女人的裙衫。
他問雨也孤獨?
女人說有雷、電、風陪著,但也孤獨。
他便解開她的胸罩,掀開,露出了白皙的、堅挺的雙乳,他就像端著酒杯,看見了流著油的大肥肉,一口叉了上去,像孩子吮吸著乳汁。女人打著他的臉說,輕點,疼。恰在此時,一聲炸雷響起,仿佛鉆進窗簾打在他的頭上,他一驚,下意識地猛咬一口后松開了嘴。女人大聲驚叫,罵道,日你媽,你騷啊!女人用手護著乳房,在她松開的時候,何華看見血正從紫黑的乳頭上滲出來,慢慢地流在了雪白的乳峰上,女人的眼里也流出了幾滴淚。
孤獨的雨說,那次沒有,下次一定會有。
叮咚聲使何華回過神來,他說我們有下次嗎?
孤獨的雨說,肯定有,因為我們還沒有第一次。接著她又發來一篇短文,題目是狗日的性,何華點開,是寫老山英雄王仁先的,他在犧牲之前與苗族少女阿巖相愛,在豬圈里有了他作為男人的第一次性行為,完成了他血性的釋放。何華看完故事,感動得淚水滿眶。微信上說,中國人談性色變,是猛獸,是齷齪,而性是仁道的,性可以拯救一個需要他的人,你連王仁先都不如。何華就想和孤獨的雨聊聊他理解的性,卻看見馬銀花攙著鄧杰進來了。他忙從床上爬起來,把床讓給鄧杰,便知趣地出來了。
張有林摟著孫女一動不動地站在天井里,何華像看見了兩塊被風蝕的石頭,他走過去,看見老人眼中的渾濁和女孩眼中的清純,心就顫抖了起來,他就想起了袁師傅對女孩的性,不知道是罪惡,還是拯救。
張有林望著天空中說,月亮長毛,大水濠濠哦。
何華抬頭也看看天,天上的月亮毛毛的沒邊了,灰不溜秋的,像一只虛了邊的陳舊了的大簸箕掛在墻上。
房間里傳出馬銀花嚶嚶的哭聲,在這靜靜的夜晚顯得格外錐心。
鄧杰和馬銀花是縣高中同班同學,三年的同窗生活讓兩顆年輕的心漸漸生出了縷縷溫馨浪漫的情愫。高考那年,鄧杰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學,馬銀花卻是榜上無名。眼見就要各奔東西,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夜。走時,鄧杰說等著我,我一定回來,一定娶你。
馬銀花就癡癡地等,那時父親患病躺在床上,母親只能圍著床前灶臺轉,姐姐金花決定出外打工,但她鼓勵妹妹繼續復讀以期考上大學,找到那個與鄧杰的平衡點。銀花說他不會那樣的,他不會見異思遷的。她考慮家庭的環境,不想讓姐姐一個人操勞,就回絕了姐姐的好意,毅然和姐姐一同外出打工了。
好不容易盼來鄧杰大學畢業,而且被安排在了縣國土資源部門工作,兩人對婚姻充滿了美好的憧憬??珊镁安婚L,縣局局長相中了鄧杰,選為乘龍快婿。媒人說要娶了局長千金,房、車不缺,仕途上也會一帆風順,少奮斗多少年啊。出生農村的鄧杰經過幾番思想斗爭,最終放棄了馬銀花,而成了局長家的上門女婿。心灰意冷的馬銀花不久就嫁給了張滿庫,出嫁那晚她嚎啕大哭,哭得姐姐金花的心也碎了,陪了她一夜。
也許是命里注定了他們兩人之間的緣分,那天,鄧杰下鄉普查土地,他和同事小王共騎著一輛摩托車走過馬河水庫大壩。剛上壩上的平道,就看見一個女孩在那里大聲哭喊,媽,媽,媽??!他知道情況不妙,擰大了油門沖過去,只見一個女人順著壩坡向深水走去,水已漫過了她的胸口,她說不怕,媽開船去救爸爸,你等著。這讓鄧杰不敢多想,他丟掉摩托車跳進了水庫。
