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式“啃老”

塞北的雪

2016年4月，一位情緒激動的威尼斯律師寫信給意大利最高法院，要求國家盡快立法，規定子女在28歲之前必須自立，否則，這個國家可能陷入“永遠長不大”的危險。都說西方青年個性獨立，為什么意大利的年輕人卻喜歡賴在父母家，背負“啃老”的惡名？這件事在留學米蘭的上海女孩毛穎看來，遠非“年輕人占父母便宜”那么簡單，在“意大利式啃老”的背后，其實暗藏著很多不得不說的“秘密”。

哦，我的親娘

到米蘭之前，我就被告知意大利人的性格外露，喜歡用夸張的表情和肢體動作來表達他們的感受，尤其愛用驚嘆句。一個月下來，我發現他們最常用的驚嘆句并非西方人時常掛在嘴邊的“哦，我的上帝！”而是“哦，我的親娘！”我問同學路易吉，這是為什么，他想都沒想地答道：“那是因為我們愛自己的母親呀。”

愛母親，就一定要把老媽始終掛在嘴邊嗎？一番觀察下來，發現還真是這樣。在意大利，只要有人的地方，時不時就會聽到有人當街喊“娘”。甚至指天發誓的時候，也忘不了老媽，“以我媽媽的名義起誓”是意大利人最喜歡用的誓言。而如果去問意大利男人什么東西最好吃，得到的答案肯定千篇一律：“我媽媽做的飯。”

意大利人從不掩藏他們對母親的熱愛，而愛母親最直接的方式，當然就是陪在母親身邊了，他們也并不介意因此和“戀母情結”這樣的字眼聯系在一起。所以在米蘭，三十而立仍和母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意大利男人，幾乎隨處可見。

2015年春天，我去一家律師事務所實習，負責帶我的朱塞佩不僅是合伙人之一，而且風度翩翩，33歲未婚，我想當然地以為這個帥氣多金的有為男子一定是擁有寬敞公寓的黃金單身漢，可吃午飯的時候，喜歡聊天的朱塞佩卻告訴我，他至今仍和母親一起生活，這讓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我問朱塞佩，和母親住在一起不會感到不方便嗎？他聽罷笑著搖頭：“一點也不，正相反，我感覺非常舒服，朋友們也十分羨慕我有一個好母親。”

按照朱塞佩的說法，他的母親瑪麗安娜既堅強，又富有愛心，她在朱塞佩9歲時成為單身媽媽，獨自撫養兒子長大，雖然經歷不少艱辛磨難，卻仍然樂觀向上，從不怨天尤人，這讓朱塞佩在結束一天的職場疲憊后，總想盡快回到家中，感受母親帶來的輕松舒適和精神力量。一次閑聊，朱塞佩還一臉認真地告訴我，將來娶妻也一定要以母親為范本，在找到這樣的太太之前，他是不會搬出母親家的。

意大利男性到底有多依戀他們的母親？下面這組數據足以說明問題：在這個國家，三分之一的已婚男性每天都與他們的母親見面；50%的已婚男性與他們的母親住在同一座城市；四分之一的男性在離婚后重新回到他們母親的身邊生活……在意大利，通過和母親保持距離來證明一個男人已經長大這種事，是絕對不會發生的。

當然，以愛的名義住在母親家并不簡單，愛這件事光動嘴還不行，也要見行動。35歲的阿比亞蒂是我們那幢大廈的管理員，盡管已經結婚兩年，但仍和母親住在一起。一天晚上，我不小心弄丟了鑰匙，又一時聯系不到房東，只好給已經下班的阿比亞蒂打電話，麻煩他幫我拿備用鑰匙。半小時后，阿比亞蒂風塵仆仆地趕到，手里居然拿著一支水管鉗。見我一臉不解的神情，他笑著解釋：“接到你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幫母親安裝淋浴器。”

據說在阿比亞蒂家里，家務活是有著明確分工的：一般的家務事由母親承擔，阿比亞蒂則主要負責水管漏水、馬桶堵塞、電線短路、網絡故障等技術性的活兒，大件的電器也由他出資購買。如果有自己的小家庭的話，恐怕就不用這么麻煩了吧，可阿比亞蒂并不這么想：“我從來沒想過要搬出去單住，我非常愛我的母親。她還有一個讓我的哥們兒都很羨慕的優點——她是個足球迷，我們經常在家里一起看比賽，還一起去現場看球，搬家之后，就沒人和我一起看球了。”

意大利的女性大多性格潑辣、為人強悍，尤其是非常疼愛子女，或許正是她們的強大和愛心給了意大利男人充足的戀母、戀家理由。不過因此導致了社會問題，肯定是意大利慈母們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抱團式家庭

來米蘭之前，我總認為中國人最重親情，最有家庭觀念，可隨著接觸的意大利人越來越多，我發現他們對于家庭關系的重視和維系，完全不亞于中國人，甚至更勝一籌。這也使得很多意大利父母喜歡讓孩子聚攏在自己身邊，心甘情愿被“啃老”。

曼奇尼先生是學校的客座教授，每次向他請教問題，總能在他的辦公桌上看到一張全家福照片。有一次我好奇地數了一下，發現他們家居然有二十五口之多，而且這其中，還不包括去年剛出生的兩個小娃娃。

這么一大家子，要想一個不落地聚在一起拍張全家福，應該不是件容易事吧，可曼奇尼先生卻說非常容易，只要幾通電話就能輕松搞定，因為他們全家都居住在同一個街區——他們夫婦和長子吉安盧卡一家住在公寓的一層，另外三個兒子帶著家眷住在他們的樓上，兩個女兒女婿則住在隔壁的單元里，他說這樣他和太太就能每天都看到孩子們，也方便他們照顧子女的生活。

