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索


登富士山這件事,至少能學會三個詞:“披星戴月”“云里霧里”和“山外有山”。
夫津木先生是富士山下“WholeEarth自然學?!钡牡巧较驅?,一個月前,我在這里預約了后天早晨最后兩個上山名額。所以才有機會體驗到:和富士山親密接觸是一件“看天吃飯”的事情——它每年只有7月初至9月初短短兩個月的“開山期”,上班族要避開工作日,能選擇的只剩幾個有限的周末,加之預約時無法預測天氣狀況,臺風和暴雨不知道哪一個先來,一旦行程被取消,可能就又要等上一年。即便成功進了山,大多數(shù)登山客沖著山頂日出而來——這就更難琢磨了,給你看朝陽還是看云海,或者干脆再來一場雨,都要看老天爺有沒有心情賞臉。
好在次日清晨,終于等來夫津木先生的郵件:“臺風通行的速度比預想中要更快呢,路線也似乎避開我們去往遠處了,明天的行程照舊,大家一起來制造最高的回憶吧?!?/p>
在明月下開始登山
和那些從東京或大阪出發(fā)的旅行團不一樣,有著30年歷史的“Whole Earth自然學?!笔且患疑儆械摹艾F(xiàn)地集合”登山組織。它以富士山為據(jù)點,不提供廉價的新干線往返車票,也沒有一車又一車的游客大巴團,每個向導每次最多只能帶8個人上山,沿途講解生長于山間的各種動植物生態(tài),它們在氣候變遷之間完成了怎樣的進化。每年限定兩個月的富士登山之外,他們還終年組織青少年山間教育、有機農業(yè)推廣和里山保護運動。
在這個登山團體里,工作人員多是出于興趣使然。今年39歲的夫津木先生其實是愛知縣人,曾在消防隊工作數(shù)十年,擁有急救隊經驗,卻在6年前放棄穩(wěn)定工作,沉醉于登山樂趣和山村民俗學中。當天隨行的另一位領隊片瀨先生,生長于富士山麓之間,大學畢業(yè)后在金融機構工作了2年,如今他夏季擔任登山向導,冬季是滑雪教練,擁有紅十字會急救員資格,一年四季穿梭在富士山間。片瀨先生原本愛海勝過山,12歲就參加了帆船競賽,考到了小型船舶駕駛執(zhí)照,直至大學時在打工的烤肉店老板邀約下有了第一次登山體驗,才懂得自己日日眺望的富士山魅力無窮:“在山野自然中長大,也以這片自然為對象,游玩、學習、自給自足,感受生活?!?/p>
那天和我們一起朝著富士山進軍的,有在智利登山途中結識的“山友四人組”,有全程沉默不語的一家三口,有背著好幾個長焦鏡頭的攝影愛好者,還有某位母親和她正在上大學的兒子。盡管每年有超過20萬人登上富士山,他們中的6成會選擇大熱的“吉田線”,我們卻另有計劃,沿著另一側的富士宮口向上——大概只有2~3成的游客會從此處上山,它的路線中沒有前者那么多的山小屋、食堂和土特產商店,卻能登上全日本的最高點——海拔3776米的“劍峰”,還能繞行300年前噴火的“寶永山火口”一周,在晴朗的日子里,遠處的太平洋和伊豆半島盡收眼底。
為富士山日出慕名而來的身影,不是最近才出現(xiàn)的,早在400年前的江戶時代,人們?yōu)榱丝慈粘?,就開始了“通宵登山”的行程。今天的情況也大抵相同:早上在吉田或富士宮的五合目(富士山從山麓到山頂?shù)穆烦?,被劃分為十個區(qū)間,每個區(qū)間為一合目)集合,中午開始登山,從五合目到六合目,傍晚6點左右能抵達七合目的山小屋。在山小屋用過晚餐之后,大家早早睡下,次日凌晨1點起床,在黑暗中登上八合目和九合目,抵達山頂時正好能趕上陽光穿破云層而出,隨后再一口氣下山,便能在中午回到五合目的出發(fā)點——這樣的行程有一個專業(yè)的說法:彈丸登山。