鄧杰萬萬沒想到被他救起的輕生女人正是他的初戀情人馬銀花,看到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以至漠視生命的馬銀花,他不禁心生憐憫,悲從中來,摟著濕漉漉的馬銀花失聲痛哭,一旁的小王不知所措。
鄧杰百般勸慰后把馬銀花和女兒送回了家,兩人互留了電話。那些日子,鄧杰一有空就給馬銀花打電話或是發信息,在慚愧自己當初背叛的同時,也說些暖暖的,充滿溫情的甜言蜜語以滋潤銀花那干涸的心田。馬銀花在這種溫暖中被感動,被激活,行將熄滅的生命之火又重新燃燒了起來。
鄧杰后來才知道馬銀花跳河輕生的原因。那年公爹張有林不知聽了誰的蠱惑,將家里僅有的幾千元積蓄和找村鄰們借的錢湊了伍萬元投資養水蛭,想靠此發家致富??商煊胁粶y風云,去年的一場暴雨瞬間聚集起大水沖毀了圍堰,把滿堰的水蛭沖得一干二凈。張有林捶胸頓足,幾欲輕生,幾天后,他將銀花叫到跟前說,花兒啊,你來咱們張家沒享福呢,是爹害了你呢,爹想通啦,你要走,爹不攔你,只是你把丫頭帶走,別讓她跟著我遭罪。馬銀花忙說,爹啊,您別瞎想,我怎么能走呢。張有林似乎下了決心,說你走吧,找個好人家嫁了,有條件了能幫爹把債還上,爹就感激不盡了。張有林哭了,那一次馬銀花卻沒有哭,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冥思苦想。出外打工吧,她不忍心拋下孤殘的一老一小,借錢還債吧,她不知去哪里借,這樣的煎熬又不知何時是個盡頭,思來想去她落進了一個無法解脫的死胡同,就朝著那條不歸路走去了。
鄧杰就有了為自己心愛的人做點什么的想法。他與妻子的那種“七年之癢”讓他對這種不冷不熱的婚姻看得淡然,尤其是在他岳父退居二線后他的仕途平平,一直呆在鄉下混個基層所副科級所長的現狀,讓妻子對他的能力產生了懷疑,不是諷刺,就是挖苦,他有種傷自尊的悲苦,他就選擇了逃避,躲在鄉下不回家。馬銀花了解了實情后,時常去看望他,特別是在周末,她會燒了飯菜送來,噓寒問暖,知冷知熱,把個鄧杰感動得熱淚盈眶。那天在鎮街頭看見劉老板,劉老板停了寶馬車與他打招呼,他就一頭鉆進了劉老板的車里。
鎮地稅分局配了一輛新越野車,何局長坐在車里從他面前經過他就認為是在他面前炫耀,他就下了決心也弄輛車坐坐,可打報告給縣局,給鎮政府就像泥牛入海。那天劉老板找到他想接下鎮里的土地平整項目,就是將農戶集中搬到新農村居住后,留下的宅基地、墳場、荒坡整理變成平整的大田。按國土所的行話說就是平整土地、疏溝填塘、鋪設道路、修閘放涵,改造磊站,架設橋梁,栽植防護林等基礎設施建設,有效改善農業生產條件,提高糧食綜合生產能力,夯實農業增效、糧食增產、農民增收的基礎。鄧杰知道其中的利潤空間,就暗箱操作將項目給了劉老板,劉老板出于感激送來了伍萬元現金。他推回去說劉老板心意我領了,這我是絕對不會要的,你把我整得掉了飯碗,我下輩子找誰啊!
