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龍
〔摘要〕 民粹主義是現代社會發展進程中一個重要的政治現象,從時間維度來看,先后出現了19世紀后期俄國民粹主義、美國“人民黨”民粹主義兩種原生形態,橫跨20世紀30年代到80年代的拉丁美洲的經典民粹主義形態,以及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歐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出現的“新民粹主義”。不同的民粹主義形態具有不同的解釋路徑。民粹主義的形態演進啟示我們:要從價值觀念和價值立場尋求民粹主義的研究共識,在研究視角上要破除西方學術偏見,融入更多的地方經驗,在研究旨趣上注重抵御民粹主義誘惑。
〔關鍵詞〕 民粹主義,形態,解釋路徑
〔中圖分類號〕D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6)06-0052-07
民粹主義被認為是一個充滿模糊性、歧義性的概念乃至一個缺乏實質內涵的政治標簽,“在尋求對民粹主義有一個完美恰當的解釋的過程中,充滿著種種錯覺和許多不盡如人意的東西,其結果并非總是令人滿意的?!?〔1 〕2系統梳理民粹主義的形態演進及由此而產生的理論譜系,對于準確把握民粹主義的內涵,恰當地評價民粹主義,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 民粹主義的原生形態及其解釋路徑
民粹主義發端于19世紀中后期,它的原生形態包括俄國民粹主義和美國“人民黨”民粹主義。這兩種民粹主義的產生背景、理論內涵和思想影響差異甚大,從而一開始就給民粹主義帶來不同的解釋路徑,這種解釋路徑的差異深深影響到了后來民粹主義的內涵厘定和理論分析。
俄國民粹主義是在農奴制面臨嚴重危機,資本主義很不發達的獨特歷史條件下產生的社會思潮和政治實踐,其主旨是繞過資本主義發展階段來塑造更美好的社會制度。俄國“民粹派”思想運動和政治實踐橫跨了19世紀40~5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前后長達八九十年的時間,其思想成分龐雜、代表人物眾多,但知識分子始終是這一思想潮流和革命運動的創立者、傳播者和踐行者。列寧曾經把民粹派分為“啟蒙者”或“60年代遺產的代表者”“老民粹主義者”“現代民粹主義者”和“新民粹主義者”四個相互承接的派別,其共同特征是體現了“俄國農民民主派的思想體系(觀念)” 〔2 〕326,其共同的理論觀點則是“相信俄國生活的特殊方式,相信俄國生活的村社制度,由此相信農民社會主義革命的可能性”。 〔3 〕229
作為一種社會思潮和政治實踐,俄國民粹主義既體現出了所有民粹主義共有的“信仰人民”“崇尚人民”和把人民理想化的價值立場,以及號召動員“人民”與敵對的“他們”直接斗爭的行動指向及其背后蘊含的道德主義的裁決標準等諸多共性,但又因為具有俄國現代化獨特的歷史起點、路徑選擇和小農訴求,從而呈現出民粹主義發展的特色。因而,關注俄國民粹主義與西方民粹主義的差異,尤其是理解它所形成的獨特歷史背景、它的理論主張和它的思想特質,是我們在運用俄國民粹主義解釋路徑時特別要注意的問題。
第一,“企圖避免資本主義道路,利用傳統的村社組織直接走向社會主義的社會革命理論”是俄國民粹主義最為突出的特征。這一理論主張源于兩方面的思想原因,一方面是對村社組織的道德推崇和精神幻想。俄羅斯知識分子賦予“米爾”(即村社)一種精神和道德上的獨特價值,認為它“是自然歷史遺留的人民的本源”,是“俄國人民夢寐以求的民族原則的內部天然合法的民權保護者”, 〔4 〕33-39因此主張村社成為“社會主義”的基礎和出發點。另一方面則是對資產階級的厭惡和對資本主義的恐懼。