據說在意大利，類似曼奇尼先生這樣的大家庭很常見，也可以說是一種家庭傳統。大多數意大利父母不會主動要求孩子搬出去住，他們會處處替子女著想，為了孩子鞠躬盡瘁。在意大利，除了因為工作或結婚的原因，年輕人離開父母家獨自居住，并不被社會輿論所接受，甚至還有可能掀起不小的家庭風波。

同學亞歷桑德羅新交了一個女朋友，兩個人如膠似漆，關系進展神速，這讓他產生了搬出父母家，和女友一起租房的念頭。可是剛和父母開口，就搞砸了一頓原本喜慶的家庭聚餐——母親埋頭垂淚，父親沉默不語，兩個兄弟也驚慌失措，不敢張嘴吃飯，他后來只得放棄了搬離父母家的想法。這件事的最終解決方案是：亞歷桑德羅可以帶女友回家玩，或者出去吃飯，但不能留女友在家中過夜。按照意大利的習俗，帶女友在父母家過夜是一大禁忌。我問亞歷桑德羅是否對這個結果感到滿意，他不置可否：“我不想讓父母難過。結婚之前，我恐怕要一直住在家里，我的兩個哥哥也是如此，所以沒什么可抱怨的。”

英國《泰晤士報》公布的一項數據表明，在北歐國家，年輕人離家獨立生活的平均年齡大約是22歲，而在意大利，年輕人在29歲之前很少會離開父母家，英國媒體將這種現象歸結為意大利父母的過分溺愛，甚至還為意大利父母提供了英國好父母的標準作為示范：“讓你的孩子學會獨立生活，獲得有用的獨立生活經驗，這樣的父母才夠稱職。”

他人的非議也引起了意大利政府對“啃老”問題的關注。公共管理部長雷納托·布魯內塔在電視上公開倡議意大利父母不要執著于為子女洗衣做飯、疊被鋪床，要學會放手，讓那些年滿18歲的男孩子離家獨立生活。不過，說父母是造成意大利年輕人“啃老”的主因，可能也不夠公平，畢竟誰也無法剝奪父母愛孩子的權利，況且和孩子同住也讓父母享受到更多的天倫之樂，這原本就是互利雙贏的一件事。

伊蓮娜是我的意大利語老師，她的兒子佩德羅29歲，兩年前被派往法國工作，最近剛剛回到米蘭，原本打算自己租房獨立，最后還是在母親的強烈建議下搬回了家。伊蓮娜說和兒子同住，會讓她感覺自己仍然被人需要，感覺很幸福。而且兒子住在家里，一些年輕的朋友也會時常前來做客，“和他們一起聊天，我覺得自己也變年輕了，真的很有趣。”看伊蓮娜喜笑顏開的模樣，很顯然是樂在其中，所以意大利政府著力改變“啃老”現狀這件事，還真的是任重而道遠呢。

都是錢少惹的禍

當然，也并不是所有的意大利父母都喜歡收留成年子女住在家里。就拿房東阿倫佐先生來說，他就非常希望兒子盧卡能夠早點自立門戶，讓他和太太都能歇口氣。對于這一點，我真的是百分百地理解。

39歲的盧卡還沒有結婚，在一家超市工作，每次去房東家，都能看到他把雙腿架在茶幾上，悠閑地吃水果、看電視，享受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禮遇。一天，我去房東家拿郵件，看到盧卡仍坐在老地方，只是身邊多了兩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一打聽才知道，原來他新結識了一個女友，是位單親媽媽。兩個人打算下午去看電影，盧卡便將女友的孩子交給父母照顧。看到阿倫佐先生被兩個頑皮的孩子搞得筋疲力盡，我都有點于心不忍了。

按照阿倫佐先生的說法，幾十年來，他們任勞任怨地為兒子充當清潔工、廚師、燙衣工、信件收發人、司機、提款機，現在還要為盧卡女友的兒子充當保姆，真的有些身心疲憊。不過，盧卡似乎也有自己的苦衷，“我賺得太少了，如果有足夠的錢能夠租房，我也不想麻煩父母。”

最近幾年，意大利的經濟狀況不太樂觀，年輕人的失業率居高不下，收入也少得可憐，而房價和房租卻高得可怕，首都羅馬的房租價格甚至在歐盟城市中高居第二，僅次于倫敦。盧卡每月的收入只有1500歐元，除了“蹭住”在父母家，他別無選擇。

其實不只是房租價格，在意大利，讀大學的費用也貴得讓人難以承受。2016年5月，一名意大利作家將28歲的兒子告上法庭，起因是他在離婚時獲得了兒子的撫養權，并同意為其支付養育費，直至大學畢業。但這位兒子取得大學學位后，又繼續攻讀了電影課程，學費和生活費當然還是需要父親提供，這一下，老爸被逼急了，請出法官來評理。媒體采訪時，那位兒子也是滿肚子委屈，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如果我有別的法子解決高昂的學費，我和老爸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

由于意大利近年來生活成本不斷飆升，人們的工資卻不升反降，很多人或多或少都要接受父母的經濟資助。不只是和父母同住的年輕人，即便是那些已經結婚離家的子女，也會變著方式回父母家里“啃老”。

有一次和在網上認識的馬薩羅聊天，他說自己和太太最近每個周末都要回父母家洗衣服，既省水省電，又省力，老媽還會幫著烘干，樂得他每次都會送給父母兩個大大的“熊抱”。這位老兄還時常借用父母的車接送女兒上學，我暗想，那能省下多少油錢呢？可馬薩羅卻說，只要能降低生活成本，他不介意算計到每個里拉。這就難怪意大利權威媒體總是呼吁政府在提振經濟上下大力氣，畢竟只有人們口袋里有了錢，“啃老”問題才有可能從根本上得以解決。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