劉老板說,鄧所長幫了我這大的忙,我劉某人不是豬腦殼。
見火候到了,鄧杰就開門見山的說,劉老板如果真為兄弟著想,總不會看著國土所長不如地稅局長吧,何局長都坐上越野了。
心領神會的劉老板去地稅分局看了看車,那是新款國產奇瑞牌越野型車。沒幾天他就開了輛嶄新的車停在了國土所的院子里。沒享受多少日子,鎮委書記就找鄧杰談話,說他雖是為公家弄的車,但也屬于違紀行為,責令他立即退回。他魚沒吃到倒弄了一身腥,懊惱不已。后來傳出是劉老板在鎮委書記面前表功才露了餡,這讓鄧杰對劉老板一肚子的意見,想找他說說,卻再也沒看到劉老板的影子了,鄧杰就總是在心里罵劉老板是奸商,是滑頭。
那次鄧杰鉆進劉老板的車后,就是想敲一敲劉老板,也好幫銀花解燃眉之急。他也不繞彎子,說劉老板在哪發財呀,人也難得見了,現在手頭還寬裕吧。劉老板一聽就明白話中含義,忙問所長是否遇到了難事,跟兄弟說說。鄧杰說對劉老板來說不是難事。劉老板倒也爽快,說缺錢啦?說,多少?如果是五萬塊,車上就有現錢,如果多了,還得去銀行。鄧杰說只要五萬,劉老板就拎起副駕駛座上的一只袋子遞給鄧杰,鄧杰抱住那錢說,行,算我借的,回頭打個欠條。劉老板說鄧所長見外了,兄弟之間借什么借。鄧杰背著錢,一刻也沒停留就去給了馬銀花。馬銀花淚水漣漣地抱著鄧杰說,鄧杰哥,下輩子我給你當牛做馬。
早晨起床,天空就是陰沉沉的,像蓋著一只黑黑的鍋蓋沒揭開似的,不一會,隨著幾聲沉悶的滾雷,傾盆大雨就傾倒了下來。
馬銀花煮了一大盆面條,幾個人圍著一盤腌黃瓜和一瓶剁椒醬吃著。鄧杰端著碗,用筷子在碗里扒拉,偶爾挑上一兩根面條塞在嘴里,無精打采的樣。何華哧溜地吃下一大碗,說真爽,比街上的牛肉面還好吃。他見沒誰理他,就放了碗,自己到門外看雨去了。
雨一直任性地下著,看樣子一時半會不會停歇。雨水在地上匯集,形成一股激流四處奔突,似乎要沖走地面上的一切。何華想這大的雨,怕是水庫上新壘的沙袋經不住沖擊,就要穿上雨衣出門。這時,馬鎮長打來電話,他說風雨太大,水庫壩上無法作業,留幾個人在那值守,鎮政府已動員了四鄰八鄉的人,正在集結,隨時準備上壩搶險,要他和鄧杰在原地待命,等待電話通知。何華就回到房間,將馬鎮長的話轉給了鄧杰。鄧杰一臉的木然,仿佛這雨下得和他無關,何華的話也與他無關,他就像被抽走了魂兒的一具軀殼坐在那兒發呆。馬銀花端了碗面條,說你還是吃點吧,別餓著身子。何華看見那碗里多了兩個雞蛋,就接過碗,打趣還說馬河人民對你不好啊,國土所長碗里有雞蛋,地稅局長卻沒這口福,來,吃啦。
鄧杰仍然不動,如泥塑似的。馬銀花站在一旁就忍不住地抽泣,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鄧杰這才抬起頭看著傷心自責的馬銀花,說哪能怪你呢,我沒事。
馬銀花一把抹掉淚水說沒事就把面條吃了。
鄧杰怕馬銀花再傷心,就從何華手里接過碗,快速地往嘴里塞了一個雞蛋,邊咀嚼邊說我吃了,沒事,你去忙吧。
何華也示意馬銀花出去,馬銀花走了,何華順手關了門,說有啥過不去的坎,跟哥說吧,好歹國土稅務幾十年前是一家。
鄧杰咽下了那個雞蛋,放了碗,說沒事,沒事。