19世紀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帶來農民的破產,工人的赤貧,資本家的貪婪和虛偽等血淋淋的歷史圖景,讓俄國知識分子對于資本主義懷有深深的拒斥和恐懼,“所有人都指望俄羅斯避免資本主義的非正義和罪惡,繞過經濟發展的資本主義時期變成更好的社會制度。甚至很多民粹主義者幻想:俄羅斯的落后狀態恰恰是它的優勢。” 〔5 〕100可見,這兩方面思想資源的結合體現了俄國民粹派作為小生產者空想社會主義的本質。 〔6 〕361這種思想特質也體現了它是一種基于道德評價向后看的思維習慣,而不是一種基于歷史維度向前看的進步主義思想。奉行“道德——政治”價值至上論,“鄉愁”“懷舊”“道德烏托邦”構成它的基本色調,這一基調在革命實踐中很容易導向冒進主義和盲動主義。
第二,俄國民粹主義是一種關乎俄國命運“走什么路”的系統學說和思想主張,是一個有完整理論形態的系統學說,有別于那種微觀的民粹主義“策略手段”“社會情緒”“精神癥狀”或“動員方式”。 〔6 〕7也正因為如此,俄國民粹主義的解釋路徑關注民粹主義的思想主張和理論內容,而不僅僅是微觀策略。這種宏觀解釋框架對于中國民粹主義的研究產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許多研究都是從當時俄國或者中國社會革命前途和出路的選擇視角來批判民粹主義,因此,民粹主義總是與一種特定的“歷史回憶”相勾連,并因此而被打上批判的印記。
第三,俄國民粹主義是一種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社會思潮,知識分子是創立、掀起和推動這種聲勢浩大的社會思潮的主角。知識分子和人民的關系是民粹主義永恒的主題,“以民為粹”還是“為民之粹”、“教育人民”還是“接受人民教育”是民粹主義內在的矛盾。具體來看,大多數俄國民粹主義知識分子堅持“以民為粹”的立場,認為“人民的生活本身總是合理的。” 〔4 〕31-32“在人民中潛藏著社會真理”“人民是真理的支柱”。 〔5 〕102據此,知識分子帶著一種“懺悔意識”和社會責任感,號召“到人民中去”,宣傳、鼓動和組織農民加入到革命實踐當中來,通過創造理想的社會來實現“人人平等”的道德理想。
第四,宗教因素提供了俄國民粹派理論主張的一個潛在文化圖景。俄國民粹派受到了宗教救贖、犧牲精神潛在的影響,“民粹派社會革命家的情懷是宗教情懷,他們自視為獻身大義和人民的革命教士,相信一旦在革命之火中消滅獨裁、剝削、不平等,在人民知識分子的指引下,就可以從革命之火焚燒資本主義的余燼中自然地建立起一個自然、和諧、公正的秩序,就能達到塵世天國。” 〔7 〕260
美國民粹主義肇始于19世紀末期的“人民黨”運動。美國內戰(1861~1865年)帶來社會的高度分裂和留下深深的戰爭疤痕,一場以農民為主角的民粹主義運動由此產生,其針對的對象是掌控國家經濟命脈的銀行、鐵路壟斷資本及其政黨代表(民主黨和共和黨),這場自發性運動構成了西方學術界關于民粹主義解釋框架的起點。
這場民粹主義運動掀起的直接原因是南北之間在奴隸制、工業和土地、貨幣政策上的巨大分裂,同時廣大農民對于兩黨政治制度的僵化腐朽強烈不滿也是其重要誘因。從本質上說,這場民粹主義運動“實質上是一種以地域為基礎,以捍衛土地所有制為目標的激進主義,它成為美國內戰之后又一支反對北方的政治、經濟強權和政黨系統的獨立政治力量?!?〔1 〕4119世紀60、70年代的農民協進會和1874年悄然興起的“美鈔運動”成為人民黨成立的前奏,1892年南北農民聯盟召開大會并發表“奧馬哈綱領”,標志著作為第三黨的“人民黨”正式成立?!皧W馬哈綱領”中的三個主題是主張“由國家管理貨幣,擺脫銀行系統”“政府擁有鐵路所有權和管理權”以及“土地不能投機買賣和接受外國投資者”,這體現了民粹主義者期待國家直接干預,遏制壟斷資本的主張。 “人民黨”在隨后的總統大選中飲恨敗北,它作為獨立的政治力量也逐漸沉寂,但它還是給美國政治的發展帶來了深遠影響:一是在美國兩黨政治格局之外提供了一種替代性政治的可能,這種外在壓力推動了兩黨制度的重新洗牌及其一定程度的變革。二是在美國政治文化中注入了民粹主義元素,成為美國政治光譜當中的一個重要色系。