山小屋是富士山上唯一的住宿設施,住一晚大約5000日元,加上晚餐(咖喱飯)和早餐(面包牛奶)則要7500日元,周末還會貴上500~2000日元左右。山小屋的條件十分簡陋,因為水資源珍貴,一瓶500ml的礦泉水售價高達500日元,刷牙洗臉的自來水根本是沒有的,別說洗澡了,就連上廁所也要花300日元入場費。屋內擺滿了上下鋪床,床上的睡袋一個緊挨一個,不要奢望隱私空間了,據(jù)說人氣最旺的時節(jié),每個晚上要收納250人——幾乎從晚上9點開始,鼾聲四起,讓睡眠質量不好的諸位十分崩潰。
美景通常就存在于那些最為不方便的地方。例如一個晚上,當你被鄰床的鼾聲吵醒,忍無可忍鉆出睡袋,裹上羽絨服走到門口透氣,傍晚的暴雨不知何時停了,然后你無意抬頭,便撞見了山間清澈的明月。在這明月下開始登山,漸近高處,便能體會到“披星戴月”這個詞確實真實存在:以遠方的山頭為中點,一側的皎潔月光照亮了整片天空,陰暗的另一側,竟能清晰看見北斗七星閃耀于銀河之間。
六根清凈,山是晴天
在富士山沿途的商店,販賣一種名叫“金剛杖”的木棍,短一點的1000日元,長一點的1200日元。其實就是最普通的輔助拐杖,但卻成為了我最中意的登山紀念品:每抵達一合目,都有山小屋提供“燒印”服務,見證你曾經抵達此處。燒印方式也是古風,用炭火將金屬鐵桿燒得火熱,再將上面的圖文烙上木頭。通?;?00日元能獲得一個燒印,也有的店家一口氣要印5個,到了山頂,燒印處就設在了“淺間神社”,與眾不同的紅色御朱印設計,用金槌壓在棒子上,有種莫名的恭敬感??紦?jù)說,發(fā)明這種燒印的是創(chuàng)業(yè)于1915年的“佐藤小屋”,它也是五合目唯一在冬季仍然營業(yè)的山小屋。
每一根金剛杖上,都寫著“六根清凈”四個大字,這在無意中透露了富士登山史:江戶時代,普通百姓之間流行著一種名為“江戶八百八講”(俗稱“江戶講”)的習俗,人們穿著百棉布白衣,杵著系有鈴鐺的金剛杖,一路念誦著“六根清凈,山是晴天”的口號登上山頂——在那時的人們心中,登富士山是修行的方式之一。
實際上,今時今日登富士山也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情。我們在第一天花了6個小時才登山半山腰,次日的登頂和下山則耗費了整整11個小時。17個小時的行走路程,幾乎沒有大規(guī)模的植被和風景,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單調的火山灰——尤其是下山時,因為喪失了目標而變得焦躁不安時,就會衍生出庸俗的游客心態(tài):要是有纜車該多好啊!
只有把它當成修行,心態(tài)才會好得多。次日下山,剛穿過一座陽光明媚的山頭,另一座山頭立刻又出現(xiàn)在眼前,在茫茫云?;\罩下仿若末日般生化危機,時而有霧或雨,也是短短幾分鐘的事情——才剛套好雨衣,天空已掛上一道淺淺的彩虹——在富士山,彩虹是機緣,不過30秒,又消失不見。
富士山的日出有一個神圣的名字:御來光。能不能看見御來光也是機緣。下山之前的3個小時我們抵達了山頂,看見云層中投射下金色的光芒,太陽即將穿破云層而出。我坐下來,掏出保溫杯,終于在清晨的第一絲陽光中喝起了咖啡——那杯咖啡還沒喝完,又是一場傾盆大雨。
前一晚在山小屋,我四處尋熱水而不得,山小屋的工作人員視水如命,怎么都不肯賣一杯給我。正當我垂頭喪氣地走回床位時,一位同行的地形勘察員叫住了我,示意我他手中的酒精爐和錫制杯。因此在后來的早晨,當我喝著他賞賜的熱水泡好的咖啡時,他又一次在富士山頂掏出了酒精爐,點火燒水,煮了一碗熱騰騰的方便面。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