還沒事啊,何華說,從你摔電話到現在,你就沒吭聲兒了,老子就猜到你有難了,說出來,活人總不會叫尿憋死。
在何華的一再逼問下,鄧杰終于說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何華聽完了,不無幾分嗔怪地說,你他媽腦子進水了啊,再怎么也不能纏個體老板呀,求你的時候他媽的是你兒子,事兒辦完了就是你爹,特別是花他一點錢了,他就有恩于你了,恨不得在全國人民面前宣布他給了你多少恩典,皇恩浩蕩似的。
鄧杰苦著臉說,還不是為了……他沒說完,用手指了指門外。何華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馬銀花正在奮力地扯一塊油布。那是被狂風掀起的伙房屋頂的一角,女兒撐一把傘站在一旁,一陣風卷來將傘卷翻了,兩人頓時被淋成了落湯雞。何華說有情有義,老子佩服你,不過這事得解決呀,紀委盯上你了就不會輕易放棄,就像螞蝗盯人一樣。
鄧杰說我知道。何華說你知道了還傻愣著干嘛,想辦法呀,好在錢不多,趕快弄點來放在單位上,說是因公,你自己沒裝腰包,看能不能混過這一關。鄧杰一臉的無奈,說這雨下著,防汛搶險又不能離崗,老婆又封了死口,我去哪弄錢呀。
何華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個叫“孤獨的雨”的女人。那女人像是在和老公打冷戰,幾年了兩人互不來往,也不離婚,就那樣涼著。說到夫妻間的經濟往來,她還振振有詞,靠女人用錢養活的男人是窩囊,靠女人拿錢去擺平事情的男人是腦殘。一個女人要是攤上這樣的男人就是姆媽頭上下起了連陰雨——霉。何華暗自罵著,哪個男人要是遇上你這樣的女人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他覺得眼前的鄧杰就是遇到了那樣的女人。他帶著幾分同情的說,別急,老子們一塊想想辦法。
何華拿著手機站在窗口,他想幫助鄧杰,就尋思著找誰弄到這五萬塊錢。這時,張有林站在屋檐下,大聲地喊著銀花啊,快別弄了,風雨大著呢。馬銀花終于將油布固定了下來,用幾塊磚頭壓在邊上,說雨漏得燒不成火了,這就好啦。張有林又喊他的孫女,說傻丫頭,還淋雨啊,淋了又要感冒。那小女孩只顧著用手里被卷走了頂子的傘桿在雨中揮舞,旁若無人似的,說我要劃船,劃船救爸爸。這種場景讓何華覺得心寒,看到在雨中的一家老小,特別是那女孩憨憨的樣子,他的內心又生出一種憐憫來。女孩被淋濕的衣衫緊貼著青春的酮體,薄如蟬翼,讓他一下子想起了袁師傅在那個煩悶的夜晚對她的輕薄,對她的猥褻甚至是奸污,那義憤就充斥著他的胸腔,他就順手撥通了袁師傅的電話。
何華把袁師傅痛罵了一頓,說你他媽不是人,狠得心下得手,睡得下去啊。袁師傅說我沒有,我忍住了,再怎么說也不能給你何局長丟人啊。何華就說你沒有也要拿點錢來,就算幫老子撐面子,資助一下貧困戶。袁師傅猶豫了片刻問多少?何華脫口便說五萬,袁師傅就叫苦,說我哪有這么多錢啊,你要我去搶銀行啊。何華說那你說多少?袁師傅硬著頭皮說兩萬,再多一分也沒有。這我還得去找老婆討呢。何華不再加碼,認可地說,那好,跟你老婆說是我借的,今晚送來。袁師傅說下暴雨呢,怎么這么急呢?