顯然,作為一種代表農場主利益的自發性政治運動,以人民黨為代表的美國民粹主義具有與俄國民粹主義不同的內涵,它們同為民粹主義的共性在于,都肇始于劇烈社會轉型過程中的“危機意識”,都體現了對于社會弱者的尊重和關懷,都鼓勵社會弱者對于社會精英的抗爭意識;它們的差異也甚為明顯,美國獨特的歷史環境、社會制度使得“人民黨”為代表的美國民粹主義表現出鮮明的個性 〔8 〕236。
第一,從性質上來說,美國民粹主義是在資本主義制度有了一定程度發展的背景下產生的,盡管表達了對于壟斷資本家的不滿,但這場民粹主義運動缺乏革命的激情和顛覆現行制度的雄心,因而在性質上屬于保守主義和改良主義。
“人民黨”的綱領和行動中充滿著對道德衰敗、政治和經濟發展不公的控訴,對于選舉、立法、司法和國會等政治制度中的腐敗僵化強烈不滿,對于社會分為“流浪漢和百萬富翁”兩大對立階級的憤怒情緒,對于以農民為代表的普通人的善良、道德高尚充滿了期許,這種崇拜大眾、控訴精英的傾向是非常典型的民粹主義邏輯。正如保羅·塔格特在評價美國民粹主義時一針見血地指出的那樣:“它推崇激進變革,但缺乏革命熱情?!?〔1 〕34美國民粹主義渴望激進的變革,并有著廣泛而深入的動員,但從整體上來說就像“裝飾的圖案一樣貫穿于美國的政治生活之中” 〔1 〕33,他們不愿意從根本上否定美國的資本主義制度,也不主張號召民眾通過暴力革命的手段來變革現行政治制度,相反,他們最終采取的是現行政治制度所允許的成立政黨、參與競選的方式,也即是主動納入到現行體制來反抗現實,這跟俄國民粹主義主張暴力革命差異甚大。
第二,“人民黨”的民粹主義運動是一場自下而上的群眾運動,不像拉美民粹主義那樣有卡里斯瑪型政治人物的感召和動員,也不像俄國民粹主義那樣由知識分子精心建構的系統化理論來指導,因而可以說代表了一種自發性民粹主義模式。
“人民黨”的出現,原本就是一系列分散的、自發性的、地區性的農民抗爭運動不斷發展的松散聯盟,它在思想上體現了反精英主義和19世紀新教改革運動、啟蒙運動的理念結合?!叭嗣顸h”民粹主義沒有仰仗于某個具有超凡魅力的個性化領導人,同時也沒有成熟的、系統的意識形態理論作為指導,構成民粹主義運動的主體是農民與其他底層社會成員,“以小型的、獨立的但高度自愿的南部和西部農業生產者為主要社會基礎”,組織者往往來自社會底層,不是像俄國民粹主義那樣需要由知識分子鼓動、宣傳和領導,它原本就源于民間,因而“具有真正的反精英政治的價值取向”, 〔8 〕236但是另一方面,缺乏了卡里斯瑪型政治人物的領導和知識分子的指導,自發性的民粹主義使美國政治體制受到了明顯的挑戰,但這種挑戰并沒有威脅到美國政治生活中最為穩固的意識形態結構。 〔1 〕35“人民黨”民粹主義發展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塞繆爾·亨廷頓對于革命主體判斷的佐證:只有知識分子和農民的結合,才能發生真正的革命。
第三,美國民粹主義運動運用了政黨政治這一工具,最終匯入到主流政治框架之下,因而它的“反體制”緯度是脆弱而有限的,所帶來的影響則是形成外在壓力,推動主流政治的不斷發展和自我完善。在“人民黨”之后,先后出現了布朗·休、喬治·華萊士、羅斯·佩羅、佩林以及新近的特朗普等民粹主義政治人物,他們身上體現了一定程度的卡里斯瑪型政治人物的風格和做派,但他們的行為從來都自覺遵循美國競選政治的主流框架,這種看似激進實則保守的風格在諸多民粹主義人物身上均有體現,從而顯示出民粹主義逐漸變為美國政治版圖中的一種政治風格,體現了美國政治制度的穩固性和民粹主義挑戰的脆弱性。
二、民粹主義的經典形態及其解釋路徑
