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吃瓜群眾圍觀的滋味

四眼金魚

我在每一個窘迫潦倒的時刻里，都特別害怕被人知道，只想自己默默消化。可總有事與愿違的時候，不小心就被人看到了我倒霉的樣子。

暴雨傾盆，晚上十點鐘的陰冷雨水濺在腳腕。結(jié)束了同學聚會的我一邊搓著手臂，一邊踩著水往家跑。快走到時，就注意到了站滿了人的小區(qū)門口。

雨傘下穿著睡衣的大媽，警車，撒酒瘋的父親和人群中央默默擦眼淚的女兒。我猜想，這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喝酒鬧事。

那個姑娘大概20歲，被這帶著血的場面嚇得淚流滿面，卻始終沒有說話。

查看監(jiān)控時，圍觀的大媽們七嘴八舌地講著今晚的故事，仿佛個個身臨其境。年輕的小警察狐疑地打量著圍觀的人，問那個姑娘：“這都是你的家人嗎？”

姑娘搖搖頭，甚至帶了一抹笑，輕輕說：“不是，他們只是來看熱鬧的。”

她的笑容苦澀慘淡，一閃而過。而我卻記了很久。

是啊，他們只是來看熱鬧的吃瓜群眾。

“你看，她爸爸喝醉酒的模樣多可笑。”“她哭花了妝、顫抖著在調(diào)解書上簽字的樣子真可憐。”“攤上這樣一個酗酒成性的父親多悲慘呀。”

我聽見看熱鬧的人這樣說。他們嘖嘖不已，好像“真心實意”地為那姑娘感慨人生不公。但我忽然在他們臉上看到了一種幸災樂禍，和所有圍觀跳樓的群眾的面目一樣鎮(zhèn)靜而殘忍。

那對甜蜜的情侶分手了，誰又投資失利了，父母離異了，小時候的班花長殘了……總有人在別人悲慘時獻上無聊的同情，但背后只是襯托自己的快樂。

但是，她真的需要這種廉價的同情嗎？

反正我不需要。

十九歲那年的夏天，我聽說每天灼熱的陽光幾乎烤化了柏油路，而我一無所知，因為我窩在家里沒有出門。

那年，我遭遇了迄今為止最大的打擊，高考失利讓我抬不起頭。領成績的那一天，我抱著沉甸甸的志愿報考指南書和一張考試成績單，被同學的關懷灼傷。

有些同學還算善意，而激怒我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安慰——

例如一個高考發(fā)揮超常的女生，正站在我的身邊，臉上還有掩飾不住的笑意。她抖抖自己的成績單，拍了拍我的肩，輕松地說：“哎？不就考砸一次嗎？別灰心啊，上本地的大學也挺好嗒！而且我覺得你考得不算差，有學校上不就行了唄？”

接下來的漫長暑假幾乎被眼淚浸泡。接踵而來的各類親戚聚餐和升學宴上，我坐在餐桌一角默不作聲地吃飯，卻總有莫名其妙的遠房親戚冒出來：“怎么樣啊今年考試？”

關你屁事。

漸漸地我不愿意出門了。可手機、qq卻沒完沒了地響，七大姑八大姨永遠能拐著彎問高考成績，然后故作無意地甩出自己兒孫的高考分數(shù)，再安慰一句“別傷心”。在學校幾乎沒說過話的同學頂著陌生的頭像發(fā)起臨時會話，像是約好了似的，一起送上模板般的問句。

“你考了多少分？”

“天呀，你怎么會發(fā)揮失常呢？”

“聽說你考砸啦？怎么回事？有什么打算嗎？復讀還是隨便找個學校？”

在人生的第一次選擇就摔倒了的我，好像還不懂得什么叫“看熱鬧不嫌事大”，卻敏感地感受到了每一個問號后面不懷好意的嘲笑。

仿佛從前的每一次考試，考砸了的同學埋頭默默掉眼淚，一旁總有人說：“哭什么？你瞧瞧那個誰，那么努力，還是沒你考得好。你比他好多了。”

人世間總有人比我們慘，但很多時候，他們并不需要我們用安慰的名義再給他們?nèi)霭邀}。

但我始終感激當時的好朋友酥餅。她取消了考駕照的計劃，隔幾天就會敲響我的家門，然后探進頭：“嘿，我們出去玩好不好？”

她騎著自行車跑到學校，幫我簽了志愿書，領了檔案袋，拿回了通知書。酥餅幾乎沒有說過什么漂亮的安慰話，但她始終站在我身后，一言不發(fā)，卻有力量。不可否認，我的身邊并不全是看熱鬧的圍觀者，但這太過難得，難得到我不敢奢望每一個人都這樣做。

這世界上有很多痛苦，是別人無法理解的，而很多隱秘的痛苦，誰也無能為力，只有靠當事人自己走出來。

一個在大街上嚎啕大哭的女生，或許前一秒她失去了自己的親人，也或許她遭受了什么委屈，或許你不愿意走上前問一句“需要幫忙嗎”，但拜托，請別掏出手機拍下她的糗態(tài)當笑話傳上網(wǎng)絡。

家庭美滿和睦的小公主，也請別指責那些為了家庭崩潰的“樊勝美”，獻上幾甸不痛不癢的安慰滿足了自己的同情心。

每一個站上高樓，意欲輕生的人，你無法感受他的痛苦，請別聳聳肩、輕易說出“至于嗎”，請別仰起頭大聲喊“跳啊”。

閑極無聊的人，如果你不愿意伸出援手，那么請冷漠到底，裝作看不到我的眼淚吧。漠視也好，幫忙也好，都比惺惺作態(tài)的圍觀可貴。不打擾，是最低限度的禮貌。

那天晚上，酗酒的父親說著胡話推倒了女兒，緊接著就被帶回了警局。隨著呼嘯的警車離開，人群散去，癱坐在積滿雨水的小水坑里的女兒孤獨一人。

我走上前攙起她，說：“喂，需要幫忙嗎？”

她搖搖頭，轉(zhuǎn)身離開。而我所能做的，僅僅是塞給她一把雨傘，然后走開，裝作沒有聽到她的啜泣聲。

我得承認，自己幫不了她。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