何華覺得袁師傅能爽快地答應這兩萬塊錢,一則是出于自己曾是他的領導,共事多年,領導與司機之間是會產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的,二則是袁師傅肯定是把那女孩給干了,他是出于內疚。不管怎么樣,已弄到了兩萬塊錢,這讓他著實地高興。還有三萬塊錢解決起來就困難小些了。恰在此時,他的手機嘰嘰了幾下,他一看是老婆發來的短信。這幾天出外防汛,老婆總是時不時發來短信關心他,總是問些諸如洪水大不大,扛沙袋累不累,蚊蟲多不多,衣服洗沒洗之類的話,末了還問一句幾時回家,這讓他感覺很溫暖。結婚十幾年,他最值得炫耀的是找到了一個善良、賢惠的老婆,他曾多次吹噓他的老婆是寧可自己沒褲子穿也要給他人穿的人,那種單純、毫無雜念的善舉曾讓他感動過無數次。他敢肯定這時候開口找老婆要三萬塊錢,老婆絕不會多問一句,而且馬上會把錢送來。他就抱著想驗證一下的想法向老婆開了口。老婆說正好我休假,我來看看你。他得意地笑了,說雨這么大,你怎么來啊。老婆說你放心,我不會被洪水沖走的,你不是急需要錢嘛。
何華就像自己解決了一道難題一樣如釋重負。他對鄧杰說他們下午把錢送來,你去交給所里的會計。
鄧杰散淡無光的眼這才有了點神,他怔怔地盯著何華,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又什么都沒說。
手機鈴聲在這種寧靜的氣氛中顯得格外地響,何華接聽,是馬鎮長打來的。馬鎮長說上游的洪水下來了,水庫的水迅猛地漲,已漫過大壩,直擊沙袋。鎮里組織的勞力已經全部上壩,要何華立即過去投入搶險。何華說行,我們馬上到。馬鎮長說只你一個人來,你通知鄧杰要他回去鎮里,縣紀委的人在政府里等他。他媽的也不認個時候,啥事這么急啊。
何華穿了雨衣出門,回身把手機塞進枕頭下面,然后對鄧杰說,最好等錢來了再去。鄧杰點點頭。
鄧杰目送何華的身影消失在暴雨中,就開始期盼風停雨住,云開日出。在陽光驅走陰霾的時候,那送錢的就會到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枕頭下的手機不時地叮咚咚的響著,他知道那是何華的手機來了短信。他沒有想看的意思,那聲響卻不住的傳進他的耳朵里,讓他心煩意亂,他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正要關機,信息又來了。他條件發射的順手一點,就像點開自己的手機。信息是孤獨的雨發來的。孤獨的雨問,在嗎?又問還在防汛?說在狂風暴雨的時候擁著心儀的情人做愛,那種銷魂美好的感覺你期待嗎?又說我想宵夜并不是肚子餓了,是我的嘴寂寞了,我想做愛并不是性饑渴了,是我的心孤獨了。接著說詩人余秀華說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我們只需要穿越半個縣城。接下來就是無數的問號和感嘆號。最后一條說,我期待在老公之外尋找到一種紅杏出墻的愜意。你卻是假裝圣人,我看你就是性冷淡,或是性無能吧。鄧杰看到這里,似乎發現了何華的天大的秘密,原來也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呀。但此時的他怎么也升騰不起那種窺破他人隱私的快感,相反,他在內心冉冉升起的是對何華的擔憂。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直爭斗不休的對象卻成了他擔憂的對象,是因為這個對象幫他解了燃眉之急,還是這個對象即將得到升遷,要就任縣地稅局副局長。都是,也許都不是,他不想弄清楚,將手機又塞到枕頭下。