民粹主義的經典形態通常指拉丁美洲民粹主義的理論與實踐。從20世紀30年代早期的民粹主義,到20世紀60年代以巴西的瓦加斯、阿根廷的庇隆以及阿連德為代表的經典民粹主義,再到20世紀90年代以來“自由主義的新民粹主義”的復興,再到新世紀民粹主義領袖庫奇納、莫拉萊斯、盧拉和查韋斯,民粹主義成為貫穿拉美整個20世紀現代化進程、覆蓋了大多數拉美國家經濟政治生活的一個重要主題,是拉丁美洲國家現代發展進程中社會變遷與政治變革的基本色調,正如墨西哥前總統塞迪略(Ernesto Zedillo)所言: “不論是權威主義的還是民主主義的,不論是右翼的還是左傾的,民粹主義在近一個世紀以來一直是拉美政治中最具滲透力的政治意識形態”。 〔9 〕1關于民粹主義的概念界定和解釋路徑始終跟隨著拉美民粹主義實踐不斷發展,這種內涵豐富、觀點各異的理論資源構成了當前研究民粹主義的一種獨特視角,是任何研究民粹主義現象的學者都無法忽略的解釋框架??v覽拉美民粹主義發展伴隨著這些國家的現代化進程而反復出現的過程,可以劃分為早期民粹主義、經典民粹主義和新民粹主義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拉美民粹主義出現于20世紀初經濟相對繁榮的國家。19世紀晚期,這些國家取得了政治獨立和工業化、城市化的長足發展,里約熱內盧、布宜諾斯艾利斯、利馬、加拉加斯、圣地亞哥、墨西哥城、波哥大等大都市在20世紀初涌現出來,城市的經濟發展催生了新的社會階層:一是傳統的寡頭統治者試圖加強對于城市生活的統治權,二是以專業人員、商人、小實業家為代表的新興中間階層開始崛起并力求在政治上更有影響力,三是處于社會底層的工人獲得了工作的機會但因低廉的工資而處于被剝削的境地。于是,一方面是經濟和商業化的長足發展并由此產生了新興階層參政的強烈要求,另一方面則在政治上由寡頭政治轉向議會制度,民粹主義由此成為一種新生政治現象,訴諸于人民、動員社會底層、反對貪污腐化等民粹主義風格逐漸形成,并涌現出了一大批民粹主義領導人。譬如烏拉圭的何塞·巴特列·奧多涅斯(1903~1907,1911~1915年執政)、秘魯的吉列爾莫·比林赫斯特(1912~1914年執政)、智利的阿圖羅·亞里山德里(1920~1925年執政)、阿根廷的伊波利托·伊里戈延(1916~1922,1928~1930年執政)是早期民粹主義的代表人物。
第二階段拉美民粹主義集中呈現于20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并影響至20世紀80年代,成為席卷大多數拉美國家的一種政治風潮。其中影響較大的有巴西的瓦加西主義、烏拉圭的新巴特列主義、秘魯的阿普拉黨,尤以阿根廷的庇隆主義(Peronism)為代表。這一階段的民粹主義政治實踐影響深遠,引發了學界對于民粹主義本質及其表現持久的學術爭論。
庇隆主義以“正義主義”作為胡安·庇隆統治施政的核心理念,宣稱采取“在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之間,在理想主義和物質主義之間,在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之間”的第三立場 〔8 〕242,以“社會正義”“經濟獨立”和“政治主權”三方面的內容作為基石。“社會正義”主要指著力改善工人階級的境況、賦予工人階級權利,這體現了民粹主義的執政基礎是以城市工人階級為主要力量的社會底層;“經濟自由”主要強調國家對于經濟的干預和主宰,主張增加工資和福利,力圖實現社會平等;“政治主權”則強調抵御外來干涉,實現國家自主發展。
以“正義主義”為思想指導的庇隆主義在經濟、政治和社會生活層面都具有自己的獨特選擇,關于拉美民粹主義的理論闡釋傾向于把這些政策和特征“疊加”起來,試圖概括它的總體特征,具體包括:在經濟上“對于強大的、干預型國家的重視與依賴”,倡導進口替代工業化、擴展性經濟政策,提高國家資本積累,擴大城市的社會福利 〔8 〕252;在政治上,卡里斯瑪型政治領導人掌握權力,以其個人化的超凡魅力來繞過制度和中介組織直接凝聚、動員社會民眾;在社會基礎上強調構建以城市工人階級為主體、跨階級的社會聯盟,提供免費教育和全民醫療保障等社會保障福利,盡力降低社會不平等現象。這些民粹主義表征產生的根源,明顯受到現代化理論、依附理論、民主現代化理論等視角的影響,認為這是后發現代化國家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發展夾縫中、依附性生存中或者自主現代化進程中的一種政治、經濟和社會政策選擇。
第三階段拉美民粹主義指20世紀90年代以來民粹主義的最新演進、當代轉型和再次復興。第二階段的民粹主義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就走向了沒落,其根源在于拉美國家紛紛陷入經濟停滯不前的“拉美陷阱”并由此引發政治和社會矛盾,因此,以阿根廷的梅內姆、巴西的科洛爾、秘魯的藤森為代表,20世紀90年代以來拉美的新民粹主義,在政治上依然沿襲了民粹主義諸多風格,譬如通過直接訴諸民眾來獲得政治支持,但他們在經濟上政策上向自由主義靠攏,實行緊縮性政策,包括削減政府開支、裁減國家公務人員、提高稅收、抑制通貨膨脹、擴大私有化。這些與經典民粹主義大為不同甚至相對立的經濟政策嚴重損害了經典民粹主義的群眾基礎(主要是藍領工人)?!?0 〕218拉美新民粹主義最大的特征在于放棄了國家干預的經濟政策,轉而擁抱新自由主義,民粹主義政治風格和新自由主義的結合對原有的民粹主義解釋框架帶來了十分巨大的挑戰。于是,側重于拉美民粹主義的經濟政策的闡釋轉變為對于政治控制和權力運作方式的關注,拉美民粹主義的核心內涵是在制度建設和科層化管理之外,超凡魅力領袖依靠大量的領袖追隨者和廣泛的民眾支持來獲得政治影響、爭得權力、塑造獨具特色的政治空間。
進入到21世紀,拉美地區再次出現了抵制新自由主義力量的民粹主義新潮流,其中以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阿根廷總統庫奇納、玻利維亞總統莫拉萊斯、巴西總統盧拉為代表。這種激進民粹主義把社會主義話語體系與民族主義思潮結合起來,站在民族主義的立場反對西方金融資本家及其政府,具有十分濃郁的左翼色彩和反美特征,這種民族主義的語言以及對國家利益的強調使拉美民粹主義在一定意義上回歸了拉美古典民粹主義的政治訴求,但其政治動員方式又與古典民粹主義有所不同。
總的來看,拉美民粹主義的政治實踐引發了民粹主義解釋理論的演進發展以及關于民粹主義評價的恒久爭論。在這種爭議背后,也有對于拉美民粹主義的基本共識:第一,拉美民粹主義總是與現代化進程中的興衰沉浮聯系在一起,是在面對危機時的一種機制、心態和社會制度選擇,搭建了“傳統與現代的橋梁”, 〔11 〕體現了后發展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中必然產生的積累與分配、效率與公平、秩序與參與之間難以調和的沖突。 〔12 〕 第二,拉美民粹主義在理念、話語中強調人民主體地位,在政治實踐中體現為卡里斯瑪型領導人通過個人魅力來獲得大量追隨者,繞過制度和層級直接動員民眾來獲得政治支持、凝聚民意和爭得權力。“訴諸人民”是其超凡魅力的根源,而民眾支持又是其權力的根源,這種魅力與權力、領袖與民眾的相互促進邏輯形成了拉美政治典型的民粹主義風格。第三,拉美民粹主義強調民族意志和國家利益,這使得民粹主義總是與民族主義密切相關,并由此產生了對內的國家干預和對外的民族獨立意識。早期的民粹主義和經典的民粹主義受到了依附理論、現代化理論的深刻影響,這源于拉美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始終與西方資本主義處于一種復雜的關系,學習和效仿、提防和抵御、依附和自主這些主題伴隨著拉美國家現代化的進程,而站在民族主義的立場,強調國家利益至上,成為貫穿整個民粹主義發展的一條重要線索,防范和抵御作為資本主義國家這一特定的“他者”,也為民粹主義提供了一定程度的民意支撐。從這個角度來看,民粹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相互轉換的渠道,在拉美民粹主義這里已經被打通。
三、民粹主義的最新形態及其解釋路徑