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的一下坐起來,急急地拿出手機再看,他看見了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孤獨的雨,這個名字出現在他的微信上的時候曾問過他,他不冷不熱的說孤獨的雨還寂寞的雪喲,粗俗。問他的人說你高雅,也只是下里巴人的高雅。那以后這個名字偶爾的出現在他的手機上,總是例行公事的那幾句話,沒有一點溫度。他似乎早已忘了,但他一刻也不敢忘的是這個叫孤獨的雨的人是他的老婆。
鄧杰的腦子就像猛然的炸裂了一般,血就往上涌,臉漲的通紅。他回了一句操你媽的,你等著。發送出去后,仍舊覺得不解恨,就把手機狠勁地摔在了地上,他感覺那是一巴掌扇在了老婆臉上,而且是結婚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扇老婆的臉。老婆的雪白的臉上流出了殷紅的血,他覺得痛快。
馬銀花聽到了響聲,急急地推門進來,她看到地上散亂的手機就哭,說你別這樣。鄧杰怔了會兒,突然間他的眼里噴出了一股被欲望燃起的火,他沖上前去,如發情的雄獅撲向順從的雌獅,一把抱住了馬銀花,滾燙的嘴唇立刻貼上了馬銀花的嘴唇,馬銀花冰冷的身子就開始顫抖,開始燃燒,開始有了溫度。
張有林站在對面的屋檐下看著,他狠勁地用拐杖敲打著腳下的水泥地,任由他敲得山響,那聲音都被這滿世界的風聲雨聲給淹沒了。
小女孩不知從哪里跑了來,濕漉漉的衣衫仍貼在身上,襯托出她那對掙脫了胸罩束縛任意瘋長的高聳的乳房,她瞪著眼看著鄧杰和馬銀花的狂吻,說我要。
馬銀花慌慌地從鄧杰的熱吻中回過神來,猛的推開了鄧杰,她回頭看著渾身滴水的女兒,一把將女兒摟在了懷里,女兒掙開了她的手,跑到鄧杰面前一下子抱住鄧杰的頭,學著母親的樣將她稚嫩的嘴唇在鄧杰的臉上胡亂的親著,邊親邊說我要我要。
鄧杰一時不知所措,本能的躲避著。馬銀花被女兒突如其來的舉動搞的目瞪口呆,不一會她清醒了過來,一把拽過女兒,隨手就給了女兒一巴掌,女兒捂著臉,沒有哭反而笑了,笑得燦爛,像屋后堰塘里的紅蓮,令人心生憐愛。女兒轉身跑出去了,跑進了雨里,馬銀花也跟著跑出門,剩下鄧杰一個人傻傻的站在那里,像一根木頭。
雨停下來的時候已是午后了,望著屋前屋后四處流淌的水,張有林說,媽的下瘋了,活這么些年也是頭一次看到。鄧杰有了和馬銀花的第一次親吻似乎在張有林面前就有了做賊后的心虛,他像討好地接了張有林的話說,是的,前幾天就有了紅色預警,說這一帶有百年不遇的降水。張有林嗯了一聲,說了一句讓鄧杰似懂非懂的話:吃茶吃飯過,聽風聽雨眠。就一瘸一拐地走了。鄧杰自覺沒趣,就橫了心要走,他去伙房里對馬銀花說,我走了,去外面迎迎他們,干等也不是辦法。馬銀花在刷洗碗筷,見鄧杰要走,鼻子就有些發酸,眼里就落下淚來,說都是我害了你。鄧杰故作輕松地一笑,沒事的,你不要擔心。
小女孩急急地沖了進來,說大水,大水。說著就把鄧杰往外拉,見馬銀花還在洗碗,她就放了鄧杰,又拉馬銀花,說船,劃船去救爸爸。
見女兒焦急的樣子,馬銀花猜想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就拉了鄧杰隨了女兒朝門外跑去,跑不多遠,她就看見一輛汽車停在那兒,四周已是湍急的洪水。車在洪水中搖擺著,像在大海的波濤中搖擺的一艘船。馬銀花回頭對鄧杰說,快去幫忙把車弄上來,不然大水下來,車就會被卷走了。鄧杰看到了如此危急的場面,他二話不說就和馬銀花一起淌著沒膝的急流向汽車奔去。