20世紀后期,隨著經濟全球化進程的加速,在歐洲、北美地區發達國家興起了一股新民粹主義浪潮,這股新民粹主義把大眾動員作為自己的政治基礎,以歐洲右翼政黨的崛起作為主要典型,與西方占主流的自由民主理念及其相關制度設計呈現頗為復雜的關系。這種新民粹主義為民粹主義知識圖景增加了新的內容,推動了與之相對應的解釋理論的發展。
新民粹主義不是一個單獨的政黨或運動,它指同一時期不同國家出現的具有相同主題、相同組織特征的一系列政黨。 〔1 〕99可以納入新民粹主義的政黨包括法國國民陣線、美國茶黨、奧地利自由黨、丹麥進步黨、意大利北方聯盟、德國共和黨、瑞典新民主黨、荷蘭自由黨、加拿大社會信用黨。這些政黨因所處國家的具體政治生態、政治體制和政治議題的變化而呈現出較大的差異性,但新民粹主義政黨在這些國家“整體性”崛起的確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它們所具有的制度基石、民粹主義風格等方面的共性以及彼此之間在具體政治議題上的差異性,在一定程度上恰好反映了民粹主義所具有的普遍內涵以及它的變化性、適應性和復雜性特征。
首先,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得以產生的國家都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自由民主制度在這些國家占據主導地位并形成了穩定的政黨體制。新民粹主義產生的制度前提和歷史境遇跟俄國民粹主義所處的“道路選擇”緊要關口、拉美國家急迫的“現代轉型”完全不同,它沒有置身于劇烈的社會變革壓力之中,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發展遠景的引領。新民粹主義的第一個議題是反對自由民主制度尤其是政黨制度。這源于傳統主流政黨在應對一系列新的社會政治變革時的無能為力,從而導致了民眾對于自由民主制度的失望和厭倦。經濟和文化的全球化、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加快,大量移民的涌進,意識形態的衰退和階級政治的退潮、精英腐敗等等是導致這種厭倦和失望情緒的根源。同時,在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里,一種政治冷漠、缺乏信任的情緒在社會公眾中廣泛地蔓延。大眾媒介的出現和普及,一方面進一步加大了公眾與傳統政黨制度之間的隔閡,另一方面提供了政治人物通過媒體宣傳來開展政治營銷的一種嶄新機會。這些因素使得新民粹主義的反政黨制度色彩十分濃厚。
反對傳統政黨制度的另一方面就是倡導個人化政治、塑造魅力型政治人物,這是新民粹主義政黨的鮮明特點。與拉美民粹主義相似的是,很多新民粹主義政黨也有賴于一個特立獨行、個人風格鮮明的政治人物的直接推動,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法國的“國民陣線”領導人讓·瑪麗·勒龐、奧地利的自由黨領導人約克·海德爾以及意大利力量黨的西爾維奧·貝盧斯科尼。這些政治人物都極富個性,通常用高度獨裁的方式來領導政黨,擅長演講,用通俗乃至粗俗的話語獲取了很多民眾的支持,鮮明的個性和巨大的公眾影響力是整個右翼政黨崛起的重要因素,民粹主義政黨的命運與這些魅力型領導人物的個人命運直接相關。
基于反對傳統政黨制度、塑造個人權威政治的鮮明特征,新民粹主義理論的關注焦點就是民粹主義與民主的關系如何?發展前景如何?“作為民粹主義的最新形式,新民粹主義質疑了以政治程序、制度化和混合式資本主義經濟等為特征的現代福利國家的合法性。新民粹主義利用新的政治主張拒絕戰后所達成的共同協議,同時努力構建一種新的政黨形式來反對當前政治模式,尤其是反對占主導地位的政黨?!?〔1 〕101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通過創立新政黨的方式來反對傳統政黨,一手反對政黨制度,另一手卻又自己創立政黨,新民粹主義的內在制度困境表露無遺。
從更深層次來講,新民粹主義反政黨政治的背后體現了民粹與民主之間的復雜關系,因而詮釋新民粹主義與自由民主之間的關系成為西方學術界關注的焦點話題。英國學者瑪格麗特·卡諾婉(Margaret Canovan)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命題:“民粹主義是民主自身投下的陰影(populism is a shadow cast by democracy itself)” 〔13 〕3。新民粹主義對于代議制、政黨制度的否定和批判,并不是真正徹底否認民主,而是認為民主的理想形態和代議制民主的現實形態之間的裂縫無法彌補,現行的代議制民主走向了民主的反面,由此“民粹主義者都把自己看作是抒發了民眾的怨恨、表達了被政府當局、主流政黨和媒體壓制或忽視的人民意愿的真正民主主義者,他們大多喜愛‘直接民主——通過全民公決和民眾的直接參與做出政治決定,而他們所聲稱的目標就是兌現權力屬于人民的民主諾言”。 〔13 〕3這種解釋改變了傳統的把民粹主義視為自由民主對立面的簡單思維,揭示了新民粹主義的種種內在困境。
本杰明·阿迪蒂(Benjamin Arditi)則根據當前新民粹主義的具體表現,進一步修正了瑪格麗特·卡諾婉的觀點,他把民粹主義視為民主的“幽靈”,這種幽靈性可以在三個方面得到表現:一是民粹主義是與代議制民主制度相融但不完全一致的特殊形態,譬如隨著政治媒介化的發展,政治領導人通過媒介手段直接與民眾對話,以此來獲得政治支持和開展政治動員,這是民粹主義政治領導人物需要把握的一種新的政治機會,是民主制度在大眾傳媒時代的一種微小變化而已。二是民粹主義可以視為一種個人風格鮮明的參與式民主,也就是在民主大框架下的一種邊緣化表現形態。比如,很多新民粹主義領導人凸顯個人風格、創立政黨來獲得影響力。三是民粹主義可能利用人民對體制化的運用程序的不信任、對主流政黨政治腐敗的不滿、對國家統治權力的合法性質疑來攻擊或威脅現存的民主框架,并有可能使用一些非民主的手段(只要他們的行為被理解為代表了人民的意志),在此意義上,民粹主義就越過了民主的邊界成為民主的敵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勒龐對于黨內獨裁的公然推崇以及對于民主制度的直接攻擊。 〔14 〕我國學者周凡把阿迪特的觀點概括為:民粹主義是既由民主而生又因民主而“游蕩”甚至因民主而扭曲的“悲情”。 〔10 〕229
最后,反對移民、抵制全球化、主張文化保守主義成為新民粹主義的一個重要議題,這就使得西方關于新民粹主義的研究也關注民粹主義與極端民族主義之間的相互關系。從思想源頭來說,新民粹主義融合了新法西斯主義的要素,因此歐洲右翼政黨在一定程度上結合乃至“復活”了法西斯主義,它們訴諸于普通民眾對于新移民的一種歧視、反感和抵制情緒,宣揚種族主義言論,在政治宣稱公開表達對于移民政策、全球化以及歐洲一體化的反對聲音,在政治選舉中炒作移民和難民議題,從而打通了民粹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之間的溝通橋梁。這一特征也是研究新民粹主義時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
四、民粹主義研究的未來展望
進入到21世紀,民粹主義在全球范圍內迎來了復興,貼上民粹主義標簽的政治變革引人關注:發生在美國、英國的“占領運動”喊出了我們代表“99%”的口號;美國不僅有“茶黨”這樣公開喊出民粹主義口號的政黨,還有2016年總統候選人特朗普積極運用民粹主義風格來參與競選;西歐國家民粹主義政黨集體崛起,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主流政黨和政治人物的“民粹主義”風格轉向;在臺灣地區,綠營政客屢屢訴諸于“省籍意識”和“悲情意識”,民粹主義成為政治選舉和政治運作過程中的重要因子。由此不僅帶來了民粹主義理論研究的迅速增殖,也促使我們深入思考民粹主義作為一種理論解釋范疇的效度問題。我們當以何種視角、何種學術路徑來推進民粹主義研究,值得深入思考。