這里是一條河床,沒水的時候,河床中橫著一條水泥道連接著河的兩岸,路下是一排兒放著的幾個粗大的涵管,小溪潺潺從涵管里流過,村里的人就從水泥路上通過去往村外的集鎮或縣城。每當暴雨來臨,河水就會暴漲,但漲得最大的一次也剛漫過水泥路面,膽子大的人就挽了褲腿涉水過河,膽子小的人就坐了拖拉機之類的交通工具過河,通行無阻。那車似乎是想趁水不大開過河來,卻在河中間遇上陡漲的大水,車熄了火。
熟悉水下路況的馬銀花領著鄧杰到了汽車跟前,車里坐著兩個人,鄧杰見水已經開始從門縫滲進車廂,就說還不快下來,把車推上去呀。司機就問前面是不是張書記的家啊?馬銀花說是啊,我是他家媳婦。司機對坐在副駕駛位上的人說劉主任,前面就是。叫劉主任的人就點著頭說,這水也太大了一點。站在車外的鄧杰已明顯感到了水的沖力,他有點站不住了,忙拉著車上的倒車鏡,說你們快下來,我們盡快把車推過去。劉主任就脫了皮鞋,挽了褲腿,似下不下的樣子。鄧杰就急了,說還管什么皮鞋,快下來。他用力拉開車門,劉主任就跳進水里,說好,推車吧。
司機把住方向盤,鄧杰、劉主任和馬銀花就在車尾推著,車慢慢地向前移動。這時候,洪水又漲了一些,不知不覺地就沒齊了他們的大腿處。司機感覺坐下的車子漂浮了起來,方向盤已不聽使喚,整個車身在向下移,偏離了原有的路基,他驚嚇地從車上下來說,劉主任,不行了,車向下滑了。鄧杰一看,情況緊急,就將身邊的馬銀花向岸上推去,說師傅,趕快帶她上去。司機一把抓住了馬銀花,拼命向岸上蹚去,馬銀花回頭大喊,你們快上來。
鄧杰見司機帶著馬銀花接近淺水區了,他回頭對劉主任說,我在前面探路,你抓住我,抓牢了,劉主任抓了鄧杰的手,倆人繞過汽車向岸邊?去。
馬鎮長站在水庫壩上,水已漫過沙袋從他的腳下流過。他拿著半導體喇叭大聲地說,同志們,接上級緊急通知,為確保水庫安全,上級決定開閘放水,鎮里已通知沿渠農戶撤離。
在場的人一下子停下了手里的活,一下子散了。有些人就撥了手機在打,打沿渠住戶的打自己家里的都有。何華踩著濕滑的稀泥來到馬鎮長邊上說,馬鎮長,搶了幾天就廢了?
馬鎮長說,水太大了,再不放棄怕庫壩不保,縣防汛指揮部命令我們立即開閘泄洪,保住庫壩要緊,不然庫壩倒了,那損失就無法估量了。
我們呢?何華問。撤,回家。馬鎮長說著,就去閘閥處安排開閘事宜。何華茫然地望著湖水,那水有如一鍋煮沸的開水就要跳出來一樣,他帶著一種懊惱和失望地走下了壩坡。
不一會兒,他就聽到了水從泄洪口傾瀉而下發出來的巨大的響聲。洪水如放開四蹄奔騰的野馬不顧一切地順著水渠向下游奔去,氣勢兇猛,不可阻擋。
站在岸上的馬銀花也聽到了洪水渲泄的聲響,她急的跺著腳喊,你們快上來,水庫開閘了。
鄧杰就看見一股足有米把高的大水呼嘯著從上游直沖下來,他迅速地把劉主任推到前面,招呼岸邊的司機把劉主任拉上去,馬銀花不知從哪里撿來了根長竹竿遞給近岸的劉主任,喊著,拉住竹竿,不要松手。
劉主任本能地抓住了竹竿,他伸出另一只手給鄧杰,鄧杰毫不猶豫地抓住了。
此時,那股巨大的洪水已沖到了近前,汽車已被裹挾著向下游飄去。劉主任和鄧杰同時被洪水沖倒在了河中,只是劉主任牢牢地抓著竹竿,鄧杰使勁抓著他的手才沒被沖走。水流的沖擊力使他們的身體像被一雙魔手拽著,他倆根本無法站立,更談不上上岸了。岸上的司機和馬銀花合力拉著竹竿,馬銀花嘶啞著聲音,帶著幾分哭腔地喊,抓住了,千萬別松手啊!