首先,需要在價值觀念上尋求民粹主義的共識。目前學界關于“民粹主義”主要有“作為一種價值觀念”“作為一種政治風格”和“作為一種組織形式”三種理論視角。每一種理論視角強調了各不相同的核心特征:作為“一種價值觀念”的民粹主義具有的“堅持人民中心、反對精英、強調人民的同質性、主張直接民主和排外主義、宣揚危機意識”等六大指標;作為“一種政治風格”則強調了民粹主義所具有的“簡單直白的語言風格、直截了當的交流風格、極端化思維和對于他者的社會想象”四個基本特征;作為“一種組織方式”則強調了民粹主義所具有的“圍繞領袖這一核心和松散的、繞過中介的關系”兩大特征。 〔15 〕35用民粹主義的所有實例來一一檢驗這十二條標準的解釋效度,結果發現只有“作為一種價值觀念”具有的“堅持人民中心、反對精英、強調人民的同質性和宣揚危機意識”等四個特征為所有民粹主義案例所共享。因此,民粹主義唯有作為一種價值理念才具有普遍性的特征。盡管民粹主義不如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和社團主義那樣具有完備的理論形態和系統的理論觀點,但其在價值觀念上卻是清晰明確的,而這恰恰是開展民粹主義對話和交流的基石。當前很多西方國家學者側重于從動員或者策略的微觀視角來研究民粹主義,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可能會導致相關研究的技術化偏向,不利于學術交流和對話。
其次,在研究視角上要破除西方學術偏見,融入更多的地方經驗,開拓民粹主義的研究視野??v觀當下民粹主義的主要研究成果,俄國民粹主義的深遠影響尤其是對中國民粹主義的深刻影響沒有得到足夠重視。譬如2015年由卡洛斯·迪拉特主編的《民粹主義的希望與謊言:全球視野》一書,以民粹主義與民主之間的復雜關系作為主線,系統地研究了民粹主義在西歐、美國、拉丁美洲以及太平洋地區(選取了泰國和澳大利亞兩國)的最新樣態。 〔16 〕1-15該書雖然冠以“全球視野”之名,但中國的民粹主義尤其是當代中國的網絡民粹主義沒有得到重視,以西方經驗來裁斷民粹主義的學術偏見可見一斑。如何全面、客觀評價民粹主義的發展歷程,如何把握民粹主義的本質內涵,依然是一個需要深入探究的研究課題。
最后,在研究立場上要注意抵御民粹主義誘惑,把防范、引導民粹主義作為主要的研究旨趣。在西方國家,民粹主義以激進民意的姿態,曲折地表達多數民眾未能從歐盟一體化進程和資本主義大發展中獲益,卻要吞食金融資本家貪婪、政府監管無能帶來的金融危機惡果的基本事實;它關切和表達了社會的邊緣群體和底層民眾,以一種高度情緒化、高度政治化的方式來反抗日益理性和精細化的政治精英主義、技術主義傾向。民粹主義揭露了西方民主制度精致外表下殘酷的真相,但是把“社會主義革命的希望”寄托于民粹主義太過幼稚,民粹主義的自發抗爭經常淪為右翼政客操控民意的工具和手段??梢姡翊庵髁x長于批判但短于建構,激起了民眾的反抗怒火但易于被政客操控利用,發端于關切民眾的崇高理想,但容易走向集體非理性的可悲結局。在當代中國,同樣也需要警惕和防范民粹主義的蔓延。通過全面深化改革,解決貧富差距、利益失衡、社會不公、階層固化和政治表達渠道匱乏等突出問題,鏟除民粹主義滋生的土壤;完善協商民主制度,健全民意溝通和表達的制度性渠道,有效地化解民眾的戾氣和怨恨情緒,以理性平和、平等協商來抑制民粹主義的偏激和情緒化;實現公共決策的科學性和民主化,從而限制和減少刺激民粹主義的公共議題。這是我們深入民粹主義研究的最終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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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建軍