鄧杰被洪水嗆了幾口,嗆得眼發花,渾身無力。他說,不行了,這樣下去我們都會被沖走,你放開我,你先上去。劉主任說堅持,堅持一下。
一個浪頭打來,鄧杰的頭好一會兒才從水里鉆出來。他咳著問,你們干嘛的?劉主任說縣紀委的,今天來的不是時候。
岸上跑來了許多人,他們都是防汛撤下來的人。見有人在水中掙扎,他們就幫馬銀花一起拉竹竿。何華跑了來,得知鄧杰還在水里,就在岸上拼命地喊,別松手啊,鄧所長!
鄧杰已是恍恍惚惚了,他見岸上有無數人影在晃動,也聽不見他們在喊什么,但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來找他的,是來要他交代問題的,他的心就往下沉,沉得他沒了力氣再抓住這個人的手。又一個浪頭打來的時候,他的手從劉主任手中滑脫了,洪水立即卷走了他,像卷走了一根木頭。
劉主任被眾人拖上了岸,馬銀花看見鄧杰的身體消失在洪流中,想喊一聲卻沒喊出來,就倒在了地上。何華拼命地追著洪水向下游跑,邊跑邊喊,鄧所長,鄧杰!回答他的只有洪水的咆哮。
直到第二天上午也沒見到鄧杰的影子,馬鎮長動員了沿河各村的村民去尋找,仍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在鎮政府會議室里,鎮委書記陪著縣國土資源局的胡副局長和鄧杰的妻子坐在那里,都垂喪著頭,默不作聲。劉主任一支煙接著一支煙地抽著,滿屋子飄散著煙霧。馬鎮長來回地踱著步子,不時地看看手機,期待著手機里能傳來找到了鄧杰的消息。何華從外面走了進來,顯得十分疲憊,他參加搜尋隊伍熬了一個通宵,眼里布滿了血絲。他一見到劉主任,就沖上去說,什么雞巴案子這急著辦啊?劉主任說我們只想問問他,也想早點結案。何華說他媽的也該認個時候唦。劉主任掐了煙蒂說你嘴里放干凈點啊。鎮委書記忙拉了何華說何局長,別亂來,劉主任也是辦公事。
何華沒再說什么,他分明看到了那個坐在鎮委書記身旁的女人,那女人也看到了何華,四目相對,兩人都呆住了。
何華問,你怎么……孤獨的雨?
剛踱到何華身邊來的馬鎮長說,什么雨啊風啊的,她是鄧所長的愛人。
何華就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似的,腦子嗡地一聲炸響。他弄不明白,那天在床上風情萬種、放蕩不羈的女人此刻卻是如此的雅致、端莊,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他更想不通這個女人怎么會是鄧杰的妻子。一想到鄧杰,他的臉上就像爬滿了尷尬和羞愧的毛毛蟲,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打,似乎要把毛毛蟲全部打死。
鎮委通訊員來說,何局長,分局打電話來說你愛人和袁師傅在分局等你,說是給你送錢的,昨晚就來啦。
何華立即從尷尬的境況中走了出來。他看看一屋的人說,要他們回去,來搗什么亂,大水還沒退呢。
張永平,男,漢族,湖北沙洋縣人,系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荊門市東寶區作家協會主席、《東寶·文學季刊》雜志主編。
1989年開始文學創作,有多部長篇報告文學、中篇小說集